叶冬海在长椅上躺了下来,觉得从来没有那么无力的感觉。奶奶死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撑得住,能够好好陪着春秋,就算不能在一起也没关系。但是春秋的执念和认真几乎要击垮他,他只好拿出冷淡和逃避甚至于攻击的态度,十年来他们就像在拔河一样,谁也不肯放手,谁也不肯让步。
但他们都知道总有一天那条绳子会断,结果只有两败俱伤。所以一边拉扯一边小心防范,努力维持一个平衡,他们都不去谈,都放在心里就不会有事。
但这个孩子却在这种时候来到这个家,打破了他们的平衡,他们的拉扯开始出现了问题。
叶冬海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不是没有想过总有一天夏春秋会松手,但是他一直不去想这个可能,虽然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但他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办。
叶冬海深吸了口气坐起身来,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遇到这个孩子,但有一件事他是知道的。
他必须好好照顾陆以洋,不管是他捡到他。或是春秋拿命救他都是,这个孩子跟他们有很深的缘。
不管他会改变什么,不管未来是好是坏,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契机。
第十章
陆以洋从来就没有那么深刻的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
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生来伤害他最爱的家人,他怀疑自己的生存价值,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看得到那些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他害怕、恐惧,深怕这是让家人受伤害的原因,所以离家远远的,为了保护家人。
今天是他生来第一次不怕那些东西,他开始觉得也许有这种能力是为了让他做某些事,虽然这种想法还有些模糊,但是他想他应该能为他们仿一些事。
如果连看得见的自己都不能帮助他们的话,谁能帮助他们呢?
天命让夏春秋来济世,可是他却把命分给只认识没多久的自己,这份得来不易的生命,他绝对要珍惜的过。
陆以洋这么下定了决心,深吸了口气,继续走在回家的路上。
想起晚上那一顿沉闷的晚饭,没有人说一句话,陆以洋对连吭一声都不敢的自己感到羞愧。
至少也要好好的谢谢春秋,或是跟冬海道歉呀......
他叹了口气,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可是他总觉得夏春秋跟叶冬海之间的关系不太普通,冬海说过他们是表兄弟,可是陆以洋觉得不像那回事,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绷得太紧,好像随时会断掉的弦,却又小心翼翼地不让它断掉。
陆以洋不明白那是为什么,但是那好像也不是他该管的。
提着满手的材料,他刷卡走进电梯,直到上了楼拿出钥匙开门他才突然发现,他居然上楼上得这么安稳。
他回头看着关上的电梯门,虽然心里觉得疑惑,却也没有勇气去再开一次看看。
进了家门,他探头看了下,二个人似乎都回房了,虽然不见得睡得着,但是他想他们都在避着对方。
也许,是在避免伤害对方,或者被伤害。
陆以洋觉得好累,今天实在发生了太多事,而他无法一下子全消化掉。
他只知道他现在要做一个风筝出来,明天一早好带着小良和嘉怡去中正纪念堂。
把材料摊在客厅桌上,他开始做着不熟练的手工。
因为太晚店都关了买不到风筝,只好到五金行买了牛皮纸竹枝钓鱼线,边想着现在也没人放风筝了吧。
你在做什么?
陆以洋被吓了一跳抬起头,发现叶冬海正望着他手上那一根快被他折断的竹枝,啊、我、我在做风筝......
话还没说完,啪地一声,手上的竹枝就断掉了。
哇呀--又断了......陆以洋哭丧着脸把竹枝扔掉。没关系,好在我买了很多。
他从塑胶袋里又抓出一把竹枝,重新振作的表情让叶冬海笑了起来。
我来吧。叶冬海在他身边坐下,接过他手上的竹枝,剪好适当的长度,再拉起鱼线把竹枝扎好。
哇,冬海你好熟练。陆以洋睁大了眼睛盯着叶冬海灵巧的手。
上回局里的女同事发起了什么送爱心到孤儿院,每个人都被逼做了快八十个风筝,手都快断了。叶冬海想起那回的遭遇,苦笑了起来。
原来警局也有这种活动呀......陆以洋望着叶冬海一直没松下来的眉头,想起他初碰见叶冬海时他说的话。
冬海......我......我不能帮助他们吗......陆以洋迟疑了半天还是开了口。
叶冬海没停下手,只是淡淡地苦笑,为什么会想帮助他们?
他们......感觉好痛苦......陆以洋想起小良的样子,跟高晓甜那剩下半张的脸,茫然的神情,他就觉得好难过。
那只是少数,有更多的是毫无痛苦就离开的,顺利的走向该走的路,留下来的都是被孽障缠身走不了的,那是命。叶冬海语气平板地回答。
可是,那也不是他们的错不是?你们......春秋不就是要救那些人的吗?陆以洋不解地问。
那是他的工作,不得已的,被那些黑暗的东西缠身很痛苦,不要同情他们,你也会被缠上的。叶冬海的语气十分严厉。
那我为什么看得见他们,为什么能触碰到他们,为什么我跟平常人不一样?陆以洋急切的想要一个答案。
叶冬海停下了手,惊讶的看着他。你......你说你碰得到......
嗯......陆以洋点点头,想起当时的感觉,仍然让他觉得难受。
我不是故意要碰她的......那时候我好害怕,只想要她赶快走而已......
陆以洋把碰见无头女的事情,和昨天遇到小良,和小良的约定老实的告诉了叶冬海,他决定无论如何,就算叶冬海反对他也要帮助小良。
叶冬海只是静静地听完他的描述,苦笑着摇头。为什么碰到你的是我呢......
陆以洋不明白他的要死,只默默地低下头,半晌才难过的开口,如果......你不希望我待在这里的话......我......我明天就......
我不是这个意思。叶冬海笑着,空出一只手来摸摸他的头。
看着陆以洋一脸又要哭出来的样子,叶冬海叹了口气,这大概是命吧,你要被别人捡走的话,大概是另一种命运,遇到我不一定是你的好运。
陆以洋用力的摇摇头,差点把眼泪给摇出来,不是这样的!我、我很庆幸我能遇到你跟春秋......我真的好喜欢你们......不要......不要赶我走......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但是马上又觉得丢人,抬起手迅速地擦干眼泪。
你怎么那么爱哭呀。叶冬海笑了来,再揉揉他的头。没有人会赶你,你可别忘了你可是得让春秋使唤到死的呀。
也许是觉得这个笑话不太好笑,二个人都静了下来,叶冬海整理着手上成型的风筝形状。
我认识一个像你一样的人。叶冬海突然开口。
吭?一样笨吗?陆以洋吸了吸鼻子。
叶冬海爆笑了起来,被他听见他会杀了你。
看着陆以洋赶忙把嘴遮起来的样子,叶冬海笑着把手上整理好的风筝塞进他手上。他呀,跟你一样,看得到灵魂也触摸得到灵体。
吭吭?真的吗?陆以洋睁大了眼睛,惊讶的差点弄断刚做好的风筝。
嗯,他是个很特别的人,小时候他跟我跟春秋是一起长大的,到十岁为止。叶冬海靠向椅背,脸上的神情有些怀念。
不过,他走的路并不是正确的......叶冬海轻叹了口气,想了想觉得这么说也不太妥当又接了下去,也不能说不正确,只是他走的路跟我们是不同的。
陆以洋听不懂他的意思,歪着头疑惑的望着叶冬海。
他跟春秋刚好相反,春秋能听得见人灵魂深处的声音,听得见痛苦的呐喊,能看得见黑暗,看得见过去与未来的善与恶,那个人刚好相反。叶冬海停了下,想起那个令人头痛的家伙。
那个人能与黑暗沟通,能触摸灵体,他能控制灵魂。叶冬海的语调有些无奈。这并不是坏事,但是如果用错地方......就不是好事了。
陆以洋愣了下,他想起无头女越来越听话的事,那......我也会变成这样吗?
叶冬海安慰对他笑笑,所以我希望你尽量不要靠近这些东西。
陆以洋有点难过的低下头,那小良怎么办......
叶冬海叹了口气,如果你真的放不下的话也没办法,帮助他们的本意是好的,只是不要太投入,也不要做的超过你能力范围,最重要的别利用他们做任何事,也不要把他们留在身边,一个都不可以。
陆以洋想了下,他还真想认识一下这个人,问问他是怎么适应这些事的。那......那个人用他的能力做不好的事吗?
也不是。叶冬海的神情有些苦恼。我们家的生意做的就是趋除这些黑暗的东西,我们净化这些痛苦的灵魂,他们家做的生意是,引导这些无助的灵回到该回的地方,让生者与亡者沟通。
陆以洋猛点头,那是好事不是吗?
是呀,可是那个人......并没有继承家业,他很早就离家做自己的生意了......他养了不少不该留的东西在身边。叶冬海摇摇头,想着又伸手摸摸陆以洋的头。
以洋,你虽然有这种能力,可是你来到我们家就是与我们有缘,你想帮助他们没关系,记得我说的原则,然后不要把任何一个留在身边,这很重要,知道吗?
嗯。陆以洋似懂非懂的点了头,不要留在身边的意思,应该是不要带着走吧?
冬海......你和那个人还有往来吗?陆以洋好奇的问。
没有,小时候感情不错......后来我们打了一架就没再见过面了。叶冬海摇摇头。
为什么打架?陆以洋睁着他好奇的眼睛直盯着叶冬海。
......小孩子打架哪有理由,现在早忘了。虽是这么回答,叶冬海的脸色却有些尴尬。
陆以洋也没再追问,看起来就像是为了春秋打的,于是没多说。只扬起手上的风筝。谢谢你帮我做风筝。
小事,不用谢了,你早点睡吧。叶冬海对他笑了下,起身回房。
陆以洋收拾着客厅的一团混乱,想着如果有机会,他很想见见冬海口中的那个人。
听叶冬海的语气,那个人也不像坏人,如果自己有跟他一样的能力,也许......也许他能教教自己怎么跟那些灵魂沟通。
陆以洋想着,稍微开心了点的把东西收拾好回房休息。
陆以洋隔天一大清早,带了昨晚冬海为他做的风筝跑到学校去。
实验大楼里已经有工人开始清理,一些亡者家属也请了法师招魂,有的家属带了神父,新闻记者和SNG车挤在那里抢画面,全凑在一起的感觉有些诡异。
陆以洋望看了下,早上新闻报的死亡人数是十三个,轻伤的也有二十几个,可是奇怪的是,他站在大楼前一个也看不到,只有小良还站在原来的地方等他,看起来跟正常人一样,要是他昨天没先见到他一身焦黑的模样,现在大概见了他也分不出他是人是鬼吧。
早。陆以洋走近去小声唤了声早。
早。小良回了句,然后目光盯着前方的家属。
我记得......你老家在屏东嘛?陆以洋想了下,记得小良以前有提过。
嗯,我奶奶在住院,我爸一定是怕她发现,所以待在医院陪她,那是我妈跟我哥哥。小良指着前方跟着法师的指示招魂的妇人,泣不成声的唤着他的名字。
陆以洋有些不忍,你......你不过去吗?
很想呀......小良用手捂住耳朵,神色显得很痛苦。我妈那种喊法好像要把我的心拉出来一样,感觉好难过......
可是......我想见嘉怡......没有见到她我不要走......小良放下捂着耳朵的手,看着他哥哥扶住他已经快要崩溃的母亲,他母亲停止叫唤,让他觉得好过很多。
小陆......你看见了吗?小良伸手指着烧掉的实验大楼上方,看起来有些兴奋。
陆以洋抬头望去,除了焦黑的大楼外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东西?
那么大耶......你没看到吗?小良惊奇的望着他。
大?陆以洋探头看着,仍然是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东西?
我知道了......只有我才看得见......小良喃喃念着。
陆以洋一头雾水,但是见法师又要开始下一轮的招魂,赶紧叫小良快走,省得他又难过起来。
结果,他们就像一般人一样,走到捷运站搭车准备去找李嘉怡,陆以洋已经打听过她因为太伤心,被送回家后就关在房里不肯出来。
他们边走边聊,陆以洋已经准备好,跟人借了个蓝芽耳机挂在耳朵上,要是有人见他自言自语就会以为他在讲电话。
你为什么看得见我呀?那天我见到好多同学,跟他们打招呼都没人理我......然后现在不是白天吗?我为什么可以出来乱走呢?小良不解的问。
我也不晓得呀......不过我从以前就常在白天撞鬼了......陆以洋撇撤嘴角,不过白天会出没的看起来就像人一样,不仔细看也分不出来,大概是晚上比较好认吧。
二个人聊了些有的没的,很快的到了李嘉怡家,她母亲一脸抱歉的说她不想见任何人。
李妈妈,我不是嘉怡的同学,我是育良的同学,我知道嘉怡很难过,不过以前育良跟我说过一些事,我想嘉怡会想知道,也许会让她好过一点。陆以洋展现他最诚恳的笑容,一向对妈妈级的女人非常有效。
于是他得以进门去敲李嘉怡的房门,李嘉怡,我是陆以洋,小良隔壁实验室的,我有些关于小良的事想告诉你。
小良在李嘉怕的房门上撞了半天,喃喃自语的骂着,奇怪,鬼不是能穿墙吗......
你别要宝了啦......陆以洋翻了翻白眼示意他住手。
半晌门才开了条缝,李嘉怡一脸憔悴,眼睛肿得跟杏仁一样大。......什么事?
怡......怎么哭成这样......小良难过的想去摸她的脸,可是什么也摸不到。
陆以洋觉得很难过,还是勉强露出笑容,说来你也许不信,但是我昨晚梦到小良了,他要我一定要带你去放风筝。
李嘉怡愣了下,半晌才颤抖着开口,去哪里放......
从陆以洋清澈目光中可以知道他并没有说谎。中正纪念堂。
李嘉怡眼泪掉了下来,她记得,她记得小良跟她提过无数次要去中正纪念堂放风筝,她从来没对人提起,那是他们唯一没去过的地方,每回想着要约会的时候,最后总是去了别的地方,从来就没有真正走进去过。
你、你不要哭啦,人家说眼泪会让亡者牵挂。陆以洋连忙安慰她,而小良只是紧贴在她身边一直喃喃念着她的名字。
嗯,我要去,我们去放风筝。李嘉怡把眼泪擦干,露出了笑容,然后准备了下就跟陆以洋出了门。
小良一路上都只望着李嘉怡,不停的安慰她,不停的说话,可是李嘉怡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是红着眼睛,忍着不要掉下眼泪。
陆以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安慰她,只有静静的坐在一边。
到了中正纪念堂,二个活人跟一个罗嗦的死人努力的想把风筝放起来,但是他们三个都没有放过风筝的经验,从该顺风还是逆风到该跑多久,什么时候要拉线,陆以洋和李嘉怡争论了很久,小良在一旁不时插着话。
李嘉怡坚持她要拉线自己跑,只让陆以洋帮他拿着风筝,来回跑了十一、二次都放不起来,终于让旁边带着孩子的年轻爸爸看不下去,指导了正确的方法,在第十五次的时候终于让风筝飞了起来。
李嘉怡高兴的又叫又跳,边哭边跑,小良--你看!我们把风筝放起来了......
陆以洋觉得眼睛有点酸,眼泪差点就要掉下来。
我老婆很赞吧。小良站在陆以洋身前,回头得意的样子让陆以洋觉得想笑又想哭,只用力的点点头。
不准追她喔。小良闷闷的又加了一句。
不会啦,李嘉怡还高我三公分耶......陆以洋不满的回答。
是呀,所以我们交住开始她就不穿有跟的鞋了,她的腿那么美......穿起细跟的鞋一定很漂亮,每次逛街她都偷偷试穿,上网也偷跟团,可是买来的鞋从来没在我面前穿过......小良望着还拉着线,愣愣地抬头望着风筝的李嘉恰,眼里的温柔跟不舍让陆以洋觉得心里好像压什么一样的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