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慕暗道,鬼知道你是特意寻我还是偶然发现我。不动声色端起碗来欲喝,不料柴玉卿养的土狗四眼忽然在底下汪的叫了一声,司慕手一抖,为防水溅在衣服上,他手一倾便将一碗茶哗一声泼在地上,燕十三暗暗懊丧,只听司慕道:“十三少百忙之中能来看我,当真荣幸。”然后又把四眼花花骂了两句,茶是再也不喝了。燕十三干笑两声,看看柴玉卿小蝶,直觉这两位也不是好相与,坐了一会,便告辞而去。
柴玉卿道:“这人不是好路数,他找你来要做什么?”
“不知道,难道也是与杨溥一般,找我给他家主公效力?”司慕道。
柴玉卿闻言气红了脸:“呸,你以为自己是诸葛亮,厚脸皮,再说如果真是如此,他直接就会说了。”
小蝶道:“他后来用帕子下药,你们看。”她指着地上,一滩水渍内,已趴了几只原本不怕水的小虫蚁。司慕点头:“当时就看到了,这个燕十三,最是诡计多端,你们要小心点。”话音刚落,他就觉仿佛四支冷箭射来,柴玉卿和小蝶两双眼睛瞪着他同声道:“这是不是你以前欠的风流债,说。”
“不是啊。”司慕连忙喊冤,指天划地说自己与燕十三也就是在那次梁王寿宴上有交集,两人无冤与仇,他也不知燕十三因何而来。柴玉卿道:“不管怎样,我们都不认识他,他来总是为你,你才是要小心的那个。”
司慕唯唯,心内暗道,莫非又是为宝藏而来,既然雷凤翔能查到他是最有可能得到宝图的人,十三太保们自然也能查得到,想起当年在梁王府中,云十二突然问起和他毫不相干的诸如他辞官回乡的时间和路途等问题,只怕那时已有些怀疑他了,唉,李晋当真害他不浅。前时他也曾犹豫着是不是把宝藏一事告诉柴玉卿,但想来想去还是没开口,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份危险,他倒无所谓,但柴玉卿若因此而遭祸,却是无论如何不行,现在只能见机行事了。
第二天,司慕三人带着四眼前往黄州城买日常用物,主要是小蝶早就想添置些胭脂水粉,衣裳簪环之类,一直张罗着要到城里逛。司慕只能叹息,女人哪,不管多小多不起眼,她也会以穿衣打扮为第一要务,她们爱美,纯是天生,君不见隔五里山里王家才两岁的小女孩子就会站在溪边顾盼自赏,那新衣裳颜色素淡了些居然也大哭一场。而这位小蝶,长得虽不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但把天上飞的翠鸟儿羽毛拨下来做点翠钗,把开得好好的花儿掐下来插在自己脑袋上的事倒常常做,好在在其多方经营下倒也有点美人儿样了,否则真对不起那些鸟和花。
走在路上,小蝶蹦蹦跳跳,神采飞扬,脑袋上绑了不下十条小辫子,每条上都精心地用细细的缎带系了一只小蝴蝶,随着她的步子一只只款款飞舞,煞是好看。司慕在后面盯着,忽然间很是羡慕,小蝶才十六岁,大好人生刚刚开始啊,而他却青春已老,老了。他把这个说给柴玉卿听,柴玉卿当即笑得岔气,道:“你这种人会有老的时候吗?笑死人了。”小蝶此时也回过头来,给了司慕一个白眼:“你跟人家小姑娘抢镜子照,跟柴大哥撒谎耍赖的事还干得少吗?这也叫老?真是笑话。”
司慕只好不理他们,看路边有个菜摊,便走过去假做买菜以掩饰尴尬。摊上摆了白菜莲藕竹笋等物,司慕自小生长北地,虽到过江南却也没做过买菜下厨之类活计,这些菜他倒有一半不识。当下捧起一只又大又长的藕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莲藕。”买菜的小姑娘红了脸,头一次有这么俊美的公子光顾她的菜摊,今天运气真好。
“原来是藕。”司慕好奇,掂了掂,不料啪嚓一声,那藕竟在他手上断成几截。藕丝缕缕,粘在手上,随风丝丝飘动。司慕不由叫一声:“原来真的是藕断丝还连。”
“是啊,藕断丝连嘛,这藕丝一般是弄不断的啦。”小姑娘快言快语,拈起一根丝,缠上手指,丝果然还是连着的,不断被从藕上扯出来,越拉越长。
“藕断丝连……藕断丝连。”司慕喃喃自语,念着念着,忽然一丝悲凉涌了上来,心情蓦地沉重不已,他匆忙赔了钱,赶上柴玉卿他们走着,却再不象刚才那般兴致勃勃。小蝶道:“一会回去我们就买些佛手莲藕,也改一下菜谱。”
正说着话,她忽然又被路边卖艺的吸引住了,立即跑过去踮起脚看,柴玉卿和司慕也只好跟过去,往场子中瞄了几眼,不料一看之下,都大吃一惊,场中卖艺人竟是柴玉卿的十七师弟张蓬。
张蓬此时也看见了柴玉卿,大喜过望,立即跳出来叫道:“大师哥,原来你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买艺?是被师父逐出来还是你自己跑出来的?”柴玉卿拉着他手,急急询问。张蓬听了眼圈一红,咬牙切齿道:“师兄,你不知道师父已经死了吗?得知师父死讯后,师娘就让我们自寻生路去,我本事不济,只好回鄂州老家这边,流落街头到处买艺,没想到还会碰到你。大师兄,你知道吗?害死咱们师父的人,就是这个人面兽心的司慕,你怎么还会跟他在一起?”
柴玉卿听闻如遭雷击,半晌方颤声问道:“师父真的死了吗?他怎么会害死师父?”离开师父后,除了为他去寻解药的那半个月,司慕与他一直在一起,而且两人无冤无仇,他怎么可能会去害死师父。
“就是他,师父去年离家,说总觉得你和这个小贼有古怪,要去找你们俩弄个清楚,走时告诉师娘说如果他半年不回,可能就是被司慕害死的,后来师父果然没有再回来,而且半年前师父的一个朋友来,交给师娘一封信,他说师父嘱咐如果他在七月份没到他那里去,就把这封信交给师娘,信里面果然说司慕心怀鬼胎,他勾搭你做苟且之事,被师父发现后就起了杀意,师兄你不信的话就回去问师娘,师父就是给他害死的。”
我们的事被师父发觉了!司慕恼羞成怒之下杀了师父!柴玉卿脸色惨白看向司慕,见他一脸惊愕,仿佛不能置信。他寻思片刻,终于压下心头的翻江倒海,转头对张蓬道:“师弟,这些银两给你,回头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做些买卖什么的,师兄这就回太原府,后会有期。”
见柴玉卿大步而去,张蓬在后面喊道:“师兄你要是还有心的话,就该把这人杀了,再向师娘认错,回到正道上,要不然人人都瞧你不起,我也不认你这个师兄。”
柴玉卿不理,一径走路,司慕小蝶四眼后面跟着,一路沉默回到他们隐居的山谷小院。小蝶看看他们的阴沉脸色,便知机地回自己房里去了。柴玉卿开始收拾包袱,收拾好了,背起来,拿了剑出门。司慕跟出来,走出三里地,柴玉卿终于忍不住问道:“司慕,你真的杀了我师父?”
“如果我说我杀了你师父,你会怎样,如果我说没杀,你又会怎样?”
“然后你再据我的回答说你杀还是没杀吗?”
“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信我还是信你师父一句话一封信。”
柴玉卿不语,心头一片迷茫,隐隐觉得其中恐有别情,以司慕天不怕地不怕的邪性子,就算是明知师父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事也会面不改色嘻笑如常,与常人大不一样,他会为了这样的理由就杀了自己的师父吗?
“玉卿,我没杀他。”司慕停住脚步,郑重说道:“我怎会为张蓬说的那种理由杀他。”
我确是没有用那种理由杀他,杀他是因为他迟早有一天会危害到你。司慕口里信誓旦旦说没杀,心内却咬牙切齿,雷凤翔好生歹毒,至今他也不后悔杀了这个真正人面兽心的伪大侠,且他死也不会承认自己杀了此人。如果承认了,就算理由充分,他和柴玉卿也可能分崩离析,莫不如一口咬定没杀,反正此事死无对证,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证明他杀了雷凤翔。
柴玉卿也停下步子,看着司慕的眼睛,他黑白分明、晶莹有神的眼里不只映出了自己的影子,还有伤痛不舍及一丝不易觉察的哀恳。他终于不忍再看,垂下头道:“我走了,你保重。”
“你什么时候时候回来?玉卿。”司慕追上柴玉卿,拉住他手,万分不舍,又有些气愤,怎么他的情路偏就如此曲折,想与心上人携手赴老这样一个简单愿望竟如此难以实现。激痛之下,冲口说道:“我陪你一起回去吧。”
“不行,我师娘师弟们见了你肯定是要杀,我自己也很乱。”
司慕道:“那好,八月十五我在这里等你。”但他口里如此说,心里却打定主意明天就追去。
柴玉卿点头,两人牵手走到了山坳口,柴玉卿道:“你回去吧,我会一路小心的。”
司慕只得松手,眼看着柴玉卿的背影渐渐变小,终至消失,还是呆呆望着,不知不觉已是痴了。柴玉卿走出两三里地外,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只见司慕站在山道旁一个小丘上,长发随山风飘着,仍是直直地望着他。柴玉卿不禁眼眶一热,蓦地转头,快步向前走去,一路愁思,如果司慕真的杀了师父,我该怎么办?
司慕直站到日已过午,才拖着脚往回走,望见与柴玉卿生活了一年的小院,心头酸楚几无法形容。柴玉卿可否会相信他的话,他能不能在八月十五时回来?他们还能不能情缘再续?诸般疑虑缠绕心间,让司慕第一次真正感到无奈。以往做事,往往由他掌控一切,几乎没有做不成的,唯情之一事,他一个人做不了主,也洒脱不起来。情是两个人心里的事,情缘缠绕时,一颗心总会系在那人身上,无论那人好坏美丑,是平凡还是天纵奇才,柔情四溢,千回百转,要放下是千难万难。现在司慕终于体味了那传说中长恨宫主的痴缠、心伤和恨意,柴玉卿纵然心爱他,可是面对杀师之仇,再潇洒的人又能如何潇洒?想到柴玉卿走时连头也未回的绝决,司慕顿觉前时美梦已碎成一片片,人生从此后了无乐趣。
不过,一进院门,司慕就立即忘了悲怆。只因院中大杨树上捆着一人,嘴里塞一块布,粗麻绳直捆到脚,正是小蝶。她旁边立着三人,燕十三云十二赫然在列,另一个司慕却不认得,想必亦是太保之流。司慕进来时他们正悠闲谈笑,瞧见他,居然一派自然抱拳施礼。
“各位,这是在做什么?”刚遭沉重打击的司慕可没那么好涵养。拨剑就要去割小蝶身上的绳索,但立即就有三剑架住了他一剑。燕十三笑道:“司公子,我们找你找得好苦,现在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知道我们所为何来吧。”
司慕道:“我不知道。”呛一声振开三人阻拦,冲到树下,还要去割绳子。小蝶大骇,嘴里呜呜着拼命示意他快跑别割。司慕一怔,然后就觉脚下一沉,整个人直往下掉去。
“啊哟!”司慕大惊,身子冲天而起,哪知跃到最高点刚想往下落时,树上哗地飞起一张大网,将他连头带脚网住,司慕急挥剑欲斩,却哪里弄得破,片刻大网收紧,卟卟几响后,司慕和小蝶就被点了穴拎进房里。
进了屋有四人坐下,原来树上还有一人负责撒网。燕十三首先发问:“司公子,黄巢宝藏究竟何处?”
“天台山。”司慕爽快答道。
“啊!”那四人大吃一惊,几乎跌下椅子。没等他们用上几个苦思的逼问法子,司慕居然这么快就说出来了,真的假的?
司慕索性好人做到底:“图我已经毁了,不过我可以画给你们,不看图可是躲不过机关。”
四人互相交换眼色,片刻,燕十三笑道:“这样吧,还是麻烦司公子陪我们走一趟,如何?”画图的话,诡计甚多的司慕定会搞花样,而且找宝时又不能把他长久关在这里。
“好吧,走之前让我徒弟收拾一下,可否?”司慕只好答应。四人又交换眼色,最后由云十二上去,解开小蝶穴道,拿掉她嘴里的布,警告她老实点,否则就不客气,想必是刚才吃过这鬼丫头的苦头。小蝶哼一声,高高昂起头怒瞪了他一眼,不过以她只到对方胸口的高度,这一眼别人看来实在滑稽。司慕忍不住卟哧一声,小蝶便仗着他不能动弹冲过去狠踩了他一脚,然后才进房去收拾,不一会,就收拾了一个大大的包出来。
瞧这包袱足有她半个人大,云十二皱眉道:“都是些什么东西?减掉些。”说着就去拿包。小蝶一步跳开,尖叫道:“这些都是出门必带的,再说又不是要你拿。”
云十二尴尬缩回手,刀削斧刻般的脸上竟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红。燕十三道:“就让她拿着吧,反正又不碍事。”经过云十二身边却悄声道:“其实减些也好,最后大概还是得你背着,嘿嘿。”
等小蝶又安顿好四眼花花,一行人才上了路。司慕被点了上身穴道坐在青青背上,小蝶好些,但也被警告若她想跑或耍花样就拿她师父开刀。小蝶大笑说他死了我都不管,再说你们也不敢拿他怎样。燕十三笑道:“对堂堂司家的二公子,我们是不敢真怎么样,可让他小小吃点苦头总可以。”小蝶吐舌,却也再不敢轻举妄动。
走了半天,司慕着实难受,不禁苦笑道:“这也不能拉僵绳,唉,燕兄,你何苦担忧,这宝藏我若贪它,早就想法弄到凤翔了。况我司家得了它,也未必是好事,李晋临死前遇到我,就给了我这烫手山芋,让人不得安生,如今给你们正好,我乐得轻松。” 这是实话。第一他本就生在富贵之家,对钱财一向看得淡。二是司慕总觉得李晋给他的这注大富贵是害他,他一个人顶着这秘密已屡遭危险,若是让家人得知这财宝然后运回凤翔,岂不是更容易让别人知道他司家得了宝图,那样就更危险,家人定会成为江湖人追杀的目标,甚至有可能与朱全忠发生冲突。想来想去,司慕还是决定让这宝藏埋于地下,静待有缘人,没想到,太保们竟也能查知宝图下落,如此也好,就让梁王得了也没什么大碍,反正司家现在不存争天下之心,若到有心时,他也自有办法。
“你当真一次也未去过埋宝处?”六太保沈陆问道。
“当然,我若去了,行踪一旦被人所觉,就别想过太平日子了。”
“司公子不贪财我信,司家得这注财宝反而是招祸根由,这也确实,十三弟,把司公子穴道解开,以公子身份人品,自不会辜负我等信任。况且若公子瞧得起我等,交个朋友又何妨。”五太保林伍道。
司慕大喜,道:“林伍兄快人快语,痛快,我自然不会辜负伍兄,你这个朋友我也交定了,而且,我也不会向向家父提及此事,保证各位不会受梁王千岁责备,不过,我一向怕事,也请各位不要向梁王提及我有宝图一事,可好?”
这番话真真说到了众太保的心坎里,他们担心的就是万一司文礼知道司慕被朱全忠手下太保抓了,一怒之下起兵反了主公,这可大大不妙,要知他们现在正与李克用鏖战太原一带,若司文礼与李克用勾结起来东西夹击,他们定然顶不住。而且司慕居然不想让梁王知道他有宝图一事,这固然是司慕不想引起梁王猜忌的做法,但更有利于他们,这样一来,不但可以乘机夸大自己寻宝的功劳,避免主公与司家冲突,而且还可卖司慕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于是,四位太保齐齐怔了片刻,尽皆大喜。燕十三笑逐颜开,第一个冲过去给司慕解穴。
解了穴道后,司慕活跃起来,一路指点江山,谈论山水风物,同行诸人除了燕十三还有点文墨能与他对讲之外,其余便只有听的份,因他讲的颇为通俗有趣,也听得津津有味,加之此时正是初夏时节,夏日融融,万物兴盛,几个人一路走来倒也欢快和乐。小蝶的大包袱早转到了云十二背上,因此她对云十二的称呼也由喂变成了十二大哥,无事时逗弄有些木讷寡言的云十二是她一大乐趣,一路上颇不寂寞,唯对司慕没有告诉她宝藏一事耿耿于怀,对他不理不睬,又偷偷拉着云十二嘱咐道:“十二大哥,若有好看的珠玉,一定要挑出几件给我,听到没有?”司慕耳尖,恰好听到,忍不住道:“说不定有很多都是死人戴过的啊。”小蝶气得尖叫:“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