俪影山川 下——烟雨江南

第三天一早，总算雨停风住，天气晴好，杨溥不由心中大畅。昨夜，他已令两位副将各带一万兵马，前往凤凰寨另两个寨门，埋伏在侧面山谷中，如果司慕出来，便以重兵围住击杀，让他出得来回不去。若是寨中再有人马接应，大不了就混战一场，以他数万兵力，不信赢不了一群山贼。
卯时一过，凤凰寨北寨门果然大开，轰然巨响声中涌出一片乌云，原来居然是千骑骑兵一身玄衣，沿着开阔谷地旋风般朝着众官兵埋伏处卷了过来，眨眼间已逼到近前，为首一人，正是司慕。负责此处埋伏的殿前副都指挥赵越大惊，立即起身上马，刚要下令出击，冷不防背脊巨痛，赵越啊哟一声坠下马来，官军立时大乱。
远处，凤碧霄立在一块巨石上，得意大笑，指挥昨日就埋伏在山上的数千人马冲了下来，与司慕一起，又一次杀得官军大败。
凤凰寨南门处，另有杨溥手下大将潘兴远率兵窝在一山坳，久候山贼不至，眼看日将正午，众人腹鸣如鼓，却又不好埋锅造饭，也未接到主帅的撤退或进攻命令。难道是那两边出事了？潘兴远忍不住焦躁起来，亲自带了几个人，悄悄出来打探。
“这几位大哥，你们要到哪里去呀？”
转出山坳走了不远，忽听后面传来一声问话，清脆娇憨，极是动听。潘兴远吃了一惊，忙转头看去，只见右边大石旁，一株桃树下，俏生生立着一个女孩，雪白纱衣，长发垂肩，一只翡翠蝴蝶簪在髻上，衬着粉面樱唇，十分娇俏可人。
在深山里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小美人儿，潘兴远眨眨眼，甚是疑惑，一时以为自己遇上了山妖狐怪，但马上就意识到这未必是山妖，倒有可能是山贼，于是戒备起来，暗令手下向这女孩围去。
“嘻嘻，这位穿红衣的大哥一定是将军了，你是不是带人去找吃的啊？”那女孩看着围上来的几人，却是不惧，反笑咪咪牵起裙带，解下一个荷包，道：“我这里倒有一样好吃的送潘将军。”
潘兴远立觉不妙，暗恨自己大意，但此时后悔也晚了。那女孩――也就是小蝶――已飞身而起，弹出腕上软剑砍倒那几个官兵，潘兴远虽也身有武功，但如何比得上小蝶这等正经江湖人，没几个回合就被点倒。小蝶一脸兴奋，拿出早准好的丸药，硬给他塞了进去。
“这药可是我花了半年才做出来的，珍贵着呢，人吃了以后，肚子会痛，越来越痛，越来越痛，而且你也别想着自尽呀什么的，我至少还有三十种法子让你求死不得，求生不能，最后只能乖乖任我摆布，你现在就命你的手下出来，从那边峡谷中走回去。”说完，指指远处一个颇似一线天的峡谷，要官军从那儿过，想必是早有埋伏。
潘兴远如何肯依，破口大骂，只是肚子真的越来越痛，仿佛有把刀在腹中一寸寸割着肠胃。小蝶蹲在旁边看着他，笑道：“很痛是不是？我还有更厉害的呢。”她回头对树上叫道：“刘老儿，你快给我下来。
“讨厌，没个小姑娘样子。”刘小花娇嗔一声，从树上袅袅而下，潘兴远顿时腹痛之余又增了恶心，更恶心的是这人居然凑上前来，挑起他下巴道；“真是一条汉子，嗯，我喜欢。”
潘兴远翻翻白眼，终于晕去。
“唉，你答应了我，也许要好一点。”小蝶拄着下巴一脸悲悯。又一个被刘小花惊吓过甚的可怜男人。

半个时辰后，潘兴远大军从那一线天过去时全部被俘。小蝶得意洋洋，派人通知司慕她已得手。其实早在天还未亮时，她就带人到此候着这群倒霉官军了。昨日凤碧霄带人骚扰杨溥，其实并未回转山寨，而是就地埋伏，等着杨溥自投罗网。晚上杨溥果然派人埋伏，凤凰寨探子立即报与司慕，司慕嘿嘿大笑，觉得杨溥真是没什么长进，跟小时一样招人逗弄。于是照原定计划，由自己带人与凤碧霄灭了赵越一支，派小蝶和刘小花来解决潘兴远这一支。蒋刘二人本就邪气十足，得了这个机会，自是诡计百出，原是打算混进官兵中给潘兴远下药的，但他自己出来了，又省一番手脚。而一线天那边早挖了坑备了网，官兵过来几个逮几个，只用江湖中的歪门邪道玩一样平了一万官军。
收到小蝶消息时，司慕与凤碧霄正率兵欲转回凤凰寨。听着瘦竹竿口沫横飞大讲事情经过，司慕只能苦笑，看看身旁一脸变态兴奋的凤碧霄，再想想蒋刘二人凑在一起会有的事，心里颇可怜那潘将军，不过自己好象也没好到哪里去，这么说来，最可怜的人，其实是朝夕与他们在一起的柴玉卿。试想，一堆怪胎整日无法无天，奇思怪谈层出不穷，骨子里其实还存些温文正经的柴玉卿定是过得很辛苦。如此思量，司慕顿时愧疚更深，日后一定要再乖一些，顶好能象整天蜷在柴玉卿脚边的那只名唤虎皮的小猫一样，又讨他欢喜又得他溺爱，还能被抱在怀里亲来摸去，大近芳泽，呵呵……
“喂，擦掉你的口水，收起你的淫笑，别人都看着呢。”正当司慕陷于遐想之时，凤碧霄极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司慕瞪他一眼，催动缰绳，加快了征途，满满的豪情和柔情，只想着这一次的大胜会让柴玉卿露出怎样的笑容。
正想得高兴时，迎面来了一队人马，正是杨溥大军。
半个时辰前杨溥才从狼狈逃回的士兵口中得知赵越惨败的消息，暴跳之后便决定不能坐以待毙，遂率兵前来要与司慕一决高下。
“杨溥兄，别来无恙否？”司慕在马上笑吟吟施礼。心道，这小子动作倒快，比以前强了。
“见了你，我便有恙了。”杨溥冷冷道。江上一别已近两年，再见到司慕，心中更形后悔。当年劝说司慕为已效力未遂时，就该想法除掉他，那时只觉司慕才大志却不高，于是放心，现在看来当真大错特错。不过他在这里自怨自艾，却不知司慕有此番作为，只因一人耳，倒不是突然有了野心志气。
“杨兄，怎能如此说呢。”司慕抓抓脑袋，策马上前，挨近杨溥悄悄道：“我信里讲的事，你考虑得怎样了？”
杨溥不答，退开一步大喝道：“废话少说，你我在此决一死战。”说着拍马上前，一枪直溯司慕，司慕忙用剑架住，二人打在一处，想当然尔，杨溥如何是司慕对手，不久便边打边退，渐渐远离战场。
且说陈律风等人一路优哉，走了近一个月才到黄州，打听着寻到凤凰寨附近时，老远就听见厮杀声。朱炎大是兴奋，催马叫道：“看吧，一定是二公子正在劫富济贫，我猜得果然没错。”
“笨蛋，这时候他还有功夫劫富济贫？想必是官兵正在围剿凤凰寨。”很有游侠气的哥舒雷是四人中最精明的，骂完了朱炎，他又转向陈律风道：“大哥，我们过去帮忙如何？”
“好，只是不能叫人看出我们身份。”陈律风上下摆弄一番，觉得与一般江湖人毫无二致了，方一马当先，冲了下去。刚转过一道缓坡，就看见司慕正策马追着一人，欲往林深处去。朱炎急叫道：“二公子，我们来帮你啦。”
这个笨蛋，哥舒雷恨不得给他一脚。司慕听见叫声，回头一看，惊喜交加。
“你们怎么来了，正好，你们快去帮那个人把人都撤回寨里。”他指指陷在敌阵里的凤碧霄，令四人过去帮忙，自己却一头进入森林，追赶杨溥去了。
杨溥一气跑到深处，确定已无人迹，这才停马，等司慕追上来。
司慕一见杨溥停下，心中了然，笑道；“杨兄，现在你带着残兵败将回去，可是一线生机也无，而且你也看到了，若有我助你，何愁事不成？”
杨溥长叹一声，道：“王兄本来也没想让我活着回去，总有一群人在旁监视，就算是想与你联络也不成，你的提议虽是我俩都得利，只是我总不甘心，不打几仗，怎知我不如你，唉，如今看来，倒不如不打了。”
“哦。”司慕微笑，“杨兄过谦了，凤凰寨一占地势，二有天助，三是我身边能人异士众多啊，绝非杨兄不及我。”
他口里说着谦语，心中却知对方居心叵测，杨溥何止不甘，能打败自己再杀回去当然更好，省得日后凤凰寨分去他一半江山。不过……自己也有打算就是了，就算你不来叫阵，我也会主动去挑，打得你落花流水，免得你将来小瞧了凤凰寨。
杨溥听了，心下懊恼，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干笑两声，道：“不知你有何妙法，助我夺得王兄之位？”
司慕道：“以你我现在兵力，距扬州又远，用武力显然不行，莫如先设法除掉你身边令兄的人，再在这边做足了戏，让他放松警惕，然后，或者悄悄潜回去活动，或者以大胜之名，光明正大回京，以你之德和令兄之非暗中联络朝中大臣，来一场宫掖之变，你看怎样？”
杨溥低头想了半日，心中已有计较，抬头道：“好主意，就这么办，若情况有变，我们再议。”之后二人又谈些细节，最后杨溥咬牙让司慕在臂上划了一道口子，再装作被人追杀仓皇逃出树林，下令鸣金收兵。司慕却从另一面出来，自回山寨不提。
原来那日在信中，司慕的提议就是凤凰寨假做归降，再助杨溥夺得杨渥之位称帝，事成之后，黄州鄂州等十州以将凤碧霄封为凤凰军节度使的名义归凤凰寨管辖，名虽为大吴属地，实际是两不相干，各自为政。这提议对凤凰寨有百利无一害，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地盘扩大了数倍，杨溥却有去了狼又来虎的感觉，有司慕相帮，固然可除去杨渥，然凤凰寨也因此更加强大，很可能将来连他也吞并了。不过此时他已没有选择，只有先答应司慕，日后再图灭之。

司慕回到山寨时，大厅内热闹非常，四大侍卫已被安排到上座，与凤碧霄等人饮酒谈笑，众人皆欢呼凤凰寨又来了强助，唯柴玉卿眼里隐有忧色，于席上坐立不宁，见司慕进来，方舒了一口气。
晚上，在司慕房中，陈律风终说明了四人来意。司慕其实早已猜到，听完便道：“我爹是不是也说了，不管用什么方法，把我弄回去就是？”
“是，二公子必是能体谅我们的。”陈律风只得干笑回道，心下惴惴，也不知他们能否顺利完成任务。
“唉，好吧，我也不难为你们了，只是得过几天才能走，山寨还有些事要安排。”司慕沉吟一会，长叹一声。
陈律风和哥舒雷对望一眼，均觉欣慰。看来二公子出外几年，比以前成熟多了。
夜深人静，柴玉卿犹坐在床上抱着虎皮发呆，听见司慕轻叩窗棂的声音，便下地放他进来。司慕回身关上窗户，一溜烟钻进帐子，拎走虎皮，抱紧心上人道：“窗子我自己也能开的，以后你就不要下来了。”
“他们是不是要你回去？”柴玉卿闷闷道。
“是，都怪我，太张扬了，杨渥居然写信给我爹。”司慕暗悔自己大意，老父派人来找，自己恐怕得回去辩解一番，然后再设法偷溜出来，改头换面重做二寨主。只是不知他来回一趟，这边会有多少变故发生。且不说凤碧霄对柴玉卿的垂涎，只杨溥在事成后会不会马上发兵凤凰寨就让人担心不已。不过，仔细一想，杨溥初登王位，应该会先巩固帝位，而不是先对付凤凰寨，而自己顶多三个月也就回来了，这期间就算杨溥出尔反尔，柴凤二人想必也能支撑。想到这，司慕重又振作起来，当前之计，是要安慰柴玉卿，让他放心。
“玉卿，如今我得回去一趟，要不然我爹得老派人来找，陈大哥他们也会纠缠不休，过一两个月，我就能回来，只是放心不下你。”
“我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不放心的。”柴玉卿打断他，“你想让我陪你回去是不是，只是连我也走了，凤四弟和小蝶怎么办？我还是留在这里等你回来罢。”
“那……好吧，我一定尽快赶回。”司慕确实想要带柴玉卿一同回家，顺便把小蝶也带回去，寻个好日子把她嫁了，也算了却了一桩事。只是这样一来凤凰寨可真就群龙无首了，以凤碧霄的性子，是极有可能什么也不管就追着美人儿去了的。柴玉卿留下也好，小蝶也留下帮着守寨，自己则尽快赶回就是了。
春霄总是苦短，司慕总觉才不过一小会，他就得爬起来回去。东方露出鱼肚白时，他便恋恋不舍起身穿衣，磨蹭好半天弄好，去看柴玉卿时，只见晨光微曦中，一人一猫并头摆在枕上，睡得正香。看了半晌，司慕终于俯身，亲了人以后又亲亲那懒猫虎皮，以后几个月，就要靠这位平日的对头来陪伴玉卿了，先谢谢它好了。

这年五月时，杨溥声称已收伏凤凰寨悍匪，随即班师回京，不久，即与宰相吴正、殿前指挥使杨兴等人发动宫变，废掉杨渥，吴正等奉杨溥为帝，国号大吴，都扬州。而为新帝立了大功的凤凰寨大寨主凤碧霄则被封为凤凰军节度使，占有黄州等十州，成为吴国最大割据势力。既有杨溥带头，蜀王王建楚王马殷等诸候相继称帝，天下终至四分五裂，遍地烽烟，少有乐土。但凤凰军辖地因有众多真正为百姓考虑的人而异常兴旺，田地丰收，百业俱兴，一干少年英豪，游戏人间，竟也真的做起了一番事业。
七月份，一切都已有序，司慕终于也在陈律风等人的日夜催劝下，起程回家。
夏日里柳荫浓正浓，兼细雨蒙蒙，别离时更见凄迷，短亭过了是长亭，送过了一程，舍不得分开，于是又送一程。陈律风小蝶凤碧霄等人在前面，司慕和柴玉卿在后面，两伙人慢慢走着，均觉依依不舍。这次是司慕要走，柴玉卿执手相送，他自是不象上次那般惶恐无望，但仍满心不快，担心不已。怕他不在时，柴玉卿独自一人，会有个三长两短，怕自己万一被家里羁绊久了，柴玉卿担心，甚至怕相思苦折磨人，柴玉卿会因此生病。因此，走了一道，嘱咐了一道，柴玉卿倒也没嫌他啰嗦，低头听着，只司慕说到什么相思苦时才叫他闭嘴。司慕听话地闭口后，他却也无话可讲，千言万语，只化做了一句你保重、早些回来。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看着司慕远去后，柴玉卿将凤碧霄等人赶走，自己一人痛洒了几点泪。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一别，这一生，仿佛已再难相见。
八月份时，秋风渐起，今年的秋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早些，秋风瑟瑟中，众人又经历了一次离别，这次送走的人，是小蝶。原来，云十二自那次在黄州听了司慕的建议，果然多方谋划，于今年初得了泰宁节度使一职，驻守兖州。经数月整治，一切都安顿好以后，便亲自来黄州寻小蝶，欲接她去住一段时间。实际打算是，征得小蝶同意后，便修书一封给司慕，直接就在兖州把心爱的人娶进门。小蝶见到云十二，自是高兴已极，兖州一游也令她极是想往，只是若自己也走了，柴大哥岂不是更累更孤单，因此犹豫起来。柴玉卿见状，便劝她道：“你留在这的话，肯定也是吃下不饭睡不着觉的，你的云大哥想必更是，他兴冲冲来了，就为和你在一起，你要是不去，最苦的就是他了。况且我好歹也是你柴大哥，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可是，凤大哥粗心又爱玩，我怕他照顾不了你，反而给你添麻烦。”小蝶忍不住红了眼眶。不知怎么，心里总隐隐担忧着，眼下凤凰寨只是暂时无事，若有事时，柴大哥一个人怎忙得过来？想到这里，又怨起司慕来，这人平日甜言蜜语，说得天花乱坠，关键时刻却抽身跑了，着实可恨。
柴玉卿听了她对凤碧霄的评价，不由好笑，道：“这话可别让他听见，小蝶，你放心走吧，要不然可就是瞧不起我了。”
小蝶无奈，数日后终于随云十二踏上旅途，临别时，终是不舍担心，拉着柴玉卿哭得哽咽难抬。云十二顿时慌乱无措，想伸手为她擦泪，却又碍于外人在场，只能笨拙地给她递帕子，心下有些愧疚，自己只是想与心上人在一起，但现在却让小蝶这般伤心难过，以后定要加倍待她好才是。柴玉卿见小蝶如此，心中也酸楚起来，一面安慰她，一面暗叫云十二带她快走。有这么一个人在旁嘘寒问暖，想必过了一段时日，小蝶自会快乐起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