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城市的另一头转两次车到汽车总站,在太阳地里等了半个多小时搭上开往郊区的交通车
,一个小时零十七分钟后下了车,这才只是开始。
在闷罐一样没有空调的车里坐了那么半天,刚下车的时候一阵风吹过来竟是那么地凉爽,
但是八月的阳光很快就把这点凉意彻底赶走,肆无忌惮地晒着大地,柏油路面被晒得发软
发烫,连路边的杨树都被晒蔫了,叶子无力地耷拉下来。
凌弃眯起眼睛看了看路边的站牌,再次确认了自己所在的位置,回头对身后的人说:“是
这里没错,走吧。”
“嗯。”比他小一岁,身材也略显单薄的徐枫晓擦了擦头上的汗,调整了一下背包的肩带
,跟在他身后沿着公路向前走去。
在毒辣的日头下走了二十分钟,拐上了一条上山的公路,一开始,被太阳晒得头晕眼花的
两个人为了保存体力,谁都没有说话,走着走着,路两边遮天蔽日的树林渐渐吸走了他们
身上的暑气,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丝沁人心脾的凉爽,偶尔抬眼望去,也是一片幽深的苍绿
,起初浮躁的心都慢慢平静了下来。
感觉到徐枫晓在身后的喘息声,凌弃也不得不放慢了脚步,心里有些后悔:本来不该硬是
拖枫晓和自己一起来的,这么热的天,走这么远的路,他的身体未必吃的消……自己也只
是不愿意一个人来而已,才叫上他,不过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也只
能继续往前走。
“累了吧?要不要歇歇?”凌弃终于忍不住停下来等他,从背包里掏出纯净水的瓶子拧开
盖送过去。
徐枫晓喘着气,白皙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惊讶地看着面前的瓶子,迟疑地接过来
喝了一口,闭上眼睛慢慢地咽了下去,咂咂嘴:“喔,其实纯净水也不像广告上吹得那么
好,喝起来和自来水差不多。”
“这就是自来水啦。”凌弃笑着说,“高考的时候院长给买了一瓶,我喝了水把瓶子留下
来了……”
徐枫晓闻言不客气地把瓶口凑到嘴边开始大口大口地喝起来,一口气喝光半瓶之后才抹抹
嘴开口说话:“死要面子。”
“早知道就不告诉你!”凌弃夺回瓶子,自己也喝了几口,“要面子有什么不好,难道你
要我们背个水壶出来吗?!我才不跟着你丢这个脸!”
“那什么都不带不就行了,渴了就忍着嘛。”徐枫晓不服气地撇撇嘴,接着垂下睫毛,低
声说:“反正我们本来就什么都没有,还那么在乎面子干嘛……”
凌弃把瓶子收起来,轻轻敲了他一下:“渴死你最好!走吧走吧。”
就在转身的一瞬间,他轻声说:“就是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所以,才更不能丢这个脸…
…”
徐枫晓大约是听见了,紧紧地抿住了嘴。
沿着向上的公路走了又是大约一个多小时,他们拐入另一条窄一些的路,再走一阵,眼前
出现了一道缠绕着常青藤的大铁门,两边是高高的白色围墙,竟然是一座宏大的欧式庄园
。
在门前稍稍休息了一下,让自己不至于喘得那么狼狈,凌弃伸手按动了门边的一个铜按钮
,几乎是立刻,上面的对讲机就传出了声音:“哪一位?”
清楚地看到铁门上方的小型摄影机头转向了自己,凌弃相当习惯地朗声说:“阿姨麻烦您
,我们是育阳福利院来的,想见大小姐。”
那个声音立刻变得热情起来:“请进请进,小姐今天已经问过几次了哪。”
铁门上的什么地方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一扇小门打开,凌弃吐了口气,回头叫徐枫晓的
时候,发现他正对着铁门发呆,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怎么了枫晓?门开了,进去吧,不舒服吗?”凌弃吃了一惊,万一枫晓真的中了暑晕倒
,那可真会叫他手忙脚乱了。
被他一问,徐枫晓好像突然回过神来了,怔怔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的恐惧一闪而过,勉
强地笑笑:“没——没事,刚才看见一只蝈蝈……跳走了……”
凌弃放下了心,拉着他的手臂走了进去,小铁门在身后关上,他们真正进入这栋对他们来
说既神秘又亲切的庄园了。
后门附近是几栋小小楼房,给保姆司机们住的地方,空地上种着绿油油的青菜,一边的竹
篱上丝瓜正开着黄色的花,还能听见偶尔的一声鸡叫,简直一派田园风光,一个苹果脸的
女孩从旁边跑了出来,白衣黑裙,笑着说:“两位先生是来见小姐的么?请跟我来。”
凌弃急忙笑着说:“有劳了,谢谢。”
他们跟着女孩子绕过了后院的小石子路,七拐八拐,面前豁然出现一片花园,以白色大理
石女神像喷泉为中心,各种形状的花圃巧妙地被石子路分割开,一些当令的花顶着夏日的
太阳热烈地开放着,修剪整齐的观赏用灌木丛翠绿怡人。
花园和主屋相连的地方是一座白色凉亭,被开着粉红小花的藤蔓遮得严严实实,只有斑驳
的日影投射在地上,里面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聚精会神地对坐着,面前摆着一个棋盘
,黑子和白字正搅成一团,杀得难分难解。
女孩子把他们带到凉亭下面,毕恭毕敬地轻声说:“二少爷,小姐,有两位先生来访。”
对于别人把自己尊称为‘先生’,凌弃很不习惯,他涨红了脸刚要说话,凉亭里的女孩子
早已经欢叫一声跳了起来:“枫晓!凌弃!你们来啦!怎么这么晚?!快进来坐啊!”
她奔出凉亭,一手一个拉住他们,快乐地笑着说:“闷死我了,就盼着你们来呢,是不是
没赶上班车?我跟他们说了在市里留意一下你们的……该不会是坐公车来的吧?看你们都
走得这一头汗……”
十五岁的女孩子,就像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蕾一样,青春的娇美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乌黑
的长发扎成清凉的马尾垂在脑后,白嫩的脸颊像是水分充足的水蜜桃,连鬓边淡淡的散发
都像煞了桃子表面的薄薄绒毛那么可爱,澄澈明亮的大眼睛顾盼生姿,娇嫩的唇瓣是任何
名牌口红都比拟不了的红润艳丽,一身白色点缀天蓝蕾丝花边的无袖裙装配上白色细带凉
鞋,更衬得她亭亭玉立。
她就是育阳福利院的主要赞助人,事实上也是唯一的赞助人,海遗珠,向福利院捐款已经
整整十个年头了,可以说,没有她的善举,今天的徐枫晓和凌弃,还不知道在哪里。
凉亭里的男子也站了起来,笑着点头致意,白色衬衫,灰卡其布的裤子,没有过多的装饰
,整个人干净清爽,配上他斯文的气质和淡淡的微笑,让人一见面就生出亲切感来。
应付完海遗珠连珠炮的询问寒暄之后,凌弃也不忘向他点点头,招呼一声:“二少爷。”
“别别别!”海家‘二少爷’海驭远摆手笑着说,“我可受不了这个称呼,家里的保姆拿
薪水愿意叫也就算了,我没必要躲在屋子里过少爷瘾,叫名字也行,跟着遗珠叫我二哥也
行,快进来坐吧。”
虽然他这么说了,但是凌弃和徐枫晓谁也不会真的这么叫,于是下次见面又是同样的台词
再说一遍。
“二哥,这局棋可算是你输了,明天你得请我吃饭。”海遗珠刚坐回位子上就迫不及待地
说,伸手搅乱了棋局,一副唯恐他不认帐的样子。
海驭远无奈又宠溺地笑笑,坐下来把黑白子一粒粒地放回棋盒里:“行——啊……陪小姐
下棋,还不是你说了算,天底下执黑还得让你三个子的,恐怕也只有我了……想吃什么?
先说好了,我来开车!”
不待海遗珠发表不同意见,他抢先对着凌弃和徐枫晓笑着说:“小凌,枫晓,你们可知道
海大小姐今天为什么肯乖乖坐在家里?昨天她大小姐又一个人偷溜出去飙车,把一辆法拉
利撞掉了保险杠和一个前灯,今早上被爸发现了,所以啊,被罚在家里一周不准出门,要
修身养性呢!”
“二哥!你再说!”海遗珠不依地跺着脚,娇嗔着说,“让凌弃和枫晓听了还以为我是飞
车党的太妹呢!人家只不过是出去兜个风,一不小心罢了!”
“一不小心?在时速一百五十公里的时候你给我来这个不小心?你自己说说,这个月你已
经撞了几辆了?车也算了,一百辆也没关系,伤到你自己怎么办?”海驭远的声音虽然温
和,但是已经带出了点训诫的味道来。
“知道啦知道啦!”海遗珠俏皮地做了个鬼脸,嘀咕着,“成天就知道说教,哼,二哥越
来越不可爱了,大哥就从来不管我。”说着还吐了吐舌头。
自从进了门徐枫晓就一直局促地半低着头不出声,凌弃保持着完美的微笑,心里却抖了一
下,法拉利啊,一定又是很贵的车了,说得这么轻松,有钱人就是好,对什么都毫不在乎
。
从主屋那边的树荫里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哦,这么巧,大家都在啊?”
2
不知是不是巧合,在这个声音响起之后,居然四个人在几乎十秒钟的时间里很有默契地一
言不发,凌弃却很敏锐地感受到两道凛冽锐利的眼神从凉亭侧面射过来,扫视了一圈,最
后把目光停留在自己和徐枫晓身上,仅仅几秒钟的功夫,就成功地压迫住了自己的呼吸和
任何举动,让他只能坐在原地,连根手指都动不了。
等目光移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背后的衣服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大哥!”海遗珠大概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兴高采烈地站起来叫着,“今天回来得好早!
”
宽肩,长腿,完美的身材裹在一套破破烂烂的牛仔装里,仔细看一看,那些大大小小的裂
口却是被人有意弄出来的,若隐若现着古铜色的健康肌肤,敞开的上衣里面是一件色彩斑
斓看不出图案的T恤,和外套上陈旧黯淡的铜钮扣陪衬在一起,竟是意外的和谐,黑发挑
染了几缕金色,垂在额头上,俊美深刻的五官已经彻底脱离了少年的青涩,现出一种张狂
而野性的气质,他咬着一根没点燃的烟走进凉亭的时候,一脸的漫不经心,却给人一种百
兽之王巡视领地般的威严压迫感。
海驭远微笑着站起身:“大哥。”
“唔。”海家长子,海驭遥翘了翘嘴里的烟算是打过招呼,斜了棋盘一眼:“你们还这么
无聊啊,玩这种东西。”
说着,他大大咧咧地坐在海驭远让出来的位置上,伸长手臂刮了海遗珠俏挺的鼻子一下:
“又惹祸啦小公主?”
自己的位子被人占了,海驭远却一点怨气也没有,退到凉亭旁边的石椅坐下,笑着说:“
可不是吗,弄到我也得在这里陪公主下棋,算是修身养性。”
小菲端着四杯饮料从主屋那边走过来,进了凉亭才发现多了一个人,正在不知所措,海驭
遥理所当然地自己直接拿了一杯冰西瓜汁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掉了半杯,海遗珠正伸长了
手臂隔着桌子努力去打还他,一直没得逞,这时候看见有了饮料,便也拿了一杯碧绿的薄
荷凉茶,坐回去安静地喝。
剩下的两杯,自然有一杯是海驭远的,看着小菲在海驭远的示意下先来到自己面前,凌弃
小心地端起一杯柳橙汁,转身递到徐枫晓面前,他比自己年纪小,身体也弱,刚才在太阳
下走了这么半天,得适当地补点水分。
徐枫晓似乎吃了一惊,抬起漆黑的眼睛惶恐地看着自己,自从进了海家他一直都这个样子
,是什么让他暗自恐惧着?凌弃不知道,他只能泛起一个安慰的笑容,轻声说:“你喝吧
,我不渴。”
“啊,小菲,那杯给小凌吧。”海驭远悠闲地把一只手臂放在石台的靠背处,夏日的微风
和缓地吹过他的头发,拂过微笑的脸庞,“我不喝这些,你给我拿杯冰水来就好。”
小菲答应了一声,凌弃在一片浑浑噩噩中下意识地接过了小菲递到手里的杯子,被那冰凉
一激才清醒过来,刚想开口推脱,海驭远已经抢先说了话:“小凌,高考成绩下来了吧,
有没有好消息?”
精神一振,凌弃这才想起自己来的主要目的,他急忙说:“有!我考上了A大的国贸系!
”说话之间,神采飞扬,脸上都好像可以放出光来。
“噢?那可真不错!今年省里只录取六个吧?居然有小凌一个,不错不错。”海驭远微笑
着说,目光很诚恳地看着他,凌弃忽然一阵心虚,不觉满脸通红。
“真的啊真的吗?”海遗珠也来了兴趣,把杯子一放就跑到他面前来,“我就知道凌弃一
定行的!全省才录取六个,那不是很厉害!哎呀我该送你一份礼物的……不好我还没有准
备……”
凌弃给她弄得很不好意思,面红耳赤地说着一些客气话,但是海遗珠现在满脑子都在该送
什么礼物上了,计划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还在禁足中,不能随便外出的,便拉着海驭远
说好话让他带她出去。
“好了好了,我的公主殿下。”海驭遥被她缠得没办法,叹着气说,“明天偷溜出去还行
,今天爸正在气头上,我再带你出去,明天就连我一起禁足了,可不行!”
“那怎么办嘛!人家今天就要送给小凌礼物的!”海遗珠发了急,鼓着小腮帮子,像小青
蛙一样可爱。
“不用了……真不用了!”凌弃结结巴巴地说,“有这份心就行了……我不要什么礼物…
…真不用了,不用这么客气……”
海驭遥一直冷眼旁观,终于忍不住地说:“哎呀!你们都够无聊的了,小凌弃考上A大有
什么了不起,他不是一直是学校第一名吗?那考上大学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必这么夸张
呢,又要送礼什么的,你没看他自己都说了不要吗?真要庆祝的话,明天我们出去吃一顿
就好了,我请客!”
“大哥你好过分啦!”海遗珠用力地擂了他一拳,“你自己逃课做坏学生也不要打击别人
的积极性嘛!小凌多努力才有今天啊!礼物要送,饭也要吃!说好了明天你请客!不许反
悔了!”
其实她用力再打几下也伤不到海驭遥,但是为了配合,海驭遥也只有逼真地做出痛苦的表
情来惨叫:“救命啊!谋财害命啊!”
海驭远含笑看了一阵,等海遗珠打累了自己停手的时候才开口说:“你不是才买了一支派
克笔吗?”
“咦?可是二哥那是……”海遗珠惊奇地说到一半却被海驭远用眼色制止了,转而笑着问
徐枫晓:“枫晓,会考也考完了吧?怎么样?开学就高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