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碎——留架

通常他们的互动均是两人独处的时候，根本不用喊名字就知道对方在和自己讲话了……这种细节，影山皆实不提，他们真的不会去注意。
「零穗。」迟疑片刻，莫浪澄代他回答。
视线从凌零穗身上转向莫浪澄，影山皆实彷佛看穿了什么，他不点破，然而挂在脸上的笑容益加刺目：「这样啊……零穗，请多指教。刚才我的脾气纯粹针对NAMI，你别见怪。」
「我知道。」凌零穗点头。莫浪澄的一意孤行造成影山皆实的作息被打乱，这点他亦占一半的责任：「我很抱歉，影山，如果早一点知道，我不会让『澄』来打扰你。」责怪的目光直射旁边没半点心虚样的莫浪澄。
「客气了，零穗。」影山皆实赞许道：「我欣赏你的直接，让你作NAMI的朋友太可惜了。」他扼腕。
「我也很遗憾这么晚才认识你。」凌零穗和他一搭一唱，却是肺腑之言。屏除方才的不良印象，跟莫浪澄有类似气质的影山皆实也是很特别的人。
「得了吧，你们！」见他们有续聊的趋势，莫浪澄插进来打断：「MINA，我要用那间包厢，帮我注意一下，别让人来打扰。还有，酒顺便借我一些，帐先记着。」他交代，接着拉了凌零穗、绕过一旁挡路的影山皆实，如入无人之境般的直闯PUB内部。
「我会在外面标示『禁止进入』的。」爬了爬梳披散的发丝，影山皆实对着两个离去的背影喃喃念着。
他关上门，打算在PUB未营业前再睡几分钟的回笼觉。
第十一章
倘若试图用一个事件来描述他与莫浪澄之间的关系分歧点，莫过于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了吧。
他们谁也没料到那样的进展，却谁都没有拒绝这个分歧点的开始、到结束。
「你习惯用单字的名字喊人？」征得影山皆实的同意后（？），莫浪澄借用PUB附设的吧台，他犹如识途老马，从后方柜架上挑出几瓶洋酒、再由台子下面的柜子取出必备的工具，而后便像变魔术般的神奇──三两下即调出一杯色泽鲜丽的特调，端至凌零穗面前。
叹为观止。他小心翼翼地端起小巧的高脚杯，彷佛在捧着一件精致的艺术品，杯中的液体闪烁浅蓝绿色的光泽。
「没有，我从没这样叫人的名字。」顶多是后面两个字、扣除掉姓氏；如果碰遇单名的人，就连着姓一起叫。「因为你的名字太多水了，我与水犯冲。」
「犯冲？」跟他的名字有什么关联？莫浪澄顿时停下手边持续的调酒动作。
「嗯。」凌零穗不隐瞒地颔首。他轻啜着冰凉的液体，感受从喉头滑落至胃部的畅体沁凉，「不瞒你说，我的名字本来是要被取作三点水、水字旁的『澪』，因为有位算命师说我命格里不适合带太多水，所以后来才改为现在的『零』。」一直以来他始终觉得父母替他起的名字是个错误──造就这般尴尬的局面，就像现在不上不下的他。
「什么都没有的『零』，稻穗的穗。」两者的意思根本为一种矛盾与冲突。
「什么都没有，却又收获满堂吗？」单凭字面上的解释的确如此──零穗，没有穗收？不太吉利的样子。
凌零穗扯扯唇。「而你，两个字都带水，尤其『浪』……太多水，我招架不住。」很快解决完第一杯调酒，他不客气地再要一杯。「只叫单名，你不介意吧？」如果可以，他干脆想仿效日本人喊姓的习惯，不过学校里头不只有一个人姓莫，存在回头率百分之二以上的风险他不愿去尝试。
莫浪澄拋出「你高兴就好」的眼神。
「克制点，加了两种以上的烈酒，即使是调品也容易醉。」凌零穗喝酒的模样太没有节制，直率、却危险。
「这是目的，不是吗？」他笑，眼睛已露些许迷离，「你会陪我？」
他会陪他，因为他的眼神诉说着禁不起被拋弃。
莫浪澄忽略一个重点。凌零穗平日接触的酒类顶多浓度百分之五、到十以内，一下子给他酒精浓度三、四十的烈酒，稍嫌剧烈了点。
「你想喝多少都没关系，不过别喝得太急。」凌零穗的灌酒速度让人捏一把汗。「先暂停一下，我们去包厢。」
PUB里有数个私人隔间的包厢，其中之一不对外开放，熟客均晓得那是唯有老板、也就是影山皆实的朋友才能使用的空间，莫浪澄便荣幸为少数人当中的一个。
包厢的位置虽设置于PUB的偏旁，但因主演奏区被设计在中心处，乐声因而足以传送至室内各个角落、加上包厢上方非完全封闭的建筑，故即使在里头，亦能享受音乐的洗礼。
凌零穗无异议。在莫浪澄的带领下，他们一前一后移驾至最后头的一个包厢。
「要脱鞋。」莫浪澄提醒。他将简易的调酒工具一并搬到包厢内的矮桌上，接着等略有醉意的凌零穗跟进来后才带上门。
包厢约莫三坪大，有个紧闭的窗户、用白色廉子遮掩起来，木制的壁墙上贴有古色古香的壁纸装饰，简简单单、突显了复古的味道；里头有一张日式木制方型矮桌，除外就四、五个椅垫──从外面到这里的装潢，透出清爽干净的气息，别于一般PUB给人吵杂的印象。
凌零穗挑了一个土灰色的垫子坐着，看莫浪澄手边不停止的忙碌，油然而生一股恍若隔世的异样。
「你常来？」两人的沉默不难熬，但他觉得该找些话题。
「还好，升上二年级以后比较不常了。」一方面是家里的管教，另一方面基于学校课业日益繁重──再者，有了凌零穗这个强劲的对手，莫浪澄被挑起竞争的欲望，他很满意这样的情况，所以逐渐减少来PUB发泄的次数。
他笑睇着凌零穗，对方应该不晓得绝半的原因竟是出在他身上吧。
「喔……」凌零穗明白似地点点头，「影山开这间店很久了吗？」瞧他中文说得流利的程度，不表明身分八成能骗过很多不知内情的人。
「他在日本国内念中文系，曾在中国待一阵子，三年前才到台湾。我跟他是先前在日本认识后、他有意在台湾开间店，才来找我商量。」顺便当赞助的股东，「先前念书之余，他也玩音乐，有点底子。」而自己的调酒技术则是在PUB开张之际，偶尔人手不足需亲自充当酒保时才滴点累积了实力。
因为有这些先决条件作为强力后盾，影山皆实在睡眠不足的同时、也不会拒绝曾经共患难的莫浪澄──他即是仗着这一点，才带凌零穗来敲大门的。
「原来如此。」说穿了，就是人情嘛，他起先还以为莫浪澄真有通天的本事。
「别提MINA那家伙，说说你。」这才是他和凌零穗出来的主要目的。断然结束对方带起的话题，莫浪澄深邃的视线焦点凝聚于前方的人儿身上。
他敏锐觉察凌零穗僵直一顿。
「我？」红润的唇瓣霎时弯起，「没什么好说的。」他垂下眼帘，啜着不知第几杯的调酒。
「哦？」莫浪澄挑高眉：「好，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一抹危险的笑容伴随浮现，「我自己猜，零穗。」
低沉的嗓音轻柔掠过耳膜、在腔道共鸣，直直撞击毫无防备的心防，比酒精的后劲更加醉人──凌零穗没料到他喊自己的名字……竟含一股特殊的魅力，和几乎让他一瞬间眼眶中欲涌聚某些透明液体的冲动。
明明是同样两个字、听了二十年的名字……他铁定醉了，方致这样的错觉。
秀气的脸蛋无形中沉了下来。
「是学业、家庭，亦或感情因素，让你在期末考前演出失常的行为？」观察到他细微的情绪起伏变化，莫浪澄乘胜追击。
对标，才能治本；好比虽然疼痛，不过跌倒受伤的伤口一定得先清理干净的道理相同。
他残忍地揭挖着凌零穗亟欲隐藏的疮疤──为了治伤。
「我没有脱序。」藉酒掩饰，闷闷的语调自玻璃杯那方传出。凌零穗否认。
「学业上，看你的表现ㄧ向正常，」莫浪澄径自道：「感情方面，没听说你有交往的对象，如果有会在校园里传开吧，」他笑，「友谊，依你的性子，理当不会和人起冲突──」
「够了！」他滔滔不绝地分析到精采处立即被打断，凌零穗「碰」一声放下高脚玻璃杯，怒视莫浪澄：「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讨厌有钱人，这种时候更不喜欢太聪明的人──聪明的有钱人！
「你不说，我只好自己猜。」莫浪澄理直气壮为自己的无礼辩解：「你可以不必理我，当旁边有人在自言自语就好。」
凌零穗直直地瞪着他，看他脸上挂的那张刺目、自信的笑颜。
很长的一段时间，俊逸的脸上找不到一丝嘲弄的痕迹──他很认真，凌零穗知道。莫浪澄自负、自傲，但做每一件事都没有任何敷衍马虎的心态。
包括现在。他坦然迎接凌零穗那股充满怒气的注视，不躲不逃。
包厢里静谧了许久后，终于扬起一个轻轻的叹息，自凌零穗口中缓缓吐出。
「这么大的人在旁边自言自语，忽略得掉才怪。」他认了，败在他的坚持下。「要自言自语，至少把音量降低呀……」一只手触抚着玻璃杯，看着经由杯液折射后、手指放大扭曲的模样，凌零穗浅浅苦笑。
没想过自己有对人坦白心事的一天。凌零穗原以为他说不出口的话、其实没有想象中来得困难。
他断断续续、乱无篇章地一股脑儿全数道出，那些埋在心底多年的秘密、一块经年累月死守的禁地，如今摊呈于阳光下，经过澄浪的洗涤，甚至有了它们不再那么污秽、骯脏的感觉。
莫浪澄专注听着，任由他埋怨、宣泄；他不打断，即使有时候凌零穗描述的事件时间上显得错乱，因为他的脑子被醉意给凌驾。
他是很好的听众。凌零穗压根不晓得自己讲了多久，只因莫浪澄的配合及适时引导，他肆无忌惮地讲着。
直到包厢外传进一阵悠扬的乐音、与少许人的低声交谈音量，凌零穗才惊觉已经是PUB营业的时分了。
「都是我的废话，」他不太好意思地致歉：「你觉得很乏味吧，这样就够了，今天真谢谢你。」即使困扰他的问题依旧存在，但他不再倍感孤单了……有个人愿意倾听，他不否认自己烦闷已久的心顿时轻松了片刻。
凌零穗靠倚在木墙上，双眼轻闭，不禁露出微笑──发自内心的笑意。
「大恩不言谢。」莫浪澄微偏着头。凌零穗是不是没有自觉他现在的样子──毫无防备的状态，搭上因酒作用而显得红润的双颊──褪去平日紧绷难近的气息，着实吸引人。
原来长得秀气的男性，用「漂亮」来形容不为过；而漂亮的男性……亦足以媚惑同是身为男性的人。
媚惑？诱惑？他想到哪里去了！莫浪澄敛起神情。☆油炸☆冰激凌☆整理☆
「大言不惭！」凌零穗笑骂。「澄，我可以再有个请求吗？」睁开眼睛，诚恳的语调试探。
「什么？」其实，他就算醉了也很自制、压抑，莫浪澄扬起一分莫名的不舍。
「可不可以让我抱一下？」他正色道。没多久随即卸下严肃的表情、咯咯笑着：「小说里的男主角在这种时候，不都会搂住女主角吗？然后深情款款地承诺：『妳还有我。』虽然我不是女生……委屈你一下吧。」
他突然好想要一个拥抱──莫浪澄的，是施舍也无妨。
「你平常都看什么书啊？」莫浪澄无奈。之前他说过有在写小说……他是没看过，但该不会是八股的爱情类小说吧？
「我不用你给承诺，只要一个拥抱──」将手合掌、置于额前，凌零穗恳求：「拜托！」
莫浪澄凝望着他，维持一段无言的寂静。
然后他起身、挪到凌零穗旁边，按下他的手，将他拥进怀里。
第十二章
以为自己流不出泪了……早从有记忆来就被告诫男孩子不可以哭、要勇敢，因此即使遭逢再大的挫折，他都隐忍住欲夺眶的泪水、告诉自己必须坚强。
而今，却扬生了落泪的冲动。
仅一个拥抱……涌入他几乎快遗忘的温暖；太过内敛的情感让他始终无法确实体会人与人碰触的那种情之传递，这些，莫浪澄总不吝惜给予、用行动让他知道。
凌零穗阖眼，在他怀中、藉贴近的躯体感受莫浪澄的体温、心脏的搏跳。他没沾半滴酒，因此不若自己此刻浑身散发淡淡的酒味，从莫浪澄身上传来的是一阵自然的体香，干干净净的清爽气息，洋溢舒舒服服的味道，凌零穗闭着眼睛感受……最后，他慎重地抬起双手，绕过莫浪澄臂窝、抵达背部，由轻至紧的力道、扎实地回拥住他。
「曾经有人问我，」将脸埋在他胸前，细喃的音语缓慢说诉：「哪一个情人间的举止，最能叫人感到心动，牵手、拥抱、接吻，或作爱？」
「你怎么选？」他好奇。
「好象没有犹豫……」他回想：「我选『拥抱』。」
「为什么？」
「直觉吧。牵手、接吻，甚至爱，都可以随便跟个陌生人做，但拥抱不一样。」他紧紧搂住莫浪澄，「不只情人，即使是朋友，拥抱都有种温暖的感觉。」
莫浪澄半瞇起黑邃的瞳眼。
「那你现在……」无预警的、他松手，轻推开凌零穗，「有『心动』的感觉吗？」
圆亮的眸掩不住惊讶、瞠大的双目遂而直望莫浪澄，下一瞬直觉撇头，躲开他的凝视，不是为了那易叫人误会的问句，而在于自己颊旁不知何时落下的泪。
他流泪了。凌零穗此时才有所顿觉──在莫浪澄面前，他终尝几年来不曾体会的泪的滋味，居然如此轻而易举！
他不禁感到羞愧，简直不敢迎上另一人的视线，胡乱用手背匆忙拭去停留于眼眶内的液体。
莫浪澄静静看着他的慌乱。
「说什么心动……」略含鼻音的声音故作镇定貌：「我们又不是情人，我说的那个选择题目是假设情人为前提的。」他笑着提醒。
眼泪似乎愈擦愈多。
那又如何。莫浪澄才不管那些，「我想你会选择拥抱，是因为其它的事情都还没亲身体验过吧？」他抓住凌零穗不断试图阻止泪水的那只手。
「什么？」他乱得无法仔细去思考对方话里的意思。
「或许你有跟人牵手或拥抱，但缺乏接吻及作爱的实战经验，」精锐的目光锁定凌零穗，「我没说错吧？」
脑门瞬间爆炸。「那、又怎样！」这不关他的事吧！好歹自己也写小说，多少提及「那种」画面，就算没经验好了……他不能靠想象吗！何必、何必一定要有经验。「难不成你有？」他不甘示弱反击，羞恼到脸颊倏地布满红潮，比醉酒而致的红晕更惹人遐思。
「是没有。」他不想随便找个人上床、当成破除童子身的仪式；且后来脱离冲动的青春期、注意力被其它事物转移，除非欲望来得突然、才用手解决外，更多时候他懒得耗费时间在寻找对象上面。
「不过，我对你朋友提的问题有点兴趣。」优美的唇缘逐渐扬高弧度，「你不认为──等到全部选项都明白个中滋味后、再来选择，才不愧对这个问题吗？」
凌零穗泛着一丝茫然，恍惚地望向莫浪澄。他觉得……他的话听起来，突然好难理解。
原先以为自己即使醉了、有点身不由主，不过意识仍维持七、八分的清醒，因此能和莫浪澄侃侃谈论，还具基本的判断力；现在凌零穗肯定他绝对醉了！不然不会产生令人……纳闷的幻觉：莫浪澄捧住他的脸，在泪痕的中间、对准唇瓣，轻柔地吻了下去。
他亲凌零穗，嘴对嘴的那一种。
可笑的是凌零穗脑中第一个闪过的念头、是学校里曾教过的CPCR急救法──他还醒着，莫浪澄不可能在此时替他施行CPCR。
CPCR的步骤中也没提到……施救者会将舌头滑入被急救人的口腔内。
莫浪澄吻他。凌零穗手一软、滑下对方的背脊，觉得自己快晕厥了。
如果对象换成凌零穗、和其它闲杂人等相较，莫浪澄可说是接受度大上许多，他不在乎他们两人根本是拥有同样性别的人。
或许他在乘人之危吧──此刻的凌零穗思绪混乱，意识几乎让酒精左右，说不定到了明天、他不记得今日自己说的每句话，忘却他曾经流露的脆弱……然而，当莫浪澄决定答应他出人意料外的请求、抱住他的同时，便随之而生某程度的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