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苍老又中气十足的声音盖过了四下窃窃私语,说话的人越众而出,却是瘦小精悍,须
眉皆白,他看了看小蝶乌青僵硬的脸,转望夜罗刹:“她不是无双的贴身婢女么?怎会服
毒自尽?”
居然连最不苟言笑的六王叔也被引来了,这下可怎生是好?!夜罗刹冷汗直冒,连连叫苦
。
听不到他们答话,六王叔眼一冷:“太子呢?”
“教主,教主他……”夜罗刹苦着脸,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六王叔雪白的眉毛深深皱拢,目若寒电,在夜罗刹两人身上一转,蓦地重重一哼,指使两
名护卫抬走小蝶尸体。夜罗刹听他不再追问,方心神一懈。六王叔却回过头,神色冷峻:
“余下的人,跟我去地牢——”
夜罗刹齐声惊叫:“六王叔?!”
“公主有令,大祭在望,绝不能掉以轻心让奸细混入府中,坏了大事。”六王叔嘴角牵了
牵,扯出一个叫夜罗刹胆战心虚的笑:“刚才一路过来,好几名护卫都被人点了穴,十之
八九是有敌来犯。地牢里正收押着公主准备用来做生祭的伪朝将士,更不可松懈,被他们
乘机逃脱!”
一扬手,领着众护卫浩浩荡荡走向地牢。夜罗刹一筹莫展,又不能落人于后在六王叔面前
露出破绽,只得跟上。唯有暗盼教主已到得地牢,将段氏夫妇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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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心里已乱成一团,只跪坐段氏夫妇身侧,手掌分别贴住了两人背心缓缓送入真气,一
边不住轻轻叫唤双亲,看到沁夫人面色蜡黄,气若游丝,又是一阵狂怒,恨恨咬着嘴唇—
—无双!无双!你骗我!
真是没想到,你之前还信誓旦旦地说对我绝不隐瞒,居然是在骗我!如果不是我找来了地
牢,你是不是打算就这样一直糊弄我,欺骗我?将我爹娘拿来生祭?!
我从不知道,高洁纯净如你,竟也会如此虚伪对我!
强大的失望和痛心揪紧心脏,舌头比任何一刻都要疼痛,苦涩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来,叫
他难受地透不过气的感觉。
正自神伤,却听散易生嘻嘻哈哈地越笑越欢畅,满是幸灾乐祸:“原来这对夫妇是你爹娘
,呵呵,我还以为你是贺兰氏后人呢!有趣有趣!”
红尘一扭头,透过墙上的大窟窿怒视散易生:“笑……什么?……”
“笑你啊!”散易生仿佛根本没看到他满身杀气,悠悠道:“你难道不晓得君无双是贺兰
皇朝的余孽吗?先前那样为他出头!嘻,你知不知道,这地牢里囚禁过多少天朝将士?”
他朝四周墙壁上斑斑点点深浅不一的痕迹一努嘴。
“你看,这些都是每年被关押在此的人受刑时溅上的血迹,当然,也有你爹娘的——”
“住,住口!”眼前似乎闪过双亲血肉横飞的惨烈画面,红尘嘴唇发白。
散易生啧啧两声:“瞧你凶得很,心肠却忒软,呵,怪不得这么轻易就被君无双那小贱种
给迷得晕头转向,连自己爹娘都保不住。”见红尘双眼似要喷出火来,他阴阳怪气地笑了
笑:“我早就说过那小贱种最会诓人勾引男人,你却偏偏不信,嘿。”
怒气在红尘胸口急旋,几欲炸裂,他忍了再忍,才强迫自己不扑上前将散易生一掌击毙以
断绝他如利刃毒箭不断飞刺双耳的言语。用尽全力别转头,不再去看散易生,内心深处仍
隐隐抱着一丝希望——或许无双也不知道他双亲被囚,或许只是误会……
只因为实在不愿相信,无双你会骗我……
倏地,一声微弱咳嗽打断思绪,他惊喜地扶起慢慢醒转的段飞焰,急道:“爹,你……怎
么在……这里?”紧紧盯住段飞焰,心里怦怦乱跳,不知不觉连呼吸也屏住了。
段飞焰骤见红尘,一时竟疑在梦中,摸上红尘的脸才回过神:“你怎么也被魔教的人抓来
了?”
红尘瞬间失色,先前所有幻想过的开脱都是一相情愿,双亲果真是被抓来的……
茫然垂眼,见父亲拥着兀自昏迷的沁夫人,声音充满恨意,如从天边飘来:“想不到魔教
居然同射月国勾结,我和你娘亲被俘后,一直遭射月国的贼人逼问天朝军要,你娘身子骨
本就弱,哪里经得起惊吓?偏生又被魔教关进这阴湿地牢,还,还挨了好一顿鞭刑……”
一抚沁夫人血块凝结的脸庞,段飞焰双手握拳,骨节凸露:“这魔教太无耻,连你娘亲这
么个不谙武功的弱质女流也痛下毒手。最可恶的是君无双那奸贼,竟然还假惺惺去黎州赴
你的婚宴,送礼道贺。呸!我也是瞎了眼,真当他是个知书达礼的青年才俊,结果,结果
……”恨恨捶胸顿足。
“若早知他是魔教的教主,我当日在宴上就该将他拿下,也就不会害了你娘亲了。”
他一生戎马,生平至爱便是怀里这当初自贺兰皇宫中掳来的沁夫人。明知她服饰气度都绝
非寻常宫女,但情意所至,将一切疑虑都抛诸脑后。对沁夫人处处低声下气,赔尽小心,
连带红尘这来历不明的婴孩也爱屋及乌,视如己出。此刻见夫人满身是伤,直比杀了他还
痛苦,把射月国和魔教乱骂一通后,又搂着沁夫人自怨自责起来:“夫人,都是我不好,
不该轻信那姓君的贼子,夫人,夫人,你倒是醒醒啊……”
红尘失魂落魄地喃喃道:“爹……你,你说他……君无双是,是早有……预谋的?……”
喉头酸涩,连苦笑都笑不出来。
怎么能相信,一切从开始就是君无双设下的圈套?可是方挽晴和小蝶的话,父亲的话,爹
娘遍体鳞伤,尽在面前,不由他不信……
“难道不是吗?!”听红尘质疑,段飞焰气得胡须直抖:“当然是他一早与射月国串通的
,想将黎州的将士官吏一网打尽。这几年来,朝廷被魔教刺杀的边关要将还少么?”
动了动唇,红尘还没说话,段飞焰突然瞪着他身后,戟指怒喝:“奸贼,来得正好,还我
夫人来——”
红尘一跃而起,心跳几乎停止,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
幽暗灯火里,君无双胸膛微微起伏,挺立着。即使在阴暗污秽的地牢中,仍如身处仙山灵
川般优雅从容,清贵出尘。然而那双幽邃幻化的眼眸却反照出红尘错愕随后愤怒的面容。
眼一阖,君无双无声苦笑。
已经足不沾地飞快赶来,却还是迟了。红尘,终是见到了不该看的……
轻轻叹息着,他踏上一步,没有理会段飞焰的咆哮,只对红尘伸出洁白如玉的手掌:“你
先别气,听我说,红尘……”
红尘一动不动,任君无双握住他的手,眼看惊喜划过君无双墨玉魔眸,他一牵嘴角,从咽
喉深处迸出沙哑得不似自己的讥笑:“听你再骗我么?君无双!”
君无双笑容冻结。就在同时,红尘猛一反掌,牢牢扣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夹带万均狂怒
,迅如雷霆闪电,狠狠一拳击中君无双腹部。
分明可以躲开的,可拳头飞来,君无双瞳孔间却只见到红尘愤恨扭曲的脸,像火焰般燃烧
着,仿佛要把他化骨扬灰的炽热刺痛……
剧痛自小腹扩散全身,他整个人弓了起来,冷汗一下布满了光洁额头。
“红……尘……唔恩……”又一拳紧跟而至,天旋地转,五脏六腑仿佛都错了位,君无双
第二声呼唤变成闷哼,血从嘴唇鼻腔冒出,溅上水银色的衣衫。
第三拳堪堪要揍上面门,却在寸许距离时顿住。红尘死死盯着君无双痛楚流溢的双眼,大
口喘息,却怎么也无法再打出手。只因君无双眼里的他,满脸痛苦神色丝毫不亚于被他痛
殴的人。
“红尘!动手啊!快打死这奸贼——”段飞焰高叫。
一根青筋在红尘额角横了横,拳头握了又放,放了又握,陡然怒吼着一脚踢倒本就摇摇欲
坠的君无双,双手一边一个抄起段飞焰和沁夫人,朝地牢出口直奔上去。
“红,红尘……别走……咳……”
君无双的咳喘在长窄的地道层层回荡,红尘周身战栗,却奔得更快。
逃一样地窜出地牢,眼前火光刺目,数十人高举火把正向假山这边围来,突见红尘,尽皆
哗然。
“果然有人混进府中!”
“连人犯都劫走了……”
乱哄哄一片中,六王叔厉声斥道:“快擒住他们!否则太子和公主怪罪下来,你们个个死
罪难逃。”
所有的兵刃立即争先恐后都向红尘招呼过来,红尘双目赤红,接连踢毙几人,众人惊骇之
下,不敢再逼近,只团团围住了他。似是听到了地面打斗,君无双焦急的声音从地道传出
:“不准动手——”
“是教主!”众人一怔,不觉垂下了刀剑。六王叔白眉一皱,眼睛闪过丝丝阴冷,突地夺
过身边一名护卫手里弯刀,疾掷脱手。
谁也想不到君无双喝停后,他还会贸然出手。所有人竟都只呆呆看着寒光一暗,刀身“噗
”地没入沁夫人胸口——
“夫人——”
“娘亲——”
段飞焰和红尘魂飞魄散地凄声大叫。奇痛钻心,一直昏迷不醒的沁夫人居然张开了双眼,
樱唇微启,血水汩汩泉涌。
银烟轻摇,君无双也已跃出地牢,面上血迹已然拭净,一眼望见呕血不止的沁夫人,震惊
之至。无意识地摇了摇头,蓦然怒道:“是谁?谁让你们出手伤人的?!”一颗心直直往
谷底坠落——
从没见到温雅如玉,含笑杀敌的教主会发怒,众人一下噤若寒蝉,眼光却都向六王叔瞟了
过去。
“是我。”
六王叔面色如常,恭敬却又冷漠地微一欠身:“今日白天,公主既已开口要拿他们做生祭
,老臣自然不能坐视这几人逃脱。太子何必为了几个伪朝小卒,惹公主不快呢?”
“……我说过不准动手的……”
君无双喃喃低语,慢慢侧首,凝望红尘,极力想露出一个笑容,脸上肌肉却在红尘冰冷无
生气的注视下僵硬得无法动弹。
——红尘,我该怎么解释,你才会明白?才会相信?
听不到段飞焰的高声怒骂,也听不到众人背地里的交头接耳,君无双眼里,只看到红尘没
有任何表情的脸……
时光像是凝固了,只有死一样的沉寂弥漫在阴冷夜色中……
死死抿着唇,红尘一手抱紧气息越来越弱的沁夫人,一手扶住父亲,背脊挺得笔直,迈开
大步。被他气势所慑,一干教众竟身不由己地悄悄往两边后退,让出一条路来。
君无双看着红尘步步走远,喉头热血上涌,想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六王叔猛地怒叱:“
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人犯拿下!”双掌一错,率先冲上。
教众被他一喝,如梦初醒,纷纷呐喊着围上前去。夜罗刹见君无双仍呆呆站着,心中大急
,叫道:“教主,快下令他们住手啊——”
这时红尘已险象环生,堪堪避开六王叔的掌风,肩头火辣辣一痛,已中了一刀,百忙中瞥
向君无双,见他一言不发地袖手旁观。一股比肩伤更痛百倍的滋味如箭穿胸,直入心肺,
他狂叫着,似要将所有愤懑都发泄出来:“君无双!我恨你————”
廿余年的生命里,从来都是双亲百般宠爱的娇儿,女子青睐奉承的对象。即使驰骋沙场,
也是快意风云,无往不利。从未像此刻狼狈,而害得他家破人亡,骗得他神魂颠倒的罪魁
祸首,却兀自悠闲地在旁看着他作困兽斗……
恨!好恨!
那声蕴涵了无穷愤怒怨恨的大叫入耳,君无双浑身一颤,立时清醒。见红尘肩头血流不止
,忙一跃上前,震开数名教众,抓向红尘,无论如何,要先替他止住血。
你终于亲自出手了!心痛楚到了绝顶,红尘一掌拍开君无双,自己也无力抵靠树干,紧盯
君无双震惊的眼眸,喘息着,一字一顿:“别再碰我!”
“我……”君无双苍白着脸,才开口,一蓬浓烟突然凭空炸开,迷糊了视线,只听周围教
众大呼小叫乱作一团。他急挥袖驱散烟雾,举目四顾——原先靠在树上的红尘连同段氏夫
妇已然不见踪影。
一抬足,正想循着地上那一连串通往墙外的血迹追去,六王叔瘦小的身躯拦在面前。
“六王叔,请让开,否则休怪无双得罪了。”
仿佛完全没听懂君无双话里杀气,六王叔丝毫不动声色,漠然一指君无双衫上血痕:“太
子有伤在身,还是及早回屋调养要紧。”
“你——”适才妄运真气牵动内伤,来不及驳斥,君无双强忍许久的一口鲜血喷出,软倒
在飞扑过来搀扶的夜罗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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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烟迷蒙的刹那间,红尘依稀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窜近,刚要提气出掌,那人已凑上他耳
朵,又急又快地小声道:“城北山坳小湖边,有高人可助你报仇。”轻推一掌,将红尘送
出丈许:“快走。”
心乱如麻,红尘下意识地一点头,抱紧双亲全力一跃,越墙而过。一望夜空星斗辨明方向
,发足狂奔。
肩头湿乎乎的还在流血,可他也不觉得痛了,唯一感觉到的是怀里沁夫人渐渐失去体温的
身子,娘亲就快要死了……
从小待他如珍似宝,连一个小指头都不舍得打他的娘亲就要永远离开他了……
“娘,娘亲……”一口气奔近月色下波光闪耀的湖畔时,悲嚎终于挣扎着划破谷中寂静,
红尘这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湿双颊,嘴里尝到咸味更一发不可收拾,双腿一软,再也没了力
气,跪地搂着沁夫人放声大哭。
段飞焰亦泣不成声,拼命按着沁夫人胸口,血依然不绝缓缓渗出。那弯刀虽未正中心脏,
但几乎没柄,便是大罗金仙也回天乏术。
听到他父子俩痛哭,沁夫人微微睁眼,瞧着红尘,嘴唇张了张:“红尘……”
“娘亲,你……别说话……了……”一遍遍擦着沁夫人嘴里流出的血丝,红尘心如刀割,
握紧拳头:“我一定……为……娘亲报仇。”段飞焰也执起她冰冷手腕放在唇边不住亲吻
,边哭道:“夫人,我父子一定会灭了魔教替你报仇的,夫人,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