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辰的脸色此时已是惨白,勾起一抹凄凄的笑:“你真厉害,我还是低估了你!”
“曹家因先帝纵容而胡作非为,朕亲政之后一点点瓦解曹家势力,眼看刀子就动到曹太师头上,你看准了这点,就说动了曹太师在京城与你呼应。甚至你还去和羌人首领交涉……可笑啊可笑,你难道以为你许给羌人益州,他们就会帮你吗,你傻,羌人可不笨,比起折损兵力陪你冒险,倒不如向天朝示好换得粮食和马匹。”
锡辰此时已说不出话来,只是直勾勾看着纪恒。
纪恒接着道:“你知道的的确很多,但你知道什么是你不知道的么?”纪恒说罢,向程毅使了个眼色,程毅便上前将一叠纸纸递给景玉箫。
景玉箫接过纸看了没几页,就将那叠纸摔在地上:“哈哈哈哈……你果然够狠,和你父亲一样狠,明明知道我们的计划,却静观其变……是想要一网打尽么,哈哈,现在你做到了,可是你把银笙也搭进去了,现在你满意了……”形状已显疯癫,看着纪恒的脸色微变,显然是被说到痛处,便接着道:“你说的没错,银笙确实没有参与谋反,也确实被我抓了,但要我告诉你,为什么你搜遍整个交趾都找不到他么?”
纪恒见他似笑非笑的神色,心里咯噔了下。
景玉箫笑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啊,我们银笙,其实很喜欢你呢。呵呵,你以为我是骗你吗,这可是银笙亲口告诉我的啊!”
纪恒从来没有料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知道景送魂的真心,本来是日日夜夜都想要那个人的爱,但景玉箫接下来的话,却让纪恒宁可不要这份爱。
“他不知道从哪里听来我要用他来威胁你,于是就连夜跑了,被我们的人追到的时候是在河边,他就跳进去了……哈哈……”看着纪恒发白的脸色,景玉箫笑得更加猖狂:“……感动吧……那个傻子……就为了一个男人,哈哈……”
纪恒一下就从堂上冲下来,一把揪住景玉箫,目眦尽裂:“你说哪条河,小送掉哪条河里了?”
景玉箫仍是笑:“我们过郁林郡时他就掉到南流江里了,你就是去救,恐怕连尸体也找不回来了,哈哈……”
纪恒怔怔的松开手,险些就站不稳。李彦辰忙在后面扶着他,他确一把就把李彦辰推开道:“快去召集人手去郁林,给我顺着江开始找,……还有,通知沿路的官府,让他们也派人去……”话刚说完,“哇”的一声就吐出一口血来,李彦辰有些担心纪恒,但还是在把纪恒扶着坐到椅子上后,就奉令而去。
景玉箫看着纪恒的样子,越发笑得厉害:“看你这个样子,我那个傻弟弟想来会挺好用的,可惜他不听话啊……”
韩柏青一拳向景玉箫抡了过去:“连亲弟弟也利用,你简直丧心病狂。”
景玉箫却没有躲,生生受了一拳,用手指揩去嘴角的血迹:“我丧心病狂,你问问他,是谁丧心病狂,他的父亲”景玉箫指着纪恒:“穷兵黩武,破我河山,亡我百越,而韩临那个老东西,为了军功,命人屠城,用平常老百姓的人头来冒充士兵的……哈哈……我亲眼看到我父亲在我面前被砍去头颅,……我丧心病狂,难道你们就是好人吗……”
众人不由被他悲戚的神色感染,心里也都难受起来,杜林没想过世间竟会有那种事情,想起景送魂小小一点就要面对这样的惨剧,嘴一歪,就流下泪来,韩柏青轻轻握住了杜林的手,一边帮杜林拭泪,一边问景玉箫道:“你想过你要干什么吗,做了这么多,你到底为的是什么?”
景玉箫听了韩柏青的话,脸上出现若有所思的表情,不多时却又迷茫起来,喃喃的问自己:“我要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
纪恒看他的样子,知道也问不出什么来,便叫人押他下去。
气氛却凝重起来,纪恒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众人也不言语,整个大厅里就只有杜林的啜泣声和韩柏青的抚慰声。过了一会,纪恒忽然站起来,走到杜林面前开口:“杜林,你不要哭,小送肯定没事的,肯定会平安回来的。”
杜林泪眼朦胧的抬起头来看着纪恒,明明面前的这位年轻帝王比自己还要小,但不知为何,他的话却十足的让人信服,于是不由自主的“嗯”了声,慢慢止住了眼泪,而纪恒又重新坐了回去。
原本众人都以为纪恒是想到了什么,才那么有把握景送魂还活着。但自那日纪恒向杜林开口说了那么几句话后,就再也没有开过口。
开始众人还以为他是伤心过度,不想说话,却没想到,此后整整一天,他只是呆呆坐着,不吃饭也不喝水,整个人痴痴愣愣的,只有听到景送魂的名字时才会抬头迷茫的看着说话的人,可把韩柏青几个人吓得够呛,又不敢请大夫。幸亏把饭喂进他嘴里时他还是会咀嚼着咽下去的。
就这样过了两日,李彦辰那里传来了消息。
纪恒听到消息时,一下子就晕了过去,等再醒过来时,眼睛已恢复清明,人不再痴痴愣愣的,却仿佛像变了个人一样。原本的纪恒,虽然气势凌人,但因为年纪还小,偶尔还会开两句玩笑,不至于拒人于千里之外。而现在的纪恒周身都环顾着寒气,原本因为景送魂而留着的那丝温柔痕迹,都再也找寻不到。
纪恒醒来没多久,就下令班师回朝,走前诏令交州各郡县继续寻找景送魂,直到找到为止。
第二卷第二章
永初十年是大周国的一个转折。
英明神武的永初皇帝将交州叛贼一举歼灭后,一改以往的怀柔政策,开始四处征讨邻国,纪恒登基十年以来,国民休养生息,因先帝连年征战而损伤的大周元气早已恢复,现在的大周兵强马壮,兼之国库充盈,纪恒又大胆任用新的将领,一时之间,大周军队所向披靡。周边国家里,除了羌国之外,都慑于大周气焰,纷纷向大周臣服。
纪恒自是睥睨天下。
大臣们大都以为是纪恒早就深谋远虑,为了今日局面做好十足的准备,虽然对纪恒这样大范围的对邻国挑衅颇有些不安,但基于对少年帝王的信任,也都是持着支持的态度。
不过也有人不是这样想的,那也是因为他看到了旁人看不到的。
李彦辰看着御花园里那个整个被掩在树影下面的人,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别人眼里看到的,是一个纵横天下的霸主,而自己看到的,却是一个因心爱的人逝去而放浪形骸的少年。恐怕现在在他眼里,他正在做的,并不是称霸天下,而只是想要用这种方式来宣泄自己的伤痛与不安吧。但陛下,李彦辰远远看着树影下的少年,景大人会希望你这样做吗,他宁可放弃生命,保护的不仅仅是您啊,他要保护的是整个天下的安定,您这样做,景大人难道会心安吗?
李彦辰远远看着,忍不住向前跨了一步,又退回来,陛下的脆弱,只有一个人能看到吧,虽然那个人已经不在……
纪恒靠在树底下,看着远处的李彦辰似乎想靠近自己,又退了回去,勾起唇角笑笑,又灌下去一口酒,……这酒还真烈,但这样烈的酒,为什么自己喝了一口又一口,一瓶又一瓶,就是醉不了呢?
“你说是吧,小送?”纪恒低头,从怀中拿出一个白瓷的小瓶,对着小瓶喃喃:“这可是小送你亲自酿得呢,恐怕会很醉人罢。”纪恒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拔开小瓶的塞子,淡淡的酒香就在周身弥散开来:“果然啊,光是闻就醉了呢,……总是忍不住想喝,却舍不得,……小送,你什么时候回来给我酿酒……我在等着你啊!”
暗夜里只能听见纪恒的低泣:“为什么你就那样狠心呢,难道什么都比我要重要么,什么天下的太平,我要的只有你,天下又算得了什么呢,……况且,我也未必会输,为什么你总是最先放弃的那一个……”
夜很深,渐渐越来越深,直到只能听见蟋蟀的鸣泣。
到了朝堂上,纪恒就又是那个少年霸主了,远远地,不会有人会看到他微红的眼圈,也不会看到他睥睨天下的笑意里,带着一份孤独的意蕴。
时间荏苒,又是一个新年,家家户户装饰一新。即便是外域的羌国,多年来慢慢受到中原的影响,也有了过新年的习惯,甚至有些人家已挂起了桃符,贴上了门神。
总之都是求个平平安安。
一个身材颀长,面容俊秀的年轻人提着一只兔子在平城的街上走过,旁边的商贩纷纷向他打招呼,“纪先生是去山上打兔子了吗?有什么事让我去就好,您一个读书人。”“纪先生今天要不要到我家来吃年夜饭啊,我家小海很想和先生一起吃饭呢?”“还是到我家吧,我爹很想见见先生呢……”
年轻人笑着一一拒绝:“不了,婆婆早就烧好饭等着我了。”
商贩们又笑着将一些小玩意塞到年轻人怀里,这时年轻人却没有拒绝,只是向大家道谢。
待回到小院时,怀里已经盛满了东西,年轻人进到北边一间屋子里将东西放到桌子上后,又将里面的吃的挑出来,同那只兔子一起带到厨房里。
“阿景回来了啊?”
纪景刚到厨房门口,就听见老婆婆的声音,便微笑着回答:“是啊,婆婆,我去山上打了只兔子。”
纪景将兔子递给婆婆,又把方才收到的东西一并递了上去,附带上一个无辜的笑脸,婆婆一边无奈接住放好,一边道:“都是街坊给的吧,不是叫你别收吗?”
纪景道摊开手:“没办法啊,大家都要给,我想拒绝都拒绝不了。”
婆婆拿围裙擦了下手,笑着对纪景道:“算啦算啦,反正我说了你也不听。”说罢又把纪景往外推:“阿景你赶快回屋去吧,身子又不好,赶快回去暖和暖和。”
纪景知道婆婆的脾气,也就顺从的点了下头,回自己屋里去了。
回到屋子里的纪景,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方才去山上,一方面是为了捉兔子,另一方面,毕竟又是一年了,方才远远望了望东北边,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总算是圆了一个念想。
没错,这个纪景正是失踪了整整一年的景送魂。
外面的风吹动了窗纸,透进来的风让景送魂不由剧烈的咳嗽起来,忙掩住嘴,闷得胸口直痛也不松手,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却已出了一头的冷汗。
景送魂拿出帕子拭干了头上的汗,心道,多亏是止住了,要是让婆婆知道了,又是一顿教训。不由苦笑,这个病症,却是一年前留下的呢。
当年被景玉箫的部下追捕,走投无路之际,干脆跳到了江里,大冬天的江水冰得吓人,方跳下去,就被冻得没了知觉,跳下去时本就没有想着还可以活下来,却没想到会被冲到岸边,而恰好被那时因为战事滞留在交州的羌人商贩所救,当时昏迷了许久,等到醒过来时,却已经到了羌国境内,于是就在羌国生活了下来,那商人好心,让自己在自己家里住下,说是自己可以帮忙照顾他年老的母亲,可……景送魂抚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胸口,不知是谁照顾了谁啊。
当时的水很是伤身,自己在里面泡了许久,寒气已入肺腑,夏天还好,到了秋冬季节,身子就不怎么好,方才去了山上吹了那么久的风,这样还算是轻的了。
想到这里,景送魂又摇摇头,想这些做什么,自己应当知足了,原本是踏进了棺材里的,现今能存着这副残破的身子,已经是上天厚待了,自己还是多花些心思去想想教馆的事才好。
是了,景送魂现今便是个教馆的先生。
自从到了羌国后,景送魂便因病一连在床上躺了许多天,虽然婆婆很热心,让自己安心养病,但景送魂总觉得过意不去,于是便想在平城谋个教馆里的先生来做,心想着再怎样也可以添补一些家用。
未料得,虽然羌国虽然学习了中原的科举制度,但羌国的教馆,却似乎只有贵族和有钱人才进得去,先生也都是前几届的进士方可以担任。
景送魂心里苦笑,这与没有科举又有何两样,羌国学中原,终归只学去了个空架子罢了。无奈之下,景送魂干脆自己开了一家教馆,专教附近的小孩子。街坊们心里虽然是有些犹疑,不知道景送魂是不是真的有本事,但因为景送魂学费收的极低,又有张婆婆作保,街坊们也就将信将疑的把孩子送了过来。
未料得没过几天,街坊们的态度就转变过来,见到景送魂都是亲亲热热的“纪先生”“纪先生”的叫,让景送魂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后来问了教馆里的学生才知道,原来竟是因为景送魂教会了各个人写自己的名字,街坊们便都信了景送魂是个“识字儿”的读书人,让景送魂哭笑不得之余又颇有些心酸。
但终究算是取得了街坊们的信任。
就这样过去了一年,景送魂和街坊们都熟络了,街坊们也都发现这个年轻的先生又会读书识字,待人又亲切,都很喜欢景送魂。加之景送魂身体又不好,众人也就经常塞给他些东西,景送魂原先是不收的,但后来考虑到婆婆,自己教书赚不了几个钱,勉强够吃饱饭而已,婆婆那样照顾自己,景送魂实在过意不去,于是就收下了邻居们的善意,用以改善自己和婆婆的生活。
一切好像都完满了呢,……如果自己不再每晚都想起那个人的话。
景送魂摇摇头,想把脑子里那个影像赶走,……怎么又想起纪恒了呢?他现在过得肯定很好吧,自己醒过来后听说大周的天子已经平定了交州的动乱,这一年来大周四处征伐——想必他过得很好吧……就是不知道哥哥怎么样了……
景送魂不由叹了口气,正在这时,就听见婆婆的声音:“阿景啊,快过来吃饭咯。”
景送魂忙回道:“马上就来。”然后才抬眼看了看外面,发觉自己想得太出神,天色竟然已经不早了。连忙起身整理了下衣服,就挑开门帘,去吃年夜饭了。
第二卷第三章
景送魂站在房檐下,听着冲天的鞭炮声热闹的响起,心里却怎么也热闹不起来。对于别人,这是一个阖家团圆,辞旧迎新的日子。但对于自己,这一天,仿佛更能勾起心里更深的脆弱呢……景送魂抬头看着黑沉沉的天空,不知不觉便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脸颊流下来,也懒得去擦,便干脆抱着膝坐在了门槛上。
突然间外面有小孩子喊:“下雪咯,下雪咯。”景送魂不自觉便抬起身子探出手去,果然觉得在丝丝冷风中,有些像羽毛一样的东西轻轻落在自己的手心。“爹爹明早给我堆雪人啊。”小孩子的声音渐渐远去,景送魂站起身,看着漫天的雪花簇簇落下,不觉便笑了出来。
三年前的除夕时,也下了雪。
斯时宫中大开除夕宴,平日里熟悉不熟悉的大人们,也都互相敬几杯,场面甚为热闹,景送魂和韩柏青几个也凑在一起喝了几杯,景送魂本来酒量就不怎么好,韩柏青却专门灌他。若是平日里,景送魂耍个性子也就混过去了,但韩柏青因着是除夕,说什么也不肯放过景送魂,景送魂便
被硬逼着灌了几大杯,等到纪恒叫众人一起出去赏雪时,景送魂便有些站不稳了。
景送魂本来是迷迷糊糊的跟在韩柏青几个后面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发现自己站在了纪恒的旁边。纪恒转过头来对着景送魂笑,景送魂便也傻傻的看着纪恒笑。纪恒小声问道:“小送喜欢雪吗?”景送魂点头,然后掩着嘴打了一个呵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