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的浪漫——老庄墨韩

“喂！”
“姐姐！”
“什么事？”
一阵沉默，我微一皱眉，试探着叫：“林艳！”
“姐，我和他分手了。”
“谁？”
仍然沉默。
我轻轻叹息，肯定地说：“许强！”
话筒里传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着火的时候，你忽然间很想王浩，对吗？”
“我想他，我全心全意地想他，我后悔以前有太多顾忌，没有真正去珍惜他。姐姐，你不明白我是多么害怕多么后悔，在着火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只剩下他了。我不能让他就这样走了，我必须留住他，姐姐，你懂吗？”妹妹轻轻啜泣着。
我叹息，却再没有一句责备之词。我怎么会不懂，一样的情肠，一样的懊悔，只因为一个男人，牵动了这颗少女的心。
“即然你已经决定，我就不会再说什么了？你应该已经想好以后会面对什么了？爸妈也会对你发一通火的，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知道，爸妈一直以为我的恋爱很稳定，以后会有一个安安全全稳稳当当的将来，这么一下子突变会让他们吓坏的，我也不应当不和他们说一声就做了主张。可是我不敢说，我怕听到了他们的反对之后就会失去勇气了，姐，你知道，我并不是坚强的人，我也怕吃苦。我从不认为我可以承受贫穷，我也不愿对不起许强，就是因为这些原因，我才一直让事情拖到了现在。可是，我发现，我真的无法不爱他。姐姐，光有爱情不讲现实是没有用的，可是只冷酷地想着现实，完全不在乎爱情，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以后未必可以一直坚强下去，我以后也许会后悔，也许贫穷会把我的爱情全磨光，但是现在，我必须牢牢抓住我的爱情，否则，从现在开始，我就要后悔，我就再也没有了快乐，姐姐，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明白，我当然明白。”我一连声地说着。这个时候，妹妹的心灵最为混乱，她最需要的应该就是亲人的支持和关爱了“我以前反对，只是不想你吃苦，只是怕你受贫穷。可是，无论如何，你是我的妹妹，不管你选择什么，我都会无条件地站在你一边。我明白你，我也支持你。”
我对袁峰做了一个手式，他会意地坐下来静静等我，没有半点不耐。
我安下心来，在电话中，轻轻地安慰着妹妹，时不时抬起头来，看袁峰静静凝望我的眼神，心中就会有阵阵温柔和暖意。
一场大火，成全了我和妹妹。
我终于可以大着胆子完全接受袁峰，而妹妹，也终于在痛苦中选择了爱情。
因为爱情，才可以让一向不懂如何与人接触的我敢于去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际网，因为爱情，才能让从来好逸恶劳最怕吃苦的妹妹，选择了为爱而苦。
爱情，是什么？
看了多少爱情，写过多少爱情，原本并不真的相信爱情。
可是，原来，在现实中真的有爱情，有浪漫。
在市俗的柴米油盐生计收入种种计算中，仍然有爱情，有浪漫。

（十）

我终于答应袁峰去他家了，袁峰喜欢得发疯，恨不得即刻就拉了我去。只是我万万不肯，一来尚有些心怯，要做足心理准备，二来，也希望这一次正式的拜访郑重一些。所以和袁峰的再三交涉下，终于约好，星期天的中午上他家去，双方都有些时间准备。
这几天的时间里，袁峰除了工作，来看我，就是跑东跑西，要帮我那栋宿舍楼开防火通道，又是派出所，又是街道办，盖了一大堆的章子，居然真说通了不少人出面，来把另一个被堵住出入口的楼道疏通，以确保以后发生什么突变时，多一条逃生之径。他倒是比我这里整栋大楼的人奔走更加热心。
而妹妹也回家，把她情变的坦然告诉父母，家里自然掀起了一阵风雨。爸妈都大发雷霆。可是妹妹一边哭着，一边用决然的眼神与父母的怒气对抗，一直没有软化。
爸妈虽然生气，但女儿终究是女儿，恼过了，骂过了，也就算了，开始为妹妹伤脑筋，费心思，叮咛她找时间约王浩上门来吃顿饭。
而我呢，除了上班之外，写文的事倒是暂时搁下了。去买了一大堆毛线，拿着针拼命地打呀打呀。其原因是妹妹想亲手打一条围巾送给男友，我的兴致也被她勾了起来，想到我自己也确不曾真正花心思送过礼物给袁峰，于是冲动地干了起来，以前倒也学过一些基本的针法，可惜并不感兴趣，打了几下就扔开不管了。原以为打围巾是件简单到极点的事，可是，几根针在我手上却永远不能控制自如，打出来的一小块，松的松紧的紧，正不正斜不斜，难看到极点。
妹妹全不给面子得哈哈大笑，我又气又急，差点没有哭出来。
妈妈看我可怜，出面说愿意帮我打一条围巾，到时只说是我打的，送给袁峰也是一样。
我连忙把头摇得浑似拔浪鼓。这种事怎么能说谎，明明没有技术，却硬拿妈的东西当做自己的心血，我还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万一他瞧着喜欢，叫我打这个，打那个，迟早谎言要被拆穿，到那时，才不用做人了呢。
妹妹则在一旁嘲笑不止：“姐，你不是老哀叹你不是小说中的女主角吗？这一回你总算可以当一回了，小说里不少女主角都是笨手笨脚的，做饭可以弄成火灾，做衣裳可以把最正经的服式弄成最新潮最另类的那一种，要是做鞋子，也一样难看到极点。偏偏还不知其丑地硬要给男主角，男主角不要就红眼圈。最后男主角为了表现爱情的坚贞，总会硬着头皮顶着嘲笑，穿上女主角亲手做的好东西。你也可以啊，打一条最新潮最另类的围巾出来，可以试探袁峰对你的感情，搞不好可以引领时代新潮流。”
我眼红地看着妹妹手上渐渐成形的漂亮围巾，恨得牙痒痒：“我对做这种女主角敬谢不敏，如果你有兴趣还是让给你当吧。袁峰对我才没那样的痴情，我要拿这种东西给他，保证他笑我一辈子，再说，他要真的戴出去给人看，最丢人的还不是我，简直是昭告天下，我的手脚笨。”
妹妹夸张地说：“你有自知之明就好。”
我心里一百个不服气，偏不信自己居然连一条小小的围巾都治不服，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打围巾上了。虽说失败是成功之母，可是经历了无数次失败之后，成功依然没有到来，星期天这个重大的日子却先一步到了。
全家都将这当成了头等大事，爸妈不用上班，妹妹不用上学，而我，一早也请好了假，在家里忐忑地做准备。
妹妹这一次倒没有嘲笑我，知我心中不定，只随意地陪我闲扯，帮我放松。
我紧张得要命，相亲已经够叫人不自在了，跑到人家里，让人一家人虎视耽耽品头论足，更是难受啊。这样全没有经验的事，叫我怎么应付呢。细细回想，曾经看过的小说，唉，可惜，大部份小说只说恋爱而已，拜见家人的事，不是轻轻一笔带过，就是把家里人写成反派，专门折散主角的恋情，以增加故事的精彩度，到底应该怎么拜访男友的家人，怎么应付他们的盘查却是哪本书也没教我的。
妹妹却是在一旁帮我设想出好几个情节啊：“小心啊，你可别碰到庭院深深里的恶婆婆。万一人家不满意你的长相，又嫌你是个下岗工人，冷嘲热讽，加以反对可怎么办啊？要是人家扔一张支票给你，让你别缠着儿子怎么办啊？”
我知她是想逗我开心，让我放松，不过听她这样一本正经得说，倒也真的好笑：“都什么时代了，哪有那样的恶婆婆，谁会做受委屈的笨媳妇。现代人谈恋爱，父母可以有意见，但谁能真的主导儿女，袁峰对我是真心的，他们也就不会不识趣地出面反对，平白惹来不高兴。就算真的嫌我下岗，也不会在袁峰面前冷嘲热讽得罪儿子的。不过是大家见见面，互相接近了解一下，就算不自然也要刻意热络，都是希望以后袁峰可以好做，大家可以慢慢联络感情。他们要是真的扔一张大支票给我，我还有什么可考虑的，自然是乘他们没改变主意一把抢过，扔开袁峰就跑了。”
妹妹夸张地大笑：“可怜的袁峰，你真会这样把他卖了。”
我斩钉截铁地说：“只要有人买，我为什么不卖？不过象他那样的笨人，也只有我肯要，别的人，就是倒贴钱，人家还不买呢。”
我们这里说笑，爸爸妈妈却不以为然，认认真真嘱咐了我一大堆，什么要有礼貌，要端庄，要象个淑女，但不能太歉卑，不能讨好得太过，不能让人家觉得我巴着他们，否则以后就要被他们看不起了。
一串串的话，塞得我脑袋满满的，越发叫我紧张了起来。
爸妈嘱咐完我，立刻又去研究他们的大事了。
什么应该在哪一种适当时机两家人一块见面，什么要多少彩礼，多少聘金，什么他们办什么样的嫁妆，彩礼不能少，该有的一样不能缺，不能叫人家以为他们的女儿不值钱让人轻贱了，当然嫁妆也不可以少，不能让女儿有话柄叫人拿住。
我听着晕头转向，忍不住跳起来大吼：“你们至于说这么远吗，谁说我要嫁给他了。”
父母根本不理我，继续兴高彩列说他们的。两个人磨拳擦掌地研究着怎么和未来亲家谈判打仗。
我气得几乎没晕过去，还是妹妹笑着，拖我到房间里，要帮我化妆，这样看起来漂亮一些。
我虽然从不化妆，也不会化妆，不过真的好想给人留下较好的印象，以较美的形象见人，所以什么脾气都忘了发作，乖乖坐下任凭妹妹给我涂口红。
外面门铃声响，在开门声后，是袁峰问候爸妈的声音。
我的心猛一跳，看着镜子里，唇上一片艳红的我，忽然一阵羞涩，我从来没有在袁峰面前涂脂抹粉过啊。没等妹妹伸手来拦，一把拿起纸巾，拼命地擦个不停。
妹妹挫败地叹了口气，扔下口红，不再管我了。
身后传来袁峰的闷笑，我看看镜子里自己的双唇已看不到口红印了，才回头，狠狠瞪他。
袁峰笑着走近过来：“你这个样子最好，不用化妆，我喜欢看真实的你。”
我冷哼；“说来说去，你就是怕我叫你掏钱买化妆品而已。”口气虽然不善，但脸上终是漾出了笑意。
“我们走吧。”
“不行，还有礼物没拿呢。”
“你还买了礼物？”袁峰愕然，估计是想不通小气如我，怎么舍得花钱。
“第一次上门，怎么能空着手。”我瞪着他，老实不客气地把一包荔枝两袋桂圆三串香蕉四斤苹果挂到他手上去了。
袁峰苦笑着提着沉甸甸的负担，陪我出了门。

袁峰的家住在新村东路，离市中心较远，不过随着这两年的开发，商品意识的深入人心，原本沿街的土旧的平房，陈年的老宿舍现在也都改成了商店，倒也稍有些繁华之景。
袁峰引着我走进弄堂，远远得就看见有人往回跑，声音随风传来：“来了，来了。”
我讶然望向他。
袁峰有些不好意思：“左邻右舍的，都有些好奇。”
我哼了一声，把各式礼物从他手上接过，自己拎着往前走去。
好几个人一起迎了过来，袁峰忙抢上一步，一一地介绍，爸爸，妈妈，姐姐，姐夫，哥哥，侄女……看来，这一次是全家到齐了。
我陪着笑，一一叫着。
袁峰的妈妈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净整齐朴素大方，一看就知道是和我妈一样，吃过苦受过累有足够生活经验的劳动妇女。她的笑容最是亲切，笑着招呼大家接下我手里的东西，一边说我太客气，一边回头骂儿子不懂事，怎么也不帮着拿。
袁峰苦笑着不敢答话，我就在一群人的簇拥当中进了由四间房间组成的平房中。
在小小的厅堂里，一家人招呼着我坐下来，说说笑笑，讲些闲话，可是目光全都在有意无意地细细打量我。就是窗户外面，也常有人晃来晃去，眼睛直往里头瞄。
看来我不但要应付袁峰家人的盘查，还要给他的邻居们过目一番，感觉颇象在动物园内任人观赏品论的动物一样。
我坐得笔直，脸上一直带着笑，表面上悠悠闲闲，暗里提心吊胆聚精汇神不敢有半点错失地应付着袁峰所有的家人。
袁妈妈亲亲热热和我说了半天闲话，然后才闲闲地说：“听袁峰说，你现在下岗了吧。”
我心中一凛，脸上笑容更加轻松了，同样轻松得说：“是啊，这一下岗啊，还真解脱了我。本来啊，三百来块的工资。饿不死但也吃不饱，要甩手不干吧，一个国营企业工人的编制又舍不得。现在下了岗，下岗金照拿，我又可以另找工作，每月收入比以前倒还多了。现在我倒知道，为什么很多以前的普通工人，在下岗两三年后就发财了。”
她没想到我这样回答，微微愣了一下。
袁峰也急忙在一边插嘴：“是啊，现在我还和林平商量着做生意呢，现在是商品经济时代，经商是一条好路子，还有啊，林平会写文章，她就是坐在家里什么也不干，光对着电脑写字，赚的钱还真不比我少呢。”
我脸上微微一红，这个家伙，替我吹牛可真是不遗余力也不看看说出来的可信度到底有多少，不过心中却是欢喜，微微地低下头，掩饰眼中闪烁的喜悦。
袁妈妈笑了起来：“原来你还是个才女啊。”
“咱们家小峰居然也交上了个能出书的女朋友。”
“真了不起啊。”
袁峰的爸爸，姐姐，哥哥们也纷纷笑着附和。
我心中又是惭愧又是高兴。只不过是一篇文登在不出名的杂志上而已，被他们这样郑重其事挂在口里，越说越是离谱，想不脸红也不行，可是想到袁峰完完全全站在我这一边，却又忍不住高兴。
袁峰的家人明显也看出袁峰对我的维护之态，很清楚地知道，对我就是有挑剔之意也已经没有必要对袁峰提意见了。他的决定已做了，带我回来，是个宣告，而不是征求意见。这个时候，最好的做法，就是与我拉好关系，所以待我就越发亲近和善了。
好在我也有意和大家搞好交际，一直陪笑脸和他们说着，看起来，倒也颇为融洽。
一直到吃饭时间，被他们招呼到桌上吃饭，我依然保持着二十几岁生命中从来没有的规矩。筷子只是象征似地在眼前的几个菜碗里打转，绝对不肯吃摆得稍远的菜，只为伸长了手臂，直着眼夹东西的样子太不雅了。
袁妈妈亲亲热热和我说着话，亲亲热热给我布菜，我一边推让，一边称谢，就算布过来的菜并不是喜欢吃的，也要带着笑，咬着牙，全部吃下去。
一顿饭吃下来，吃出我一身冷汗，这辈子也不曾这般辛苦过。
好在袁峰看出我的凄惨，吃完饭，略略寒喧之后，就起身要送我回去。虽然一家人都在挽留，不过我也一再说下午还要上班，才被他们一直送出了门，一再叫我常来，我也一个劲点着头应是。
一直到袁峰陪着我直走出两条街，才松懈了紧崩的身体和精神，已经快笑麻木了的脸也终于得到了休息的时间。
“你呀，何必这样小心谨慎，我的家人又不会吃人。”他的口气是埋怨的，心疼的，可我却听得出其中淡淡的欢喜。
我看向他：“我自然不能一直当淑女装文静，不过，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无论如何，我总希望可以给人好印象，就算以后慢慢露出真面目，但至少，我没有一开始就惹人嫌恶。我知道现在的时代，父母之命已经不管多大用处了，你的家人也要尊重你的决定，并不能过多干涉你，可是，我仍然认为，在他们面前表现得好一些，对你，对我都是好的。就象你的家人也在努力地接受我适应我希望能让我喜欢他们一样。我们都只是陌生人，只是因为你而有了缘份，我们要想彼此喜欢都必须自律，都必须付出的。”
“谢谢你。”轻轻的叹息声中，他伸手搂住了我的肩，全不觉在大街上有什么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