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手抱着妈,在妈怀中肆无忌惮地大哭,我好想,好想时光倒转,我仍是许多年前,在妈妈怀抱里哭哭笑笑的小女孩。可是,我终是长成了大人,我终是必须独自面对风雨,纵然被吓得半死,纵然惶恐无比,却还是无处可躲,无地可逃。我只能在这一刻,紧抱着世上最爱我的母亲,放声大哭,哭出所有的惊惶和迷茫。这世上,除了至亲,我又能到何人面前去痛哭,而这一次,也许会是我平生,最后一次,在母亲面前,哭得如同一个孩子。
妈妈终是忍不住与我抱头哭在一起;"你要真是那样喜欢小刘,就别赌气和他分手,要不我再到他家去说说。"
我拼命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妈,不是他,我只是,好怕,好怕!"
我放声大哭,前途如此迷茫,生命如此无助,而我,只想在这一刻,把忍了许久许久的惊惧迷乱,哭在母亲怀中。就让我再做最后一次孩子,就让我,再放纵自己最后一次。自明天起,我要真正长大,我要让自己坚强起来,再不轻易流泪,再不轻易迷惘。
当晚,妹妹没有回学校,打了电话,让同学帮她应付查房,就留下了和我一起睡了。
夜深人静时,在床上细细安慰我,口口声声说,要想办法帮我另介绍一个男朋友。
而已经发泄过情绪的我,却只淡淡无言。
我的伤心怅惘,又何尝与刘扬有关呢?
他不爱我,我不爱他。
我与他交往,只不过是为了应付家人的要求,他与我交往,也只不过是想找个在各方面较合适的女伴。于是分开来,也是这样平平淡淡,轻轻松松,自自然然。
"其实那个刘扬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对你又不殷勤,早该甩掉了。我肯定可以帮你找个好的,不过,你要聪明一点,别那样老实巴交都被人欺负。你不知道,我寝室那个王燕,多厉害的人,他的男朋友在他们面前是言听计从,还有你以前同事的胡国,只在女朋友的掌心里转。还有,你以前的老同学孙玲,现在更加厉害,她家所有的事都是男朋友帮着做的,什么拖地打扫烧菜做饭全交给男朋友了。她家开了间时装店,各种装修办证都是男朋友去跑的。咱们晚上闲逛,总能见着她躺在店门口的躺椅上,男朋友或是在店里打扫,或是坐在她旁边给她扇扇子。这才真是叫让天下女人都想学的好能耐呢。比起来,那个刘扬他替你干过什么。什么时候,你要能学来人家一成的本事,就行了。"
我只笑说:"你省了吧,难道你还把你们大学的同学介绍给我吗?人家大学生也未必瞧得起我。再说,从一开头,我和他接触就是一个错误。我不该放松要求,随便找一个。我应该持之以恒地寻找真爱才对,也许哪一天,在街上与擦肩而过的男生四目相对,突然撞出火花来,也许无意中跌倒,有一个强壮的手臂把我扶起来,也许,我找了一家糕饼店的工作,有个男生,每天来买糕饼,也许我进入一家企业,和一个陌生人吵了架,最后才发现,他是大老板,而且对我颇有好印象,也许……"
妹妹闷声低笑:"行了行了,你真以为自己是小说女主角。"
我不服气地说:"现实搞不好会比小说还小说。"
"看来你并没有受太大打击啊,还有力气做白日梦?"妹妹的语气轻松了起来。
我在黑暗中白了她一眼:"难道我学历不够高,长得不够好,就连做梦的权利都没有了吗?更何况现在是晚上,哪里来的白日梦。"
妹妹轻轻地笑,而我也情不自禁,笑了一笑,心情似乎放松了许多,闭目要睡,妹妹却轻轻又叫了一声:"姐!"
"什么?"
她沉默了一阵,才说:"你以后会找到更好的男朋友的。"
"当然!"我肯定地说。
第二天,我首先就去剪了一个头,把长发剪短,清清爽爽,也算将所有的烦闷苦恼都一剪子剪去了事。然后跑到租书摊,租了一大堆言情小说,回家看了个痛快。
言情小说,讲的多是以爱情为主,温馨动人的小故事,又大多是历尽艰辛,终成正果的喜剧,看得人心中也颇为轻松。
每每看到学历不高,长相平凡的灰姑娘,以其天真灿漫胸无点尘的性格,得到大少爷,大公子,精英人物的倾心倾情,我自己的心情也大大平衡。
再看到穷家女,抓起天文数字的支票往男主角,女配角,或是男主角那对嫌贫爱富的爹娘脸上的扔时,更觉痛快到极点。
唉,我自己舍不得拿钱来扔人,在书里看看,也是好的。
父母都只道我受了打击,恨不得我在家中多多休息,平复心情才是,自然都不管我。
只是任我坐在房间里,一本书又一本书地看,时而笑,时而骂,时而拍着大腿叫好,时而击案怒斥男主角,全情投入之下,多日来的负担竟也消解不少。
我躲在家里头把手头上的书全部看完,心情好了许多,身体比之以往天天在烈日下卖毛巾也是舒服多了。于是便努力让自己淡忘上次的损失。父母安慰我,我自己也安慰自己。虽说没有什么学历技术,总是个年青人,岂有找不到饭吃的道理,何必把大好青春浪费在大街上,碰到城管就象小偷遇到警察,真是尊严丧尽,骨气全没。
而且,更没有想到,我所损失的东西竟有要回来的一天。
以前和我在一个地方摆摊卖些小吃的小孙居然打了电话给我,说城管大队有通知,被缴东西的人,只要肯亲自到城管大队去写保证书,以后不再摆摊,便可以将东西领回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竟有这样的好事,怔了好久,原本要努力把些毛巾忘掉,可是想到可以要回来,哪里还坐得住,立刻跳起来,出门,奔城管大队去了。
这几日的悠闲,这几日的轻松,被这几百块钱的货完全给破坏掉了。
什么清高悠闲在钱面前,立刻变得铢锱必计。纵然到城管大队没有可能那么容易把东西拿回来,必然要受些气,但人在社会中,岂有不受气,不低头的道理,乘着年轻多吃些苦,受些气,也是无妨的。这个时候,什么尊严骨气都忘了,一心只想要回我的毛巾我的钱。
"你想想,你们这样满街摆摊,象话吗?我们的市容市貌还要不要?要知道,我们这里虽然是经济欠发达地区,不过也是知名的地方,经常有游客要来,有领导视查的,你们在主要街道摆一排,我们城市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城管大队长异常严肃,疾言厉色教训我已经足足半个小时了。
我只赔着笑,站在他面前恭听。
在他教训我之前,我已经用了一个小时,写了我平生最深刻最坚定的检查和保证书,认错倒歉,并再三申明,绝不敢再知法犯法地满地摆摊,破坏市容了。
可是,大队长明显觉得我的认识不够深刻,开口教训我一直到现在。
我只敢赔笑听着,拼命忍着,忍无可忍,咬牙再忍。无论如何,我已经来了,已经写了检查,已经听了教训,这个时候再扭头离开,岂不是亏得太大了。
"队长,快中午了,我们也要下班了,就让她去拿货吧。"从身后传来的声音,总算把我从苦难中救了出来。
大队长显然看着下班时间也确实到了,没有兴致再教育我,挥了挥手:"好了,你要能接受这次的教训就好,否则,下次可没这么好运了。"
我点头哈腰地应是,人在矮檐下,岂敢不低头。
身后那人再次说:"行了,你进去拿吧。"
我回头道谢,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却僵了一僵。
眼前的年青城管队员,正是上次把我的毛巾抢走,还把我的手弄伤之人。
他冲我点点头,指指大队长办公桌后的小门。
我忙又道了声谢,直接从小门走到后面的房间,这个房间摆了一地的货。
什么肥皂毛巾鞋子袜子发夹小吃但凡是街上非法摊贩卖的竟是应有尽有,就连运货的货架和板车的车轮都可以在房间里找到。
我低着头,只在货品中寻找自己的东西,耳边却听到外面的交谈声。
"小袁,你真是的,其实这次缴他们的货,给他们的教训也是应该的,何必又要让他们回来拿回去。"
"队长,他们也不容易,大多都是下岗工人。"
"我知道下岗工人可怜,可也不能因为下了岗就理直气壮破坏市容市貌啊。现在,谁容易啊。我们不还一样,要是管不好市容,出去摆摊让人赶的,就轮到我们了。"
"队长……"他的声音放轻了,我也没有再听清他说什么了。
只是心中有些惊奇,那天凶神恶煞一般抢了我的毛巾不放手的人,居然是这次主张把所缴物品发还的人。
终于在一大堆货中,找出了我自己的东西,并不全。我知道,以前来拿货的人,少不了会有几个顺手牵羊的,不过损失一点,总比全部拿不回地好。我拿起事先准备好的两个大塑料袋,把毛巾装好,然后拿出来给他们检查。
队长只草草看看了事,就挥手让我走了。
我千恩万谢一番,才提着袋子出去,心中暗暗嘲笑自己,才二十出头,就什么锐气都没了,想以往年少轻狂的种种狂想大志,简直是一场笑话。
一边走,一边沉思,直到身旁有人问:"你的手好些了吗?"我才猛醒过来。
一扭头,看到那个年轻城管队员诚挚的脸。他竟然一路跟着我出来了。
"已经没什么事了!"
他点点头:"那就好!"
然后,没有话说了,我也觉无话可说的不自在,只好干笑一声,接着往前走。
他却没有停步,还是跟着走过来:"对不起!"
我听这三字颇为诚恳,并无说风凉话之嫌,便也认真地说:"你职责所在。"
他一时间也找不出其他的话来说,却又不走开,仍然跟着我走。
气氛异常之尴尬,我和他都不太好受。还是我最先忍不住,站住脚说:"有事吗?"
他这才看向我,干咳一声说:"以后,真的不要去摆摊了。我知道,你下了岗,你有难处。可是你还年轻,你还可以试试走别的路。这样沿街摆摊,虽然有一时的利润,不过,却绝了你其他的道路和发展。再说,这样乱摆摊点,对市容的影响也太大了。你知道,我们城管队必须对市容负责的。现在,没有谁手里有铁饭碗,交通队和城管队都换了新规章,每个月都有业绩最差的人被记录在案,如果以后再排在队尾,也一样要下岗。上一次的突击以后会经常发生的。你下次再被缴了货,就拿不回来了。"
我点着头,唯唯诺诺,一个劲应是。一如以前在学校里偷偷看小说被老师批评时一样,只是那时挨完了骂,以后书照看。大道理谁人不会说,我以前看别人下岗时,也一样会开导人家。什么条条大路通罗马,何必死捧铁饭碗。什么,国家正在经历经济发展的阵痛。要不痛下决心,有所牺牲,就换不回以后国家的飞腾。以前看到满街摊贩,何尝不觉碍眼,看着城管缴东西,亦是合情合理。可是,事情到了自己身上,却又是另一种看法,另一种想法了。
只是现在却不必与他来斗,只管应是便可。
可是,他明显地不满意我的恭顺,忽然厉声说:"你认真些,我的话你听进去了吗?"
我被他吼得一呆,看着他发了一会儿傻,在他颇凶狠的目光下,才点了点头,有些软弱有些无奈,但却不乏真诚地说:"我明白!"
是的,我明白,就象小时候偷看小说,被老师痛骂,虽然心中不快,但还是知道,老师骂我也是为了我好。
他这一番话,纵然是些空话套话重弹的老调,但能以如此之诚,对我说这样的话,已是极为难得了。
他点点头,这才止步不再跟我。
我忙再感谢地对他笑一笑,拎着两大袋毛巾,加快脚步地走了。
虽然一直没有回头,却总觉得他的目光在注视我,不知不觉间,汗流浃背。或许,只是我天太热,太阳太猛之下的正常流汗,只是我多想了。
我与他又并无什么关系,城管队员和不法小贩。他管市容,而我不交税无执照破坏市容,真是水火不容的两个人。他对我的照应,只不过是因为上次一不小心弄伤了我,所以有所歉疚而已。
一切都只是小事,过去了,也就过去好了。
从此以后,我是再不能出去摆摊了,我的心脏无法长期承受这样的紧张和刺激,我也没有太多的钱可以买货来让人缴。以后我与他八杆子打不着,永无接触的机会。
(笑,再说点真实和故事中的区别。在故事里不好太讲城管队的坏话。一般来说,城管队缴了东西是不会退还的。曾经有一个沿街卖芝麻粮的人整个货架都被缴了,后来,千求万求,货架拿回来了,里头的芝麻糖一个没剩。类似的事是有许多的。故事里的事,是一大帮被缴了货的人到城管队去送礼赔小心,找各自把货拿回来的。因为不少货主的货是相通的,所以常会发生予盾,你说这货是你的,他说这货是他的,总之谁先到,谁先多拿些东西走,再加上城管队的人自己也要混水摸鱼,通常被缴的东西多拿不回来,万幸能拿回来,能有原来的一半,就是大好事了。)
(三)
在以后的好几天里里,我就在家偷闲,不是看电视,就是看言情小说,把什么未来的烦恼都暂时抛开不管,只想好好地休息轻松一下,之后再投入到社会上艰难的生存搏杀中去。
家中亲人都只道我受了委屈刺激,只恨不得我在家中多休息一段日子,所以都不催我。
妹妹和其他的同学,要乘着暑假随老师到广州的许多厂里去识习,家里又是热热闹闹地替她打点东西,准备行装。大家一起出力献策,专心致志,倒也颇不寂寞。
只是,有时看父母一起为妹妹而欢喜,有时,听妹妹高高兴兴地说,某某厂又通过了她的面试,某某厂看了她的个人简历后表示很感兴趣,总之只要一拿到毕业证,前去任职就可以有近千元的收入时,我即为她欢喜,又觉心头怅然。如果当年,我没有考上技校,而是进了高中,那……
心头猛然一凛,纵然不肯承认,但也无奈地发现,我居然嫉妒自己的亲妹妹。情不自禁地轻轻颤抖,原来,从来自认善良老实的我,竟会有如此丑恶的一面。我在心中恶狠狠地痛骂自己一番,再也不敢就此安坐家中,于是每日出门到处找工作。
只是,工作,真的,真的非常不好找。
在下岗的大潮中,满世界都是剩余劳动力,到哪里工作,都要有文凭,就是在饭店门口做个迎宾小姐,尚要足够的美貌和身高。而这些,我都没有。原以为只要能吃苦,就是到私家商店里给人打工也是可以的。又哪知,便是衣行鞋店招收员工,首先也一定要你卖过同类产品,有经验的。我一来不会撒谎,二来确实没有这方面的经营,三下两下,便被人问出破绽,拒之门外。
家人在这方面倒不给我压力,只是安慰我将来必能找到合适的出路。而且母亲最关心的就是我的终身大事,一个劲劝我多出去玩玩,和朋友接触,多结交些男生。
可是,悲哀的事,我竟然并无几个知心之友。
我从小学开始就不太会交朋友,别人喜欢衣服,喜欢新潮,我却只喜欢看书,同学们在一起谈论衣服发夹,我却找不到人陪我说说书中的人和事。在初中小学时,虽然也交了几个真心之友,只是毕业后各奔东西,与我交好的几个人,最后居然都到外地读书去了,彼此联络不易,从此渐行渐远渐无书。而在技校学生混杂,良莠不齐,人与人之间相处不见真心,并不曾交到好友。参加工作后,在小小的商场里,与少数的几个同事接触,多是些在一起只谈家常闲事和牌局的少妇,更难有共同语言,这就决定了我的交际面奇小,况且象我这般跟不上时代潮流,不会打牌,不会跳舞不懂买衣服,不会追新潮的落伍女生,要找朋友同游,怕也没有人愿意和无趣的我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