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硬说是她弄坏了你的机器,事情就和我有关。你立刻找人来修机子,一刻没有人来,我叫你一刻开不了店门。你今天不用再做别的生意了。"袁峰蛮横地说。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小心我打110报警。"老板娘大叫。
袁峰冷笑:"你打吧,就是警察来了,也要讲理,你没有证据说人家弄坏你的机子,难道别人不该把事情讲清楚吗。"
老板娘明显被他的煞气震住了,乖乖打电话叫人。袁峰只用冷冷的眼睛看看她,就转头冲我安抚般地一笑。
我只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变化。自那一日在妈怀中痛哭之后,就决心不再哭泣的我,却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在我受羞辱责骂,茫然无措时,他就这样毫不犹豫地来到我面前,用他的手臂来保护我,用他的肩膀来为我承担一切,当机立断地替我决定。为我做主。那一刻,我忽然间深深感受到了,有一个能够保护我,敢于保护我的男生在身旁守护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少年时轻视男生,自问潇洒,并不需要别人呵护,到真正面对风雨时,才知道自己只是个不堪一击的小女孩。没有雄心,没有大志,在私心里,无比渴望一个真正男人,站在我身旁,替我阻挡风雨,叫我有所依靠。
袁峰低声和我说话,想安慰于我。我却是百感交集,只是迷迷茫茫,看着他发傻。
半个小时后,修理工赶到,我们三个人六只眼睛一起盯着他打开复印机查看了好一阵,袁峰才抢先沉声问:"出了什么问题?"
修理工笑说:"没什么大问题,你们买的是二手货,已经用旧了,时间一长,里面的零件磨损严重,就要更换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心情完全放松了,沉冤得雪的快慰和无比真诚的感激一起浮上心头。
袁峰脸色不善,恶狠狠看着老板娘:"你现在还要说谁弄坏了你的复印机。"
老板娘讪讪然,不再言语。
袁峰哼了一声,拉着我的手,大步走出去了。
我身不由己,却又心甘情愿地跟着走,两眼还只痴痴地瞧着他。
他一口气将我拉到街角,才气怒未息地冲我吼:"你的老板就是这种人吗?你天天上班都是这样过的吗?你怎么从来不说。"
他自与我交往以来,在我面前一直是和气的,从来连个坏脸色也没给过我,这一回却是铁青着脸,几乎用吼地来说话。
我见他如此气恼,心中竟是一阵又一阵说不出的欢喜,只是脸上却反而装出懊恼之状:"你干什么,你这样拉我出来,我还怎么做下去。"
"你还要再做?"他大吼。
我心中窃喜,口里却在埋怨:"不做又怎么样?我已经白做了十天了,现在就走,白白便宜了她。再说,真要在社会上做事,哪有不受气的,东家不做做西家,西家的脾气也未必比东家好。而且,我也不能老游手好闲,坐在家里啊。我的下岗金全交到家中做伙食费,我每个月上网的钱总不能叫父母掏。还有,网上那些朋友,在一起写文章,说文章,心意相合。大家一起合作想出有自己文章的小册子,人人都掏钱赞助,几百块地捐着,我却拿不出钱来,多么丢人……"我一气说下去,倒是连自己也觉得自己凄惨了。
他咬牙说:"就为了几百块钱,要受这样的气吗?你还这样年轻,就对自己的未来没有希望了吗?你舍不得扔掉已做下来的一百块钱工资,我给你好了。"
我当场变色:"你说什么话?我要你的钱干什么?"也不等他辩解,转头就跑。听着他在身后又追又叫,我却跑得更快了,只是一边跑,一边情不自禁咧嘴傻笑,就是被街上的人视为疯子也一点不在意。
他是真的替我心疼,为我不值,他是真的因我受辱而愤怒,他是真的为我被冤而失态,他是真的因为我不肯珍惜自己而无法控制情绪,他是真的……爱我!
我心如鹿撞,因为这个突然的认知而手足无措,心慌意乱,不知如何面对他,所以跑得飞快,一路跑回家,关上大门,一颗心还跳个不停,为这个认知而震惊不已。就是身后的门被敲得砰砰响,我也坚持不肯开。纵然看尽了雪月风花的故事,写多了生死相许的爱情,自己面对爱情却还是第一次,说不出的无措,说不出的惊惶,叫我对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我只傻傻地坐着发呆,傻傻地回忆着他方才的暴怒气愤,傻傻地一个人发笑。
敲门的声音停止了好几分钟,看来他终于走了,我才松了一口气,电话铃又震天地响了起来。我一直盯着电话发愣,可铃声,却是那样执着地响个不停。
我叹了口气,拿起话筒:"喂!"
"听我说,林平,你还年青,以后的好工作好机会有的事,别这样傻,为了这种事而不高兴。"完全没有出我的意料,话筒里传出的是袁峰满含关切的声音。
我微微一笑,柔声说:"我知道,我不会为这种事钻牛角尖,不过就是份不合适的工作。"
袁峰明显没想到我会这样平静,略沉默了一下,才又再试探也似地叫:"林平!"
"我没事,我真的没事,你放心。我现在心情已经好了。我知道你待我好。你现在回去上班吧。现在是你的当班时间,你们城管队现在也管得严,可别被我害得你也下岗了。"我继续微笑着说,即使在电话另一端的他,看不到我的笑容,我也控制不住想笑。
"好吧,我下了班再来找你!"他无可奈何地交待了最后一句,却迟迟不挂电话,还是我当机立断,把电话挂断。然后继续坐着发呆。一点一点回忆刚才发生的一切。在我受人羞辱责骂,最是困窘慌乱无措时,他就象天神一样,突然间出现,帮我伸冤雪耻,为我讨回公道。保护我,看重我。就象是无数动人的爱情传说中,英武的王子毅然将落难的公主从坏巫婆手中解救出来一般。
我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联想有多么不合适,多么夸大,多么肉麻。老板娘或可以担当坏巫婆的反面角色,但他一个小小城管,怎么看也和天神或王子联不起来,更何况我自己怎么瞧也不象一个公主。
但我就是这样无可救药地限进了幻想之中。
他爱我,他是真的爱我,否则怎么会这样义不容辞地维护我呢?可是他到底爱我什么呢?我没有学历,没有本事,没有家世,论到长相,那更是……
我忽然跳了起来,跑到镜子前面狠狠盯着里头的人影细看,越看越是沮丧。
身材太矮了,眼睛太小了,又没有双眼皮又没有酒窝,还架着一副大眼镜,真是什么姿色,什么气质都谈不上。幸好,这段日子以来,皮肤又变回了以往的白晰。只是,脸上,什么时候多了那么多雀斑,以前没有这么多的啊,难道是这段日子天天对着电脑,受了幅射,所以才猛长个不止。
天啊,天啊,这可怎么办才好?
我急得在镜子前面又跳又转,象我这样一无是处的女生,袁峰居然会鬼迷心窍喜欢我,要是有一天,他清醒过来,发现我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优点,可又如何是好啊。
象我这样的女生,居然有人会喜欢,要不拼命抓住,再不放过,就实在笨得无可救药了。
我打开抽屉,拿出钱包,飞也似出了门,一口气跑到商场,在化妆品柜台再三徘徊,最后一咬牙,一百年难得大方一次地掏钱买了一瓶去斑霜回家。
回到家时,父母已经下班了,我笑着说我不在打印室做了。
父母一起微笑,点点头,都没说什么。
我倒愣了:"你们没有意见吗?"
妈妈笑说:"我们知道你做得不开心,这几天你回家时脸色都很不好看,真要这样,不做也好,闷出病来,更加得不偿失。"
爸爸也笑着点头:"反正好工作,总有一天可以找到的。"
我心头一阵感动。我有如此父母,永远站在我一边,无论出了什么事,受委屈的都是我,错的肯定是旁人,从不给我压力责难,相比别的人,不知要幸运多少,还谈什么苦难呢。
以后的几天,我每日都对着镜子,按照说明书往脸上涂沫去斑霜,下定决心,为了我未来的幸福。誓要和可恶的雀斑斗争到底。好在现在不用上班,不必上街,每天理直气壮躲在家里,把脸上涂得青一块,绿一块,闲来无事,就坐在电脑前面写小说,到处贴了骗人夸奖来自我满足。
爸妈早已习惯了素面朝天,从不为化妆打扮费心的我,这番见我如此积极得搞美容,惊讶不已。
妹妹知道我为何如此后,对我大加嘲笑,说我太过容易感动,轻轻易易被人骗到这般地步。人家不用花钱买礼物哄我,不用天天对我陪小心,只要站出来说几句话,就可以如此省钱省力省心地弄到女朋友,真是赚大了。怪不得袁峰会喜欢我,实在是我这个女朋友太便宜太简单太不用花心思之故。
我也懒得反唇讥刺他,只是专心地对着镜子涂涂抹抹。
妹妹控制不住,跑到我身后来接着嘲笑我:"你看看你象个什么傻样子,亏得你在小说里,总写得女生聪明坚定,不轻易受人影响,亏你说最喜欢亦舒笔下,永远保持自己风格,不为男生所动的女白领,看看你自己在做什么傻事?"
"写小说自然是稳稳当当,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完全不用担心主角在爱情上失意,在现实人生中,可以这样吗?亦舒笔下的人物是很有性格,可你仔细看看,女主角不是才慧双全能力十足的白领强人,就是美丽漂亮,永远让男士甘心奉献的大美人。你再看看我,哪一点可以和人家比,要不尽力打扮一点怎么可以。"我自顾自说着,全不觉少时自认冰清玉洁卓尔不群的自己已然变得如何俗气,挖空了心思,只想叫一个男人觉得自己稍稍好看一些。整日里担心的,不过就是自己脸上的斑要是去不掉可怎么办啊?
忽然间,就真的,明白了,古书中所说"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女人是爱美的,但更希望所爱的男子可以看到自己的美,可以因为自己的美丽而欢喜,而骄傲,从心爱男子眼中看到因自己而来的光彩,该是多么叫人满足快乐的事啊。
而我,纵然,从来谈不上美丽,也歇力想对自己的容貌有所改善。纵然他未必注意,未必在乎,但我,却想要为他做,为了他,让从来不好看的自己变得稍稍美丽一些。
妹妹微微笑着,不再理会我了。
我却扭过头来,笑着问她:"你是怎么和人谈恋爱的,为什么可以叫人这样喜欢你呢?"
妹妹瞪我一眼,没有理我。
我谄笑着凑过去,拉着她:"你教教我啊,我是你的亲姐姐,你可要替我的终身幸福打算。"
妹妹哭笑不得,用力打掉我的手,转身走开。
我跟在她身后一个劲哀求:"我就告诉我吧,让我也学两招,好叫他也可以象别人待你一般地待我。"
"你告诉我啊。"
"就说一点!"
"我保证不泄漏出去。"
……
……
平静的日子转眼又过去好些天,我在家里,一个劲写文贴文,看人人回贴说了几句好,即刻飘飘然如上云端。。袁峰担心我烦闷,每天都来陪我,我初时还有些羞窘,但也很快放开,象以往一样说笑无忌。
妹妹平日里也是和我说说笑笑,不再谈论在爱情上诀择之事,只是晚上常躲在房间里和某人通电话,说着说着,便会哭出声来,用不了多久,又会绽开笑颜,似这样时哭时笑如同疯颠。我却再也没有责备她,嘲笑她。因为,忽然之间,自己也明白了情滋味,也懂了,当爱情降临时,没有道理可讲,没有理智可守。妹妹现在,徘徊于两个男生之间,三个人都在痛苦当中。她只是自欺欺人不肯面对,只有晚上和心爱的人说起话时,才会情不自禁,哭出声来。而我,只是默然,相比于她的矛盾痛苦,我除了一些忐忑不安之外,就只剩甜蜜欢喜,不知比她幸福多少倍了。
只是,时间渐渐过去,去斑霜开始发生做用,脸上长斑的地方,皮肤渐渐脱落,一层层的皮屑总是挂在脸上,脱落出的新皮白得刺眼,对着镜子照来照去,本来就不漂亮的人变成丑八怪了。我吓得再不敢见袁峰,只说要安心在家中写小说,不许他再来,叫他与我通电话就可以。我天天照个镜子上百遍,暗中乞求,这难堪的蜕皮期快快过去,让我可以用全新的面貌去见他。
爸妈却被吓坏了,生恐我因此破了相,一个劲要我停止。
我却咬紧了牙关,一意孤行。我非要我把脸上这些可恨的小雀斑全部除掉不可。顾不得回想以前看到别人割双眼皮挖酒窝时如何不以为然,如何笑人愚昧,如何自觉洒脱了,我早忘了自己是新时代新社会独立自主的新女性,现在,最大的愿望,不过就是尽自己所能,可以在他面前,稍稍好看一些。为了这个愿望,无论如何,也要咬紧牙关撑下去。
爸妈劝不住我,妹妹却根本不劝我,她只是悄悄地约了袁峰上门打突击,如此而已。
那天晚上,我依照往例,涂得脸上青青绿绿一大堆,正在电脑前和网友谈天。因为我说我这边小城市生活水平低,我一月工资才三百来块,还不算最低的收入水平时,对方怎么都不肯信,硬说我骗人,口口声声,说在她那里,就是个民工,一月收入也不止三百。我愤然反驳,正在和她大打嘴仗,无比投入时,完全没注意外面的动静。房门就这样打开了,一个人走进来,然后无比惊愕地叫了一声:"林平。"
我听到叫声,全身一僵,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在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后,本能地拿手掩着脸,跳起来,从他身旁一直冲了出去。
袁峰试图要拦我,却最终没拦,侧身让我逃脱了。
我一直冲进卫生间,拼命把脸上的东西洗掉,心中早骂了千千万万句,是哪个如此混帐,知道他来了,还不和我打声招呼,搞得他看到这般难看的样子。我只恨不得一直躲在卫生间不要出去才是。可惜的是妹妹在外头,一个劲大着嗓门直催。
我眼见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畏畏缩缩往外走,一到厅堂,就暗恨头顶的灯光怎么这样亮,只怕脸上蜕皮的难看痕迹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了。太倒霉了,我一心想要好看一些,却把最难看的样子,全叫他看入眼中了。
我暗中巴望父母和妹妹来救,可他们早躲到房间里看电视去了,并无半个人同情于我。
袁峰脸色铁青,手里正拿着我的犯罪证据——去斑霜。
他看我畏缩地躲在一旁不肯上前,就大步过来,怒冲冲说:"你都在干什么?"
我小声地,无辜地说:"我在干很多女生都会干的事,美容去斑啊。"
"你要去个什么斑,哪个说你丑了,谁敢我样说你,我就去找他问个清楚。你平白地拿自己的脸这样胡闹,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你知不知道,正常的去斑,不能被太阳晒,不能叫风吹,不能沾灰惹土,也不适宜对着电脑电视,让脱皮处再受幅射刺激?这些你都做到了吗?你就会傻乎乎地随便拿自己的脸开玩笑。"他抑制不住怒气,恶狠狠数落我。
我只傻傻瞧着他,他待我向来都是亲切随和,万般好脾气的。这是我认识他至今,第三次发怒。第一次,是他板着脸凶狠地抢毛巾,第二次,是他以救世主之姿突然出现,从恶巫婆手中,救了我这个落难的笨女生,而现在,他正怒不可抑地骂我糊涂。可是,心中,却并不气怒,反觉一点一点,无由地温暖了起来。
他不知骂了多久,才恶狠狠地说:"从现在开始,你不许再往脸上涂任何东西,在脸上的皮肤长好之前,不许出门,不许站到阳台上晒太阳,也不许对着电脑或电视,明不明白。"
他居然就这样大刺刺地命令我,完全不理我的想法,不在意我的立场,他以为他是我的什么人,他凭什么代我决定,凭什么掌握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