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益深远——蒲梢

作者:蒲梢  录入:11-12

而已。
关上宿舍的门便是与世隔绝。切切地吻过彼此的眉眼耳侧,桌上祝贺获奖的花束穷极绽放无声凋零。额角相碰脸颊相贴,成全着一次又一次的口舌缠萦,变换而重复,飞鸟般腾跃游鱼般潜藏,直至发现气息里都是粗糙的急切,才明白千丝万缕,人与人总归是这世界里最疏离却又最亲近的部分,于是再挣扎,也只为了导演一场寻常不寻常的爱情。
什么都还没发生,所以我们什么都不要去想,好吗?
第四章(上)
聂颖的戏终于是拍完了,正在做后期处理,好象是要在年关前过完审批以黄金贺岁剧的名义推出。做演员的除了预约时间重新配音,也算是闲了下来,轮到幕后人员在那里焦头烂额。这次她和小刘给安杰争取了一个音乐制作的工作,相较以前高级得多。刚批准下来的时候聂颖笑得狡猾,说,你看,这次准备怎么谢我啊,别跟我来吃的,下次要做女主角,正在减肥。
"好说,那这次你又想到什么了?"安杰抱手。
"这个嘛,最起码也要法国旅行,包食宿旅游参观逛街,五星级酒店。见你是熟人,打个八折,就四星级的好了。"
"我看你就是直接把我宰了,也卖不出个好价钱让你去。"安杰拉倒。
"怎么会呢,按道理来说那儿也快要是你地头了,作个东还委屈你么?"
"谁说的?"
聂颖神秘一笑,"听回来的,上次跟我爸去吃饭的时候。等一下我就帮你告诉程皓,到时候三个人,你领着我们去好好去见识一下。"
"不要告诉他。"安杰一急。
"怎么了,还没去已经吝啬了吗?这可不行。"
"不是,帮我,聂颖,先不要让他知道。"
"他早知道了,不是吗?这几天我见过他,他在想事情。"聂颖敛起笑谑直直地凝视他,"别以为我不知道,杰,我不比你笨,而且我是女人。"
安杰一阵惊悚,不过他还没机会问清楚,聂颖已经摆明了不想说下去,还转了话题。怕是她心里也有点什么,她是率性的人,就这一下,安杰知道她答应了。非关性别,两人就是太相似太接近了,有些事情才更不好说出来,一不小心就会变成互相责难徒惹怨怼。
"谁来唱主题曲定下了吗?"
"还没,不过已经有人选,只差总监表态。"
"那好,真能的话到时候你们一起请吃饭,这次是真的了。"聂颖愉快地笑起来,早知道他的想法,这里应是程皓的一个转机了,大家也都乐见其成。
安杰也笑着回道当然。
只是人算总没变数来得突然来得迅速。
开始的时候程皓还觉得好象在开玩笑,这样的机会竟让他捡到了。安杰说,这样很好,说不定以后有机会能自己开个工作室,一定和你签长约。
话音还于耳边萦绕未尽,本已录好,甚至音乐总监也已经批准把音轨加上去了,制作人那边却来了说法,这首歌不能用。
一个"不能用"竟把大半个制作组的努力都压下去了,最震惊的莫过于安杰和程皓,其他人大多只是恼怒白做了功,或者同情他们两人。聂颖听到消息后随即找监制说去,那监制本是出了名大牌难说话的,不顺眼的人更是直接轰出去算了,但这次也看在她是谁的份上见了她,别的没说,只遮掩地道:"这事你就别管了,就是想管也管不着,说话的是上头和赞助商那边,我们现在可还是看人家吃饭的。"
"怎么不管,音乐的事情向来都只是由音乐组负责,制作在这里有绝对的自由权,和投资商有什么关系?再说那首歌我看还是挺不错的,陈总监,你上次不也这样说么?"聂颖追问。
"话是这样说没错,我看你也演过不少戏了,这里面不清楚的东西你还看得少么?总之一句,歌要换,歌手和制作人也要。"这句话算是盖棺定论了,聂颖知道自己还嫩,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就是对方客气没有把自己赶出去,也不过是这样摸棱两可地回答,于是道了谢,又另外寒暄了两句闲话让他多来家里走动顺便和爸爸吃个便饭。姓陈的电影总监则一边夸她通理一边说着一定一定。
明白自己的无力解决,聂颖回过头就直接找上老爸出面,非要把事情弄清楚掰回来。一问之下才发现原来是有人找到赞助方让他们扣着一部分钱不放,也不知道那人谈了什么条件做了什么手脚,合同拿出来对则才发现付款限期往后推了一个月,这样一拖赶不上新年档的话这个剧的损失可想而知。于是结果只能是换人换歌。说到这里连聂颖她爸也不禁感叹,对一个新人,这下也太狠了些,摆明了不让你出头翻身,你的朋友叫安杰和程皓是吧,他们俩和他有仇么?聂颖冷哼一声,是有仇,不过谁仇谁还不知道呢。
"然后呢?"程皓问得着急,眼睛却一瞬没离开过安杰。
"林鑫的话,不会有后着。"安杰异常冷静,他觉得自己好象回到了以前,父亲死的那个下午。
"聪明,正是这样,不过还有余地。"聂颖击掌。"现在有两条路,一条是安杰你自己退出音乐制作组,程皓留下,主题曲的事由别人跟进。另一条就是你们两人一起放弃,他们安排别的来做补偿。怎么样?"聂颖没说出来的是为了这两条路,她恳求老爸与人周旋了多少次。生平里本来最恨欠人情债,就是父亲也一样。这样的恳求还是头一遭,像对什么屈服了似的,特别是对着他似笑非笑的样子。她也知道父亲到底是官场里打滚的人,为了他们这些小孩子的事情而开罪别人或者和谁扛上,都不是他会做的事情,能有现在这个程度,也算是尽了人事。
"我也退出。"程皓想也不想便道。
"不用急着决定,两天时间考虑,不要后悔。"聂颖颇有意味地看了在场两人一眼。
安杰除了开始那一句,再没说过其他的话,就是面对程皓的表态也一样。那个名字重新闯了进来,带这不可一世又让人痛恨的影响力,自己却完全没有办法开脱。聂颖走后程皓说的话他都听到,所以当听到程皓口中的"下一次",他无法自己,低抑、愤怒地打断--
"下一次?怎么可能还有下一次呢?我要走入的这个世界并没有给我下一次的机会!你懂吗?你不懂。"
"我是不懂。" 程皓闭了闭眼,先前的焦急反倒是慢慢退了下去。"我只知道这个机会对你来说并不那么重要。"
"那你呢,总不能说不重要了吧。"
"我无所谓。"
"说慌--"嘴里说得强硬,人却撇过头。
"不是所有人都看重这个,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看着我,安杰。"程皓也来了气,伸手摆正他的脸。"你在赌,和那个林鑫赌一口气是么?这种事圈子里很多,你可以说你不在意他,那你应该沉得住气的,但你做不到!冲着他--他不值得。"
"我为的是自己!"安杰高声反驳。
"好,我相信你为的是自己。你想要成功,想要被承认,知道吗,现在的你太浮躁了。然而唯一能让你安静下来的却也是成功和被承认,这本是矛盾的,但现在并非不可能。"
"我一直在你身边。所以静下来,先静下来,你都会得到的--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更重要的事?你--"安杰一僵,冷水从头浇落。但程皓没有接下去说,良久,只问了句:你想出名么?
安杰怔忡,然后一如既往的回答"我想"。
程皓眼里有什么倏忽而逝,了悟过后,却是永无止境的深沉酝酿。
第二天程皓就回复聂颖,表示他要继续留下。这个答案让聂颖和安杰都吃了一惊,但他再没有解释什么。
如果他们都别无选择的话,那现在,程皓想,他也是了。
年关迫近,学校放年假,五湖四海的学生们一下子作鸟兽散尽回家过年,还真是落了片灰茫茫的大地真干净。校园里就几栋建筑几条校道,也不是说完全没人,但零零星星的怎么看都是清冷。过道两旁的细叶榕四季长绿根须飘摇,说它弱不禁风但又像人闲舒爽,都上枝枝叶叶交错生长,缠缠绵绵的,看着竟也让人凭空生出些暖意,想来到底应是心态问题。
安杰左右开弓一手一个纸袋走在校道上。也不是第一次过年回家,本来不用这么夸张的。只是想到过年回来通知也该到了,一些重要的旧乐谱书籍先带回去也是好的,省得到时候匆忙起来漏了什么。
远处迎面有人影走近,凝神一看正是聂颖和程皓。
天地之大,本该是如这般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即使姻缘终不落在这两个人身上,也不枉这些轻狂岁月。但偏偏,没想到是这样的选择。然而又即使是现在这般遭遇了,也还是能猜到定不会是什么太过圆满的结果。
还有几棵树的距离,聂颖扯开嗓子叫安杰,安杰提提手上的东西示意她听到了,她便开始加快脚步走来,像冬日里掠过太阳的白蝴蝶。
"不是说好等我们来找你么,走那么快干嘛。"聂颖微嗔。
"是被人赶出来了。"安杰无奈地笑了笑。"早上做离宿登记的时候不小心填早了一点,那新来的宿管就这样一直在门口催着活象我欠了他钱,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就想,干脆出来大门口等你们好了。"
"那也用不着大包小包的,平时分开来拿回去不行吗?让我看看都是些什么东西来的。"说着真的伸手过来翻弄,程皓顺势把袋子接过手来。
"哟,除了乐谱你还有小说啊?"聂颖惊叫,安杰翻了翻白眼。
"你还真当我是个只会弹琴的文盲啊?平时怎么会记得带这些东西回去,能趁着过年收拾一下已经很不错了。"
"这就活该了,住得那么近也不懂得收拾收拾,程皓,把袋子还给他,自找的不可帮。"
程皓听着扬扬另一只手上的东西,"这个是不是也不用帮了?"
聂颖立刻鼓起腮帮:"女士第一,你们来点风度好不好?"
"你也给点淑女气质好不好?哪有人在马路上这样翻东西的。"安杰也不依。
刚刚有风吹过掀起了几张散谱,幸好程皓眼明手快把它们抓回还重新叠好。有人心虚地往边站,小声嘟嚷着"这里又不是马路",想了想又从小巧的手提包里翻出张电影票递给安杰。
"来,收好了,年初三首映的门票,特别照顾你的,还不赶快谢谢我。"
安杰扫了一眼,仔细对折后放进口袋。
"记得到时候来捧场,我等你们。"聂颖朝他眨眼,还拍了拍他放票的上衣口袋,显然方才的事已经被抛到脑后。安杰虽不明白她眨眼的意思,但还是谢过"崔小姐"--剧里她的名字叫崔卉。
三个人一起走出音大,途中各自报上了新年安排,聂颖要回去做二十五孝女儿陪父母过节,安杰想她大概是怕以后真的奋下身去就再难有像现在的自由了。反观自己,一个多月没见面,也不知道外公现在怎样。昨晚打了个电话说要今天回去,外公的声音随即有了抑扬顿挫,听着好象恨不得立刻去张罗。
过年唉......
"那你呢,还是不回去在这里过吗?"聂颖转过头问程皓,他也点头。
"大家都放假店里缺人,我留下可以拿双倍加班费。"
"前提是一个人当两个用对吧?"
"小颖,生活都是这样。"面对聂颖的嗤之以鼻,程皓尽是宠溺。"拍戏的时候你不也常抱怨‘忙得连吃饭也顾不上,每天就只睡那三四个钟,真不把人当人看',我这里你当作是换个老板就得了。"
"那怎么可以呢,拍戏是造梦,人后受罪里起码还有个人前显贵在撑着,你那儿别说显贵,就是受了罪也没人知道。"
"受罪了没人知道的人多的是,而且那里的人其实很好。"没有赤裸裸的厉害关系,总比这里处得舒适,人后就是再错综复杂,人前也是简单直接的。冲着这个,其他都可以忽略不计。
"你啊,这叫不务正业,别忘了你也是科班出身的。"
"尽力了,演不好也没办法。"
"你那哪是尽力了,我看你的心根本还没放在上面。而且现在这个样子能维持多久?"
"到不行那天我就回家种田。"
"你......我不跟你说了。"聂颖听了气得扁起嘴唇,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程皓自知话说得太白,连忙安抚说:"骗人的这个,说说而已。我知道你的意思也会继续努力,不过一切都要等过完年再说吧。"
过完年,地球依旧在转动。
送了聂颖回家,两人该在路口分手的,却因为安杰一句"来吃个饭吧?今晚年三十,团圆夜",程皓停下来思想片刻,便与他一道回去。
在意识到以前话已冲口而出,安杰有些懊恼,另一方面心里又因为这似乎有了什么期待。从小跟着外公生活,虽然中间空去了几年,但对新年以及和它有关一切的重视早已根深蒂固,总觉得人人都该这样,花市、老人、团圆饭必不可少。
某个程度上,他是个守旧的人,所以他不同意程皓的安排。但在开口之前,他已先从这个人身上读到寂寥,哪怕那时他正说着忙碌而实在的话。一种认知让安杰软了下来,如同当日他并没有怎么挣扎就接受了这个人--他总能碰触到自己那根弦,在不经意间。所谓的道德伦理,还有信念,它们构成了生命和世界,但它们却都不是理性的。人就那样生活,就那样信奉、坚持;世界就那样运作。既然如此,何必去追究各自不理性的模样呢?
把年夜饭比作旧一年的压轴,那么大轴子就是年三十晚上的花市。
华灯初上的花街人山人海更胜白天千倍。大家都想在这棚前的最后几个小时捡些便宜经看的回去,小摊位上叫卖声讨价声吆喝声在荧光灯烛里摇来荡去,主导着一场盛大夜宴。远远望开去,与童年记忆里日日盼望着的欢乐别无二致,安杰不禁扬起唇角。
晚饭的时候外公和程皓谈得不错,吃完了还拉着他下象棋,一盘下完觉得不够还要来个三盘两胜。直到安杰忍不住说,再不让我们走阿公你的"四代同堂"和镀边瑞香就没有了。外公才不舍地收起棋局。
去花市时走的是小巷,由安杰带路。每每就在程皓以为是"尽头了、走错了"的时候,大步跨过去却是柳暗花明,最后一出巷口才发现,人已站在花市中,放眼皆是灯光闪烁人迹缭乱。走了一段,不知是谁先起的头,趁着黑夜也肆无忌惮地牵起手瞒天过海,心脏里却同时为手心的温度感到痛楚--因为太过渴望而痛楚。
卖的东西其实年年大同小异,摊位分布也总是一成不变的先精品后花果。"四代同堂"到处都有,安杰很快买到了外公说的一枝八果,倒是瑞香,外公要那种白底镶橘黄色边的,挑挑拣拣两圈下来,紫白相间的很多,纯白的已属于少见,更加没有黄色的。安杰边走边瞧,不时停下来与人还价,程皓也饶有兴趣地听着,或者也插进来帮忙。两人手上东西渐渐多了起来,除了原定的,还有两幅晖春、一个大大的吉字、一个打了苞的水仙球。程皓记得安杰家里并不缺这些,在他看来甚至到了太多的地步。但看他买得高兴,说不定还有哪里要用上,于是也没有多说,只是断没有想到那个"哪里"居然就是自己家。
走过第三圈后,安杰决定买一盆纯白的回去自己染色,程皓和老板娘杀价半天,终于以对方投降为结束,老板娘看了他几眼,叹了句"真没想到......",安杰忍住笑接过那盆八块钱的镀边瑞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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