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杰自知没力气多来一遍刚才的,再度闭上眼任他摆弄,淡淡地回答,就你看到的,还没伤到肌腱,废不了。说完,正要转过身图个清静,程皓的手突然迅速地攥过他的,在他还未回神时,低沉地说:
"这事,先接受我的道歉。"
程皓看他包裹着的手掌,心里百感交集。
安杰动了动,把脸侧过一边,程皓以为他还在生气,伸手想要扳回,却被狠狠地咬了一口。看看手上深得快要破皮的牙印,程皓直接脱了鞋子爬上床,一下子欺身过去吻在那还想要躲避的嘴唇上。
这不是个缠绵的吻,带了些试探和歉意,于是有了距离。但施与者始终执着顽固地进行交涉,直至身下人折戟沉沙不再抵抗。安杰反手环过他的腰背,一阵热辣的无力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知道你也会发脾气,我早就不来了。"
自嘲地低语传至耳际,程皓听了又觉眼前一黑,挫败地退开一段距离苦笑。说了那么多,他到底听进了多少?
"你来找我,为什么,安杰?你希望我做些什么是不?"
"我不知道。"知道的话两个人也不用在这里大眼瞪小眼了。的确,如果只是告知,他大可以打个电话来说两句,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说,等有一天无意中提起才轻描淡写地带过,不必这样脚步虚浮心神恍惚地赶来。站在树下的时候他再一次认识到,这个人,有多不同;自己为他,做了多少不符合一贯逻辑的事。但再怎么样心里的底线仍在,门前雪,各自扫,这些都是从小积累起来的,经过无数次的推翻和重建,最终确定下来的一个准则。没有了它,安杰或许就不是安杰了。
瞪视了一会儿,程皓似是想通了什么,反而高兴起来。
"你这里,"他指了指心脏的位置,"有我。所以以后,有事情可以坐下来商量不要一个人揽在身上。能力和责任,是两回事。"
是他太理所当然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共同的思考模式和习惯,又或者说,在某个层面上,他们想的其实一样。以前在家里因为是长子,母亲有什么事情也要跟他说一通再决定,弟弟妹妹要什么做什么也是他一手包办,自是对责任分外看重而且决不推卸。但安杰不同,他,不仅是他的责任。
"还有,你不是靠手吃饭的吗?怎么老学不会保护自己的吃饭工具?"程皓一手垫着他后脑,另一手的手指隔着纱布来回滑动,似乎这样做就能减轻疼痛。安杰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听他这样一扯,也轻松不少,才回嘴:
"当时就是你在,保证你也躲不开。这倒好,上公车的时候有人还给我让座。"
"看这猪蹄似的,他们是以为你也被抢了。最近报纸登飞车抢劫猖狂,抢到公安局门口去了。受害者手上三根肌腱被一刀砍断。"
安杰惊讶。"外面有这么乱吗?"
"外面什么时候少乱过了?"程皓反问。"所以不要动不动就让我担心,我胆子很小。"
话中所提叫安杰又沉默了一阵,再说话却已是不悲不喜的表情。
"外公送去急救那会儿我一直在门外看着,医生有时也会让我进去叫他两声,一个急救室躺着七八个病人,每张床旁边都是测心跳测呼吸测血压的仪器,每个人都像死了。我站在外公旁边,就想,我做错了吗?我真的太鲁莽了,我该挑个再高兴一点的时刻说的。但这有用吗?结果会有不同吗?不,不会。外公一生信佛,求的也不过是子孙平安家运昌盛,这种事放到什么时候都是大逆不道。我不但给我,也给他造孽了。"顿了顿,知道程皓一直在注视着自己,像过去任何一次,他继续说下去。
"这是一个假问题对吧?根本就不存在选择。我也自私是么?为了自己可以连外公也不要,可怕的是,我并不后悔。家里没有其他人,我从不知道被群起围攻反对是怎样的状况,但倘若有那么一天,我宁愿先放弃他们。"
程皓屏息听着,一字一句。
安杰的决绝。
让他震动,也让他忧伤,两者相抵,终不构成本该有的纯然欣喜或欢乐。于是只能切切地叹一声,不要,不要随便说放弃,特别是对着家人。
"知道吗?在我们那里家是很重要的东西,处得好处得不好,关上门始终是一家人,没有什么说不清楚的。我爱你,我不要你为了我和家人反目,事情还没有糟糕到那个地步,一开始就给自己设定好结局然后向它走去会越来越坏的。阿公是个很好的人,不要让他难过。"
程皓说着,在安杰的坚持面前,有些费力。他直觉这里有个很重要的问题,有什么不对,一时间却无法清楚明白地道来。
安杰看看他,低声问,你也这样想吗?程皓捋过他的头发回答,当然了。但一个人成不了家,所以我要等。我是做不成孝子贤孙了,那最起码也要让他们衣食无忧过得好好的,要得到他们谅解。所以明天,我就和你一去。低头碰上不解的目光,微微一笑,说,看照外公啊,直到他原谅为止,就是不原谅,也要看他好起来健康地出院。
"人和人,没有谁就规定要和谁绑在一起共同付出共同牺牲,这样没什么不对。"安杰低喃,眼睑有熟悉的涌动。
程皓利索地侧身躺下:"你就别想太多了,我也是为自己着想才这样做的。我看你现在困极了,还是你想现在睡然后晚上就过去?你能抽身出来也是因为病情已经稳定了吧?虽说有护工,但晚上没个亲人在旁边看着也不好。"安杰想想,点头,那就晚上过去吧。
那我陪你睡。程皓说着扬起薄被,伸手揽过他的肩膀。安杰不知为什么不肯翻过身来,一个劲地对着墙憋气。等呼吸平顺下来,确认他已经睡着,程皓才抚上他的脸,然后用力再用了地抱紧。明明是幸福的时刻,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有些不安定。于公于私,两人交集太甚差异太多,细节里越是较真起来越发现,有些东西不看不知,比透彻明了要好。这原是与他一直坚信的理想的相反,但若是这样,就不用在雷雨交加的下午听耳边风声自缝隙里挤入在回廊里呼啸,然后默默问怀里的人:对你而言,什么是最重要,又是什么,最想要--
外公醒来后对他们谁也不理睬,就是安杰和程皓隔三差五地过来探望也是。对面病床的笑他好福气被伺候得周到,还要是两个男孙,这年头都可以做国宝了。他本来还高高兴兴的,一听着话就板起脸来,说,养儿养女、养儿养女,养来除了专门气死自己,还有什么用?听的人只当他是说起这个想起那个,是埋怨那些从未露过面的儿女,只得叫他放宽些,以后噤声不谈。唯一可喜的是送来的汤水总是喝得一干二净,于是人好得也快,一个星期已经能够下床走动。
只是每到吃饭时间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欲言又止地瞥了一瞥两人,也不知想做什么。程皓到底细心一些,几天下来拉了安杰到走廊说几句,安杰重新进去就说,阿公,香我都帮着上了,除了中午有课,一早一晚妈和外婆每人各一炷对吧?
外公听着怔了,这些天来才第一次正眼瞧他。最终妥协在什么里,两人都像经世未见。俄尔,外公喃喃地道,买些石榴回去供着吧,你外婆的死忌左右也就这两天,这里没日历......她以前就爱这个,你妈也是。
那句寻常的"你外婆"和"你妈",叫安杰听着只觉心里重重地被跺了一下,连忙转过头来掩饰失态。外公只是生气,只是是生气。
嘴里说着"我这就去",人已匆匆跨出病房,程皓就在门口没进去,但什么都看在眼里,曾经对着安杰说,这事,我说讨好老人--急不来的。做出来时却比这个孙子还急、还像孙子。就不知道外公每次吃着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汤是谁熬谁做,自己孙子又是什么料子心里总有个数吧。
五月的时候,天气终于平稳地热了起来。去巴黎留学的通知书终于是到了安杰手上。前一天夜里,先一步过去交流的教授打了通越洋电话回来,轻言慢语里尽是含蓄的赞赏祝贺--批了三个人,除了安杰,另外两是个提琴手,一男一女。
安杰记得他们,那对天生就属于这个世界的兄妹。听过他们的比赛,也记得他们毫无保留地贯注在琴声中的飞扬热情铮铮柔韧,颜色是鲜艳的,好似开在悬崖上的花朵,极端的自我绚丽,走到哪里都自然而然地散发着不可忽视的气质,任谁都忘不了。
程皓进屋的时候,安杰正站在窗口,手里拿着两张纸,轻飘飘的。
"你来了?"
安杰应了一声,但没回过头。自从外公的事后,程皓怕他来了自己不在就像那次一直站着等,干脆给他多配了副钥匙。
"在看什么那么入神?"程皓来到他身后,仗着比他高一点把头搁肩上就着看,然后再也说不了话。安杰有个习惯,他最最高兴的时刻从来都是没表情的,别人以为他有多么宠辱不惊,其实也不过装摸作样。所以此刻,他无比确定安杰很高兴,前所未有的高兴。那种喜悦不用说出来,只需站在那里已经无边无际地洋溢开来,真实得让人害怕。每当这种时候,程皓又总觉虚无,似乎自己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个人。
"下个月20号的飞机。在这之前我想住这里。"安杰抬头,眼睫擦过某人的鼻子,就是这么近的距离。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这里没有钢琴。"
"我早上回学校。晚上在这里不好么?"安杰顽固地看着他,程皓也看他,这一次不再拒绝了,只说,你喜欢就好。
你喜欢就好,从来都是。
熟能生巧这个词可以用在很多地方,比如说做爱。七分先天三分后天去追求一份灵魂的颤栗和共鸣,只可惜各自想的又多有不同。缠绵不过手段,多的是同床异梦,于是也不差这一个两个了。但手里的温暖又是该死的真实,直叫人矛盾得想落泪。
有漂亮羽毛的大鸟终有一天要飞离这里,地上的人无从挽留,只能目送它离去。
临走前安杰去了趟药洲,这里恰好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要不是借着值班室里苒弱的灯光,几乎连路也看不清。他像往常一般骑车过来,进门与关叔打了声招呼,关叔奇怪他怎么自己来了,他只说来走走,踱了两下就坐在回廊边装饰用的矮石栏上,一个人。远处,竹叶被零碎的光芒打到,一闪一烁却冥顽不灭,有一种伶仃不安但又亢奋的意味,恰似他的心情。
蛙鸣一旦停止,洲里的世界立即呈现真空般的宁静,与心里的鼓噪形成极大反差。安杰记挂着一整天与程皓的冷战,很是郁闷。起因是买衣服的时候,程皓提到回来以后,说,咱们找个好一点的房子,到时候有空的话一起回老家一趟,要把他介绍给家里人认识。安杰挑得兴在头上,想也不想便答,人都还没去已经在想回来了,这怎么行。以后的事,再说吧。说不定我这一去就不回来了,听说爱乐乐团那边想招个东方人。程皓听着顿时没了话,之后也是一声不吭。但等安杰终于发现,已是不短时间之后。
本来辩解两句便可以解决的事情,安杰却什么也没说,因为连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想怎么样。接到通知书的一刻他长长地呼了口气,仿佛终于争脱了一场冗长的禁锢破茧而出。才华与承认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安杰总想不到一个好的比喻,所以最后只能解释为等同于他的生命。程皓是他想到的第一个告知和分享至关他生命的喜悦的人,至于个中的残忍--要和自己最爱的人分享他的离开,事到临头,他已忽略干净,或者说他是刻意不去想、不去深究。
安杰屏息,专注凝视眼前模糊的风景和字迹,可能的话他想把眼前的一切镂刻在心底,细细密密。尔后,独自在异国的岁月,将它变成可以慰藉的惟一风景。
忽闻放轻走近的脚步声,他知道,程皓来了。
"我看楼下的车没了,锁还好好地挂在那里,就猜你来了这里。"
"等我存了钱也有时间,就去看你。我刚买了摄像头,也问了别人怎么在电脑里装个视频,到时候见面和聊天都可以。你在巴黎,要是不高兴不想待下去,告诉我,我去接你回来。遇到高兴的麻烦的事也记得告诉我,我帮你想办法。我也要做个好演员留在这里--这里离巴黎比较近,地球是圆的,找个高点儿的地方,也许凑巧还能看到你......"程皓站在他身后,声音里有种侃侃的诉说。
安杰不说话,泪水漫上眼眶。撇开一直以来的执着,他其实并不舍得这个人。但他是安杰,这就够了。
程皓绕到他面前,握紧他的双臂,坚定地牢牢抓住他的瞳孔:
"这是高兴的事,我一直忘了说声祝贺......但你这人,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千万不要逞强,事事都要小心,我把我最珍爱的交给你了......"他的声音哽住,顿了顿,极慎重地:"这边的事有我看着不用挂心,你一定要......一定要好好保重。""回来"二字千钧,最后却硬是换作了"保重",只因说了出来那便是压力,便是为难,他又怎么舍得呢?
安杰终于忍不住把头埋在他领口,肩膀剧烈抖动,无声地沾湿一大片。振奋犹在,彷徨和痛楚已潮水般苏醒,随着程皓的话细细翻涌,他再也压抑不住。
第六章(上)
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天色昏暗有光似早似晚。安杰有一刻的时间反应不过来自己到底身在何处。昨晚有一场年度演奏会,算上安可足足四个小时,外加之前要死要活的练习,眼皮打架得厉害,一回到公寓便倒头就睡,连先把衣服换下也顾不及了。所以会在这种天色里醒来,他自己也感到诧异。刚才迷迷糊糊里好象有人来了还在身边坐下,凉凉的手掌贴上他的前额,很舒服。那人还用好听的声音说,快起来,一定要吃早饭,吃早饭才能活得长。
安杰因为被打扰而皱眉,随后又咧嘴轻笑。对了,这里是滨江路。程皓的家里。自己还想睡下去,他便会用尽办法把自己叫起来吃早餐。他从不说这样对肠胃不好,只说活得长不长,听起来好象很神秘。模糊地"嗯"了一声,顺口问道"吃什么今天",却久久不见有人回答,心下一慌忙睁开眼,只见卧室里微风穿堂而过,是昨天离开时忘了关上窗户。除了自己,哪里还有别人的影子?那一点点淡不可闻的温存,终于消失殆尽。他怔忪,然后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是一个人,在法国。
已经四年了,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其实并不多。他是个适应力极强的人,来了这里以后,过去的一切都被他放在心里一个隐秘而独特的地方,妥妥帖帖地。近两年算是事业起步的重要时刻,国际比赛里拿了不错的成绩,攻读完读高级演奏家文凭,也刚刚加入了巴黎音乐学院交响乐团,忙得连过节也无暇回去。由于签证不是一般的麻烦,程皓也只来过两次,合上安杰回去续签,每年两人见面的次数也不过三四次,那边的情况则全靠他和聂颖不时打电话来告知。
聂颖每次打来话都很多,没有一两个小时别想她会收线,关于那边的黑幕白幕事无巨细全部道来。安杰有时甚至觉得这样听回来的,比以前亲身在那里生活知道的事情还要多,而且大多是八卦。惟独一样也还从来不提,那便是她还有没有认真和谁好过。娱乐圈里从不缺花边新闻,没有报纸打开电脑一浏览什么都了然。只是声色犬马雾里看花,再多的猜测怎及她认真的一句"是"或"不是"?柏林影节上有她一席,聂颖一改低调破例透露了半句--她有喜欢的人,一个远在天边,一个近在咫尺。这句话隔天被小报大字黑标,誓约般,终成三个人不可开脱的羁绊。一句不深不浅的话,叫安杰与程皓均一夜无眠,何其聪明,叫他们以后怎能忘记她、怎能在面对她的时候不怀有一丝歉意和纵容,然后加倍袒护呢?
所以每当安杰无可奈何地埋怨说:"我看你以后这里混不下去了,去做间谍也不错。但你现在能耐再大,也还没到电讯公司也要给你让路的地步吧?这可是国际长途啊。"聂颖也必定不甘示弱:"话费单来了我就往你那儿寄,咱们大音乐家还用得着省这个么?一次演出,唰的一声,已经不知道多少个零头进帐了。"后来没想她竟真的寄了,等安杰认命地拿着它去付款,工作人员却又告诉他这单上的费用早已缴清,他这才知道自己着了某人的道,被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