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兔+番外+后记(出书版)by 白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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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衣整理著成堆的卷軸,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擺弄過畫具了,上面染了一層薄薄的灰塵。中國舶來的色紙摸起來陰濕濕的,眼看就快要到梅雨季節,或許應該用艾草香熏一熏才妥當。


「若葉。」

習慣性喚出這個名字,身後卻沒有依照往常般傳來輕快的腳步聲,怔了一怔,朦朦朧朧地想起來......那個身前身後總是照顧著自己的少年已經不在了......


說服若葉離開自己真的費了很大一番功夫,打從救了這個原本因父親的罪責要被流放的孩子起,他對自己就有著死也無法放棄的忠心。

「這本紙冊你帶著,裡面有一些可以用來和朝蒼家對峙的方法,但對於現在的我是毫無用處的,你拿著它偷偷溜出去,再等待時機吧。」

是這樣對他說的,而少年卻咬緊嘴唇,倔強著不肯離去。

「若葉!」

微微上揚的眼尾現出幾分嚴厲,凝視著若葉已經顯露出青年俊麗線條的面孔,話語慢慢緩和下來。

「你長大了,不需要再陪伴著我了......這麼多年,應該是由我來謝謝你的照顧。」

少年的眼睛開始有些濕潤,喉嚨深處傳出斷斷續續的哽咽聲。

「我不會有事的,你放心好了。」沉靜地微笑,說著連自己都不相信的安撫。

若葉終於哭泣著點了點頭。


留衣彎下腰,手足無措地看著四散的畫紙,苦笑開來,沒有了他的照料,真有點不習慣呢。
長久以來,畢竟還是自己拖累了他們,無論是若葉......還是八鏡野,十郎左......

思緒是被突然被打斷的,吹拂在臉頰上的風帶著一股令人眩暈的血腥氣息,前院的方向似乎有些嘈雜,隱隱約約的,刀和刀的碰撞聲......

「大人。」

側過頭,幾個武士恭恭敬敬地靠攏過來,雖然不失禮,但卻是麻木不仁,近似爬蟲類的眼神。

「親王請您過去一趟。」


「讓你來見一個熟人,我沒有想到他竟然會一個人闖到這裡來。」

是被強迫著帶到了前院。朝蒼徵人細長的眼睛裡沒有嘲笑,也沒有好奇,只是同往常一樣冷漠得缺乏表情,瞥了他一眼後,繼續看向前方。

蒼白的人影被武士們包圍在中間,偶爾有一小片紅楓葉迅疾地閃過,斬,砍,刺,因為刀勢太快,那些被奪去性命的肉塊過了很久才噴出霧一樣的血沫。

......來夢......

有什麼狠狠撞擊在心口上,無法抑制地抽搐著。

笨蛋......傻瓜......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還要來?

明明那麼清楚,是不想讓你跟著我一起掉入泥沼,是真正想把你從我身邊解放啊。

--愛一個人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當你想到他時會覺得心痛,會不由自主地流淚。

留衣拚命想擠出一絲笑容,卻失敗了。他已經無能為力了,眼睛覺得有一些疼痛,不由得眨了眨眼。臉頰上好冷,好冷,冰涼甚至有些濕潤,可是,沒有下雨啊。


啪嗒--一大顆水珠濺在手心中。

留衣這時候才注意到,自己流下了滾燙的淚水。

......自母親死後再也沒有流過的淚水,就這樣沿著臉頰淌下來,似乎把內心深處一些污泥都洗刷掉了......是的,是那種比任何人都要堅韌,即使投身在泥沼中也不會扭曲的的心性把自己從對朝蒼徵人不切實際的幻想中解救了出來......


一直是喜歡的,這種情感棲息在身軀的內部,沒有理睬,沒有照顧,卻在不知不覺中,脫胎換骨成了如此強烈的情感。

視線的一角瞥過不遠處的馬廄,放在身側的手指下意識握緊了。一聲長長的口哨--留衣翻身抓住飛奔而來的馬匹,雙腿一夾馬腹,朝前方直直衝了過去。
「來夢,上來!」

留衣朝來夢伸出了手,自己唯一想要的就在那裡了,視線越過無數人影相遇,比第一次見面還有清澈,猶如秋水的眼睛,深深沉沉中有一種溫潤的情感正在緩慢地流淌起來。


蒼白的手朝自己伸了過來。

指尖碰在一起的時候,徽衷诹粢滦闹斜人肋要難過的空虛就這樣突然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來夢順著留衣的手,姿態矯健地坐在了他的後面。

「你以為你們走得了嗎?」

朝蒼徵人似乎預料到了這樣的情況,具有殘酷氣息的薄唇勾起了一絲笑意,拍了拍手,幾個武士用長刀把長髮凌亂的小督押了上來。

「留衣,你捨得嗎?」

留衣沉浸在火燒雲裡的輪廓變得模糊了,深深湝,有一種憂鬱的哀愁,然後彷彿漂浮著的面部線條凸出一個惡毒的微笑,「你忘了?我可是你的兒子啊。」


「小督。」沉靜而輕柔的視線落到了女人的身上,「你願意讓我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嗎?」


在慵懶的春風中融化開來的聲音,聽起來顯得很遙遠,很遙遠。

整了整衣服,小督伸直腰背,秀美的面容展現出母親一樣的溫柔,「是的,這是我盼望了很多年的事情。不用再說了,我都明白。」毫不猶豫,女人把脖子直挺挺地迎向了刀鋒,微笑著,微笑著,沒有了呼吸的肉體頹然倒了下來。小督的自裁,讓看守她的武士傻傻地愣在那裡。


「父親大人。」

風吹起來了,春天很快就要過去,擁有鮮紅色澤的夏天已經漸漸走進了。

白白亮亮的落花中,留衣的指尖壓住翻飛的漆黑長髮,是第一次這樣喊,兩雙眼睛就這樣凝視著,彼此都明白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整整持續了二十多年的渴慕和嚮往,已經不存在了。


有一個女人彷彿一直站在他們中間,綴滿了櫻花的唐裝,優美的五官,虛幻的氣息,她總是用自己溫柔的心情守護著他們。

「母親......她......」

記憶中女人做夢一樣的神情,始終深深吸引著留衣。來夢從後面緊緊握住留衣的手,用自己的堅強去支撐著他。

「她一直愛著你。」

覺得陽光刺眼似的瞇細了眼睛,是朝蒼徵人首先移開了視線,毫無表情地朝身後揮了揮手,示意武士們退下,「......你們走吧......走了就不要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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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你真的要放過他們?可是這樣一來......」如履薄冰,沒有繼續說下去。

「問題是他們是否真的走得了......」冰冷地曬笑起來,「應該回來總是會回來的。」


無數的白花翻捲著飛揚起來,似乎想要感覺什麼,朝蒼徵人閉上眼睛,垂下來的頭髮把嚴峻的面部線條遮掩住了,「......就好像這花,每年都要開一次,每年也都要謝一次......」

 

「對不對,朝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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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安京的街道上策馬飛奔,直到郊外的旅館區才稍作休息,向年邁的老闆娘要了一間樓梯最左側的屋子。


來夢剛想拉開房間裡的窗戶,就被留衣很突然地擁抱住了,一個重心不穩,兩人一同摔倒在地上。

「來夢。」留衣把頭輕輕靠在來夢的左肩上,不厭其煩地叫著這個可以直直傳達到自己心裡面的名字,「來夢......來夢......」

沒有掙扎,眼睫的陰影在面容上微妙地搖晃著,「這是你第一次喊我的名字。」

「......為什麼要回來呢?」

「我......擔心你......」語意模糊,已經來不及再說什麼了。

亮閃閃的,近似亞麻色澤的頭髮,好像剛洗過一樣柔軟......
黑漆漆的長髮,散發出冰涼的香氣......手指互相抵著,白皙的掌心包裹住因為練刀而形成的厚繭。

不是第一次親吻,可是卻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甜膩得多,放棄了所有的堅持,在肢體裡緩蔓延延開的,是一種春雪消融的感覺。


來夢的脖子無法抑制地向後仰起,喉嚨裡傳出歎息一樣的聲音。

留衣愛憐地親吻著他手臂上的一些舊傷痕,把臉埋在來夢蒼白的胸口,很美很美,靈魂經過粹練而變得更加的美麗,強烈地敲擊著心靈。

緊貼在一起的四肢,好像都要融化開來了,再也沒有隱瞞,毫無嬌飾地展現在彼此面前的體溫,氣息,以及全部的心神。

很辛苦,真的很辛苦,十年啊,他們整整浪費了十年的時間才走到了對方身旁。

一直沒有停止的擁抱,一直沒有停止的親吻......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崩潰了,又填滿了一些新的東西,守護著,思慕著,相濡以沫,都帶給過彼此一些難以癒合的痛苦,可也只有正視這些傷害才可以握著手一起看向未來。


「我很懦弱,我沒有像你那樣的勇氣去承認自己的感情,如果我可以早點意識到,也許大家就不會死了。」

被淚水濡濕的面孔,已經無法停止,無法適從。

「來夢,拉住我,一定要拉住我,不要讓我漂流得越來越遠。」

定定向上仰視著,來夢明亮的眼睛裡倒影出留衣令人心疼的神情,他伸出雙手,用自己體內強韌的溫柔擁抱住他。支撐起身軀,小心翼翼地吻去留衣眼睫上凝結的冰冷淚水。


「好的,我們會一直一直在一起的。」

「......」

「所以,不要再哭了。」

身體內部的火苗一點點燃燒起來,眼尾灼熱得無比濕潤,搖晃中的視線逐漸變得朦朧,一瞬間,幾乎佔據整個意識的白色光芒席捲而來......

......周圍開著或白或粉的櫻花,空氣裡瀰漫著泥土的芬芳,陽光懶散地灑在身上,春天的風是嫩綠色的,也有些微紅,在枝頭溫潤地一閃,就不見了。

曲著膝蓋坐在石階上,調著墨的濃淡,一不留神,舖展開的畫布被風吹走了,慌慌張張地追了過去。

很大的一株櫻花樹,被葉子簇擁著的枝椏延伸得很開,很廣,上面綴滿了白櫻,瀰漫出香甜的氣息,在掉落前,又是如何溫柔地親吻著人的臉頰。

枝椏的盡頭,像畫一樣好看的影子佇立在那裡,高高伸起手,接住了留衣的畫。

微笑了,兩個人都微笑了。

留衣和來夢的手指緊緊交疊在一起,放在彼此的心口,感覺著那一摸一樣的心跳聲。

「不再分開了?」

「嗯。再也......再也不要分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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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夜空,溢滿了看不見底的悲哀,八重櫻用稚嫩的身體代替了星星,閃耀著一點點通透的白光。

朝蒼徵人盤膝而坐,獨自酌飲著冷酒。骨節明顯的手指把湝的酒盞向庭院的方向一推,酒面不停地搖晃,漂浮著小小的一片櫻花。

「既然到了,就出來吧。」

從黑暗盡頭走出來的青年,面容,指尖,甚至腰際的配刀都是蒼白的,和夜櫻模糊在一起,輪廓微妙地錯開來。

「你知道我要來?」

「你一定會來,和留衣在一起,應該會讓你更加看清楚自己。」一口氣喝光了剩下的半盞酒,「你說呢,讓葉的楠見親王?」

並沒有因此顯現出絲毫的動搖,優美的聲音在夜風中清晰地迴響著,「十四年前,我的父親就在我的眼前被你殺死了,那個時候我非常痛恨這個軟弱的,完全被打敗的自己。現在我開始明白其實我對你並沒有那麼多的仇恨,多年來我一直在追求的不是這個,而是......可以戰勝你的力量。」


想要擱下酒盞的手頓了一頓,第一次真正地直視著眼前的青年,「難怪啊,難怪他會這樣喜歡你。」

來夢慢慢拔出葵紋御前,雙手握住刀柄,明亮的眼睛在黑夜裡有一種似乎要燃燒起來的錯覺。

「你和你的父親一樣是一個可敬的對手。」負責守衛的武士逐漸包圍了庭院,朝蒼徵人用眼光示意不准妄動,自己則拿起了中村搶先奉上來的村正康繼,「所以我不讓任何人插手,就只有我們倆一決勝負吧。」


左腳微微向前探出一步,肩膀傾斜,冷冽的刀氣若有似無地瀰漫開來。


「啊--」

黑夜中,兩個人的刀徽种鑵柕臍庀⒆矒粼诹艘黄穑旌偷乇幌Я耍粍x那閃爍開來的是比生命還要美麗的光芒。


對不起,留衣,也許我不能完成對你的承諾了。

就像我從前說的,有一些事情是一定要去做的,如果不做,就是卑微地否定了自己的一生。

而這不是我要的生存方式。

完全依照自己心意而活,或許是相當任性並且傲慢的。但我是重複了無數次這樣的事情,才可以坦然地站在這裡。

因此,無論如何,我都必須和過去的自己作一個真正的了斷。


是被胸口的一陣突如其來的疼痛驚醒的,找不到來夢,留衣立刻意識到他去了哪裡。向旅館的人再要了一匹馬,飛快地追趕過去。


為什麼要這樣?

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你自己的承諾?

如果你死了......如果你死了......

如果你要做這麼殘忍的事情,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原諒你的。


高瀨川的對岸是連綿不絕的山巒,隔著灰濛濛的天光只能看到一些平順而朦朧的線條,即使夏天快來了,夜風還是有些寒冷,但因為帶著春花的香氣,似乎又有了一層微薄的曖意。天方出現了皎潔的微光,已經是黎明了。

 

迎著風飛奔著,毫不理睬被自己的馬撞倒的人,只是揮舞砝K,一口氣衝進了朝蒼家宅邸的大門。

「來夢!」

青年艱難地依靠著手中的刀站著,手臂,胸口好幾處都受了很嚴重的砍傷,回過頭,好美好美的眼睛,形狀修長而且鋒利,深深的,靜靜的,訴說著太多太多的東西,就這樣凝視著留衣,嘴角緩緩上揚,極盡溫柔地笑了一下,猶如萬千白花中吹落的一滴眼淚。


視線茫然地往上移動,朝蒼徵人那把漆黑的刀正斬開了風向下砍去。


「不----」
幕十四 苦苦反省我走過的路
你喜歡春天?


留衣喜歡這個季節。

春天的時候,他第一次睜開雙眼,小小的手伸向從繁茂的嫩葉間灑下來的淡青色天光。

嬰孩的哭泣聲在中庭和長廊間迴響,打破了大宅裡似乎被凍結住的寧靜。風鈴下面的古樸黑釉灌滿了山泉,養著一簇很小很小的菖蒲,微微搖晃了一下,嬌嫩欲滴,是罕見的秀雅。


水面上的春冰緩慢融化,子規棲息在枝頭,烏黑的眼睛盯著漂流在溪水中的菖蒲葉子,沒有憑依的,永遠......永遠......隨波逐流。

小時候,有一個陰陽師告訴自己,留衣這個名字,就好像一個只可以在春天說的故事,連故事裡的悲傷都是很清澈的。

......猶如彼岸的海市蜃樓一樣,在春日的天空中翱翔的,變幻無常的透明......

那是自己無從選擇也無法抗拒的命摺?/p>

幼小的留衣窺探到了母親禁忌的情感,可是在他還沒有來得及體會出其中的絢爛時,就先親眼目睹了死亡的冰冷和荒涼。

太早了,這個孩子的人生開始得太早了,八鏡野用悲歎的心情洞察到了留衣擁有太豐富的情感,自己卻又無法處理的焦躁。

為了他能夠平安地長大,也為了他能夠生存在這個時代,八鏡野教導留衣通過作畫來寄情山水,即便將來深陷泥沼,也可以使得內心游離在身軀外,不給自己帶來太多的糾葛和牽絆。


是在那個時候,明白了自己的未來,不再掙扎,完完全全地放棄了。被無限抑制的心性,沒有什麼特別想要的,沒有什麼特別想做的,身體內部彷彿凝結起了一層薄薄的冰塊。


如果不是在春天,如果不是在櫻花雨下,如果遇見的不是來夢,也許留衣就不會那麼痛苦了,可同樣的,也就不會擁有那樣巨大的喜悅,哪怕只是虛幻的,由謊言編織而成的人生。


--我的名字是白石,白石來夢。

如夢似幻的春光中,少年凜然的身姿令人眩目地凸現出來,從沒有聽過如此優美而又悲切的聲音,或許是直直傳達出了靈魂裡深植的強韌,如同奇跡一樣,把沉睡在黑暗中的心給喚醒了。

推书 20234-11-11 :阮颜清 上——MY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