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鋒利的小太刀抵在留衣的頸項上,好冷,禁不住使得人瑟縮一下。往後退時,整個背脊抵在櫻花樹幹上,粗糙的感覺,很疼,很疼......
月亮是細細的眉月,漂亮地飛揚起來,灑下白金的光輝。
庭院中種了一小片楓樹......紅葉燃燒起來,比任何花都好看......還有紅葉中的人......
「為什麼!!!」
刀刃又嵌進去幾分,薄薄的一層殷紅自白皙的脖子流淌下來。來夢的眼底好像扎進了細小的針,再也克制不住的悲憤完完整整地迸裂開來。
「我......不知道......另外的生存方式,從來沒有人......沒有人教過我。」
自小被帶進人性的阿修羅場,就被注定下乖僻的一生,殺戮和誘惑,芳香和腐臭的漩渦,從沒有想過還可以全身而退。
「我不想騙你,真的............」
猶疑著,留衣的手環上了來夢的背,然後一點點緊緊抱住,深邃的星空下,靠在耳畔的低語,是如此悲切。
「可是只有一點,希望你還可以相信,在多摩川畔,我說的話都是真的。」
那鮮明地映在明亮眼睛深處的留衣的身影,突兀地瓦解了。宛如靜止的水面突然蕩漾開來,整個世界的倒影都崩潰了。
撲通--小太刀的銀芒在月光下快速地一閃,狠狠丟進了池水中。
「......我希望從來沒有遇見過你......」
優美的聲線,和在奈良時聽見的一模一樣,風吹來,很輕很輕,優美得近似悲泣。
若葉放不下心,帶著武士慌慌張張趕來時,留衣獨自站在在沒有一朵花的櫻樹下,月光照耀的水面,漂浮著幾片小小的紅楓葉。
「大人!」若葉手足無措,急急撲上去。
留衣面部的曲線從夜霧中凸顯出來,朦朧的,看不見他的表情,脖子上的血痕乾涸了,映襯著潔白的皮膚,美得讓人害怕。
「大人,你沒有事吧?」
「不礙事的,」好像擠壓出來的沙啞聲音,指尖順過孩子的劉海,抬起頭來望著秋日的浩淼夜空。
「若葉......今晚的月光真漂亮啊......」
那年第一場大雪時,白河天皇讓位給太子繚,史稱桐原天皇。
朝蒼小夜子被封鳥羽皇后,其子入主東宮。
朝蒼國臣,朝蒼留衣同朝主事。
至此,離被後世稱為「飛羽院改制」的盛世還有六年的時間。
鏡子一樣明亮的池面上倒映著青澀的花朵,就好像另外一個世界。小小的素箋浮在水面上,墨跡一點點暈開來--
當我四處尋覓,何物可與櫻花,或紅葉相映?
正是那些草魔,掩映在深秋的暮色中。
蒼白月光的照耀下,人與人初遇,人與人征戰。
幕八 水底映著春雪的投影
德仁六年,冬末。
多摩川的河水艱難地把一塊塊尚未融化的春冰往前推,晶瑩的冰面上佈滿著蜘蛛網一樣的裂紋。
庭院裡還積著薄薄一層雪,踩下去,就是一個玲瓏的腳印,深深湝,湝深深。幾樹梅花開得一點都不妖嬈,比雪還要白上三分。痛楚的扭曲的姿態,零零星星地憑依在枝頭,若不是有一陣一陣的幽香,很難看見那樣泫然欲泣的神情。
小小的男孩在庭院裡玩耍,面容凍得紅通通的,覆額的劉海左右叉開,在耳畔繞了兩環烏黑。也許是無意間瞧見牆角那有一小簇破雪而出的新綠,立時滿心歡喜的樣子。
屋子裡擺放的火盆正燒得旺盛,雖然比外面暖和得多,空氣卻變得有點混濁。
「你的身體最近怎麼樣了?」
八鏡野往火盆裡丟了一塊乾燥的木炭,沉穩的眼睛卻一直盯著對面而坐的青年,留衣的個子長高了不少,白瓷一樣秀頎的肢體,從當日單薄的線條中逐漸顯露出青年特有的清冽感。
「老樣子吧。」把熱茶端到鼻尖,小小地酌了一口,有點燙,「我自己心裡清楚,像這樣的病根沒有早夭已經很幸吡耍芑畹浆F在簡直就是奇跡,尤其當上大納言的這幾年,這個身體其實早就已經空了。」
僧人的臉上露出了有一點困擾也有一點難過的神情。這一點他也相當明白,因為長年控制著情緒的起伏,留衣的身體原本是有機會好轉起來的,可卻耗了太多的心神在朝野中,所以哪怕一直延用名貴的藥材,也是無用了。
「朝蒼大人他......現在還好吧?」
「算是不錯吧。」一口氣喝完了茶,語意模糊地笑了一笑。
天草家沒落後,年輕懦弱的桐原天皇根本不堪一擊,在朝蒼徵人的咄咄逼人下,被迫將朝蒼家自臣籍升至親王。貴族和平民對此非議不斷,但畏懼朝蒼徵人,誰也不敢作聲。
好像想起了什麼,留衣支起身,拉開格子門,清爽而冰冷的風迎面吹來,屋子裡混沌的氣息整個轉換過來。
「真鶴--」
對著在庭院裡玩耍的孩子招手,小男孩很快地跑過來,整個身體依偎進留衣的懷裡,猶如一隻教養良好的貓咪。
朝蒼真鶴是朝蒼徵人唯一的兒子,母親雁姬原是小安公的三公主,很美麗很溫順的女子,只可惜命比紙薄。一場難產就耗盡了她薄倖的一生,只為朝蒼家留下了真鶴這一點血脈。很奇妙的,孩子的相貌和父親並不太像,卻同留衣有幾分神似。也許是這個原因,真鶴打小就喜歡粘著自己漂亮的小叔叔。
「來,拜見照常皇寺的主持。」
男孩眨了眨大眼睛,整整下擺,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
八鏡野向孩子點了點頭,又若有所思地窺探著留衣顯現出疼愛情緒的側面。
苦澀地笑了起來,「留衣啊,你現在的神情......比以前要真實多了,不再給人那麼虛幻的錯覺。」
「......」
「六年來,我一直在後悔,當初一直要求你壓制自己的情感是否真的正確。」
又或者,六年前,在你親手第一筆畫下那個孩子的身形時,心境的平衡就已經完全,完全崩潰了。
「大師,不要再提了。」
稍微移開視線,優雅的嘴角輕輕綻開一個微笑,「我現在只想安安靜靜過完剩下的日子。」
是的,早就不再前往大內了,恢復不了往日心境的他無法再成為朝蒼徵人最好的工具,於是完全依照朝蒼徵人的意思,本本份份,深居簡出,做一個有名無實的大納言,平日裡不是整理畫卷,就是和可愛的小侄子在家中玩耍嬉戲,日子倒也稱得上無憂無慮。
就這樣吧,已經再也沒有東西可以放棄了。
那個令人眩暈的春天,那個燦爛的唯一的光輝已經逝去,不再回頭。
留衣送八鏡野大師走的時候,真鶴一直緊緊黏在身後,不由得失笑「真鶴,都這麼大了,怎麼還是這樣粘人。」
「可是和叔叔在一起,真鶴就覺得好舒服。」揚起大大的眼睛,真摯地笑著。
「......是嗎......」愣了一愣,帶著春雪氣息的風吹過來,撩撥起漆黑的髮梢,一圈圈閃閃亮亮的波紋。
記憶中,好像,好像也有人這麼說過......
--在你的周圍,連風都是靜止的......這樣一個安逸......優雅......透明的世界......沒有誰殘忍地想去破壞......
黑夜中,河水悄無聲息地流往世界的盡頭。一天一地的星光,徽窒聛恚逦梢姡B一朵朵光亮的雲彩,也像水中粒粒的銀石子,明澈極了。
而一直守在身畔的那一雙眼睛,猶如白霧後的幻影,是那樣地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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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蒼徵人是在黃昏的時候自天皇那裡回來的,一陣雜旮的木屐聲,侍從們躬下身軀在大門口一字排開。
從馬背躍下來的身軀,有著不輸給當世名刀的鋒芒,可以坦然直面朝中所有憎恨的視線,毫無動搖。把馬斫唤o家裡的主事,又淡淡詢問了幾句宅子裡情況。
「父親。」
真鶴垂下頭,怯怯從留衣身後站出來。
玻璃珠一樣的瞳仁,隨著年紀的增長而愈加清淡,漸漸瞇細,卻連一句「是你啊」都吝於付出,就這樣擦肩而過。
泫然欲泣地盯著男人的背影,真鶴扯住留衣的袖子,緊緊咬住下唇,「父親為什麼不喜歡我?」
「......」蹲下身子,直面孩子苦惱的神情,還相當稚嫩的眉目中已經有了早熟的憂鬱,「因為他有更喜歡的東西。」
「更喜歡的?」
「是的......無論如何都要得到的東西。」
把頭埋在留衣的肩膀上,悶悶的聲音,「我不明白啊。」
長長歎了口氣,撫摸著孩子的頭,呢喃自語一般,「以後你自然會明白的,他會需要你的,就像曾經需要過我一樣,你會變得很強很強,代替我站在他的身邊,看著更廣闊的世界。」
我可愛的孩子,你是否見過木偶,它們在舞台上扭曲成千奇百怪的姿態,用麻木的表情面臨著無從選擇,也無法逃避的結局。
因為在背後牽線的永遠不是他們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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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前往奈良的車子準備妥當了。」
似乎已經變成了不成文的慣例,每年的這個時候,留衣就要趕往奈良的初瀨寺。
寒冷的冬天總是很快地過去,然後就是春天......
櫻花骨朵綻放在枝頭,比初雪還有白幾分的軀體一點點伸展開來,那朦朧的近似虛幻的美感總是可以如此輕易地抓住人心......
春天的時候,他們在那裡第一次相遇......
順手披上天青色的外衫,柔軟繁複的高領,完美地遮掩去脖子上暗紅的細痕。
和若葉一同走出屋子,卻一頭迎上了孩子寂寞且不安的大眼睛,很熟悉的,害怕被這樣被拋棄的表情。
無奈地搖一搖頭,展開雙手。「過來吧,我們一起去。」
「嗯。」一瞬間笑得天真爛漫,拚命撲進留衣懷中。
重新找了一輛寬大的馬車,舖上幾層厚厚的毛料,讓若葉準備好真鶴替換的衣服和喜歡吃的甜點。
山路總是很顛簸的,可幾次下來也已經慣了。留衣從狹長的黑木匣裡小心翼翼取出一把直刀,擱在小几上。比一般武士刀還要細長的刀身,白得過分的刀柄,上面的梅紋和竹紋栩栩如生,好像風一吹來,就會輕微搖曳。
「好漂亮啊。」真鶴不由得瞪大眼睛,小聲讚歎。
「是啊。」指尖很輕柔地觸摸,肌膚下的每一道紋絡都凹凸分明,因為懷念而顯得很朦朧的神情,「就像它的主人一樣。」
孩子咬著下唇,露出困惑的神情,他這漂亮的小叔叔時常會有這樣的表情,明明是在微笑,又是如此美麗,卻讓人覺得比哭還難受。
經過的山腰上開滿了花穗,搖晃起來,一片耀眼的銀白。真鶴累的時候,就把頭枕在留衣膝上,纏著留衣給他講故事。
若葉拿出一條事先準備好的毛氈蓋在小男孩的身上,順手點上一爐安神的熏香。
「從前有一個伐竹的老公公。他常到山中去伐竹,拿來製成竹籃、竹坏绕魑镔u給別人,以為生計。他的名字叫做贊歧造麻呂。有一天,他照例去伐竹,看到有一枝竹,竿子上發光。他覺得很奇怪,走近一看,原來有一個約三寸長的可愛的小人,住在裡頭。於是老公公說:『你住在我天天看見的竹子裡,當然是我的孩子了。』就把這孩子托在手中,帶回家去......」
沒過多久,孩子就睡著了,睡得很沉,時而傳出安靜的寢息聲。
留衣有點笨拙地替真鶴拉上毛氈,一點點窺探著孩子的睡臉,劉海有額頭垂落到眼角附近,隨著車子的顛簸,輕微搖曳著陰影。
無聲笑起來,這樣看著,就會覺得懷中抱著的是自己心中還來不及被玷污的一部分,幼小而單純,因而顯得那一片感情毫無污穢。
還沒有到春天,櫻樹枝頭上只有孤零零的幾片新綠的葉子,像極了冬季淡雅的綠花。
雕有秋草的珠子,彎月狀的的屋脊,一階,兩階,三階......三百九十九階,閉上眼睛,都可以數得出來。風很冷,遠處的山頭還瀰漫著很濃重的寒霧,吹過來的時候,好像可以吹散淤積的苦悶。
很喜歡坐在石階上,一點點,慢慢地回憶過去。從小到大,朝蒼三紀彥,朝顏,朝蒼徵人,朝蒼小夜子,還有......他......
仔細地,一個表情,一句話,甚至是那把小太刀劃傷頸項時的痛楚,都記得那樣清楚,有時,不免可笑地覺得,用自己的身軀牢牢記住這些是一件多麼淒慘的事情。
小的時候,有一個陰陽師預言過他的一生都是一個幻影,那是在春日的天空中翱翔的,變幻無常的透明。
母親帶著甜香的氣息輕輕吹拂在耳邊,留衣啊,我希望你永遠不要明白極端的痛苦和喜悅。
為什麼世上會有這樣的情感......如此悲切卻又甜蜜......
是那個時候,心中開始出現一個黑洞,慢慢地擴大,擴大,虛無,虛無得可怕。
山間吹來一陣風。
留衣忙用手壓住自己翻飛地長髮,微微抬頭,在最大一株櫻花樹下看見了他。一瞬間,一瞬間,忘記了呼吸。
雪白的單衣不經意遮住足踝,腰帶軟軟地垂下來,幾片小小的楓葉,火紅得刺目。下巴更尖了,皮膚顯得蒼白而透明,微微有點淡青。長到腰際的頭髮用溊醯膸ё右话淹煸谏磲幔苋犴樀臉幼印?/p>
過去的那些個日子好像在這一刻都回來了,洶湧澎湃,驚天動地,那裡有一雙眼睛,如同晶瑩的秋水,靜靜地,深深地流淌過來,明亮得讓人無法直視。
是你嗎?
真的是你嗎?
聽不見山谷中微風的聲音,聽不見樹木抽芽的聲音,所有的一切都靜止了,只剩下,只剩下兩個人的天地,如同多年前一個春日的早晨,風很輕,雲很淡,山的曲線綿延在青天白雲間。
「大人!」
若葉的聲音從山階下傳過來,已經由孩童脫化為少年,嗓子顯得高亢且嘹亮。
數十根乾淨的樹枝絲線一樣搖晃起來,風很大,雲快速地流過晴空,櫻花樹下沒有一個人。
枝頭上開出了小小的新苞,相當稚嫩的青,可以感覺到新一輪鮮活生命的鼓動,山間的氣息中早已經有了春日特有的寒烈和潛伏在泥土下花草的馥郁。
「來夢,你終於回來了。」
輕柔笑語,下一刻,微笑因為痛楚而扭曲了。
幕九 從雲上漏下來的月光
春日的第一場雨總是顯得很寒冷,而且過於憂鬱。
咚--銀子一樣閃著光亮的雨水從屋脊流淌到排水的竹筒裡,再從竹筒流淌到庭院,水聲潸然,開得正好的杜鵑花全部浸在了水裡。
小草的新芽冒了個頭,濕漉漉的,有點醜陋的雨蛙在一片樹葉又一片的樹葉上跳躍,輕盈的姿態,好像永遠不曉得疲倦。
「老公公把這孩子交給老婆婆撫養。孩子長得非常美麗,可是身體十分細小,只得把她養在籃子裡。孩子在養育中一天天長大起來,正像筍變成竹一樣。三個月之後,已經變成一個姑娘。於是給她梳髻,給她穿裙子。老公公把她養在家裡,不讓出門,異常憐愛她。這期間,孩子的相貌越長越漂亮,使得屋子裡充滿光輝,沒有一處黑暗。......孩子漸漸長大起來。老公公就到三室戶地方去請一個名叫齋部秋田的人來,給她起名字。秋田稱她為『嫩竹的輝夜姬』。或可寫作『赫映姬』,意思是夜間也光彩煥發。」
說著故事哄朝蒼真鶴睡午覺,若葉自格子門外探進小小的頭來,很小聲,「大人......」
「噓......」用眼神示意,不放心看了一眼已經睡著的孩子,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順手拉上門,「若葉,有什麼事情嗎?」
「宮裡有消息來了,為了太子挑選老師的事情,內大臣和鳥羽皇后都因為有自己的人選,相持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