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这次真的定下来了吗?不会像前几次那样只是应付朝中大臣?”
还不曾进到屋里,略显尖细的女声便传了出来。玉哲儿下意识驻足。那声音他识得,是厉霆的内人,内侍总管含竹的嗓音。
“不会。折腾了这些年,皇上已经厌倦这种两边奔波的日子。况且,两个小主子都已经长大成人,可以接手圣印执掌江山了。这次,料来皇上不会再有过多犹豫。”略微沙哑的嗓音,只能是厉霆。“更何况,比起这深宫,皇上在那边更开心些,毕竟可以陪着……什么人?”
“是我。玉哲儿。”玉哲儿稍稍应声。
话音方落,房门便突兀打开,厉霆与含竹双双出来行礼跪拜。眼瞧着两人又要来一番繁琐的礼节,玉哲儿无端便生出些闷意,挥手便止住两人的跪拜。
“对我不用那番礼节,我嫌碍眼。”玉哲儿蹩眉。
“哲主子,您这会过来是?”厉霆直起身来问道。
“闲着无聊,四处走走,不想就走到你这边来了。怎么,不愿让我进去喝杯茶?”玉哲儿挑眉。
“主子您言重了。”厉霆略微低头,不卑不亢。“若是主子您不嫌弃奴才这陋室,便请进。”
说着,厉霆冲含竹点点头,含竹领会,对着玉哲儿稍欠身后便去灶房准备茶水。玉哲儿也不推辞,当先一步便跨进房去,厉霆紧跟其后,顺手阖上了房门。
“厉先生,方才你们的话,我听到一二。”玉哲儿开门见山。“你追随父皇多年,虽为主仆,实则兄弟。我今夜只想问你一句,父皇到底想做什么。”
“哲主子,这些话,您应该去问皇上。奴才身份卑微,对于皇家之事,尤其是皇上的心思,实在没有权利揣摩干涉。”厉霆愈发低下头。“恕奴才多言,有些事,哲主子您还是自己来看比较合适。”
“厉霆。”玉哲儿冷冷抬眼。“我尊你为长,所以才肯对你说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话,你哪里借来的胆子敢如此搪塞我?”
“哲主子。”厉霆却是忽地抬头,脸上仍旧不动声色。“皇上曾经交代过奴才,若是有一日您寻到奴才这里,便如数转告。皇上的意思,您,到底想要什么?”
“这是父皇的意思?”玉哲儿来回扫着厉霆。“若是,父皇为什么不亲口问我反倒叫你这个做奴才的来转述?”
“哲主子。”厉霆竟是一叹,继而便做个请的手势,人也慢慢坐到桌边。“这些年,您还是不懂吗?您与安主子,两个人竟是要皇上操碎了心才肯罢休吗?”
“厉霆!”玉哲儿怒。“你好大的胆子!”
“您既然会寻到奴才这里,看来也是到了时间。有些话,奴才斗胆还是要说出来,即便是登时死在您手上,奴才也对得住皇后娘娘,日后见着她了,奴才不会抱憾。”厉霆却是微微笑起来。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比最有效的安神散还要有效,玉哲儿当即便没了火气,只能颓然落座,一时连开口的气力都没有。那个人,即便多年之后,实在还是所有人心下的禁忌。
“这些年,奴才是看着您长起来。您心里想些什么,即便不说,做奴才的大抵也看得出来。奴才知道,您心里记挂着安主子。其实,又何止是您,这宫里所有人都记挂着安主子,诚心也好,恶心也罢,大家嘴上不提,心下却都一个个清楚地记着。没有人可以抹杀安主子的存在,就如同……”厉霆稍稍停顿,脸上隐约便有了些动容。“就如同没有人可以抹杀皇后娘娘的存在。”
“有些事,您不知,奴才却是清楚。皇上心里有愧。皇后娘娘与安主子,皇上藏在心里这些年不肯说给外人听,甚至私下里都不肯露出一点松懈。但,哲主子,您可知,每个夜里,皇上都是在熟睡中呢喃着那两人的名讳,听着都叫人心疼。”厉霆慢慢说着,脸色愈发暗潮涌动。“奴才说这些,只是为了让您明白,皇上对安主子母子,除了爱意,更多的是愧疚。但是,对您,皇上没有愧,若真说起来,应该是恨铁不成钢。”
玉哲儿不觉便眯起了眼。
“安主子是皇上的骨血,您也是。皇上对待您与安主子无二。可是,这些年来,眼瞧着在外人眼里,哲主子您无欲无求,镇日与酒为伍,与莲相伴,任谁瞧见也不会对您有丝毫敬畏之情。如此,日后您怎能一统江山?”
“我不屑。”玉哲儿冷哼。
“这江山,终究是要您或者安主子来坐镇。您不屑,安主子更是不屑。当年皇上费尽心血才换得的这天下太平,怎能毁在这时?”厉霆毫无来由地便是一笑。“安主子常年在外,一番心思更不会放在江山社稷上,所以,能挑起这大梁的,只有哲主子您。可笑,朝中多年来始终分为两野,只为这莫名帝位之争。殊不知,在皇上心中,您一直是唯一的继承之人。”
“前两次,皇上故意放出口风意欲立储,您真个就以为皇上是迫于朝中大臣的压力才会妥协退让?皇上不过是为了提醒您,要您有所觉悟,为这终究会到来的一天做好准备。可惜,您一点反应都没有,反倒叫旁人平白忙活半晌,落个笑柄。”
“而这次,您也该明白,只因为您的浑然不觉,连带草堂之外的安主子都一并受牵连,甚至几欲搭上性命。到这种时候,您还不觉要紧凑些,做好了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吗?或者说,您还是一味坚持着心下的不屑而生生害了安主子的性命?”
“你知道?”玉哲儿猛地睁大了眼。“怀安这些年在外受的苦你们都知道?”
“略知一二。”厉霆轻轻点头。“而那句询问您到底要什么的话,也是皇上在三年前说出的。皇上在赌,赌您不会做出叫他失望的事。”
“你的意思是,父皇在拿怀安的命来赌我会接下这个江山?”玉哲儿慢慢敛了笑意。“你们有没有问过我的意思!”
“您若只要安主子,便亲手将他推进万劫不复之地。若您接了这江山,反倒能保安主子半生平安。”厉霆终于轻松笑了起来。“玉家人,生来是尊者,却也注定付出代价。”
“我不会叫你们如愿。”玉哲儿冷哼一声,转身便离去。
方走到门边,含竹端着托盘推门而入。待她瞧清玉哲儿脸上的怒色,不觉皱了皱眉,悄悄看了身后厉霆一眼。
“哲主子,您不喝些茶再走吗?”
“含竹,哲主子有要事在身,今夜不能留他了。”厉霆笑。
玉哲儿皱紧了眉,甩袖而去。
第六节
“招财,咱们到家了。”
人在房里已经能听到外面无颜满是戏谑的嗓音。咋听那滑稽的名号,绿衣稍稍皱眉,幺哥却是端得一副无动声色模样,自斟自饮。
“累死我了。招财,待会好好表现一番,给你主子我好生推拿啊。”
“吱吱”叫声过后,无颜已经推开了房门。眼瞧着端坐房内的幺哥与绿衣,无颜稍愣。而绿衣瞧见无颜身后跟着的猕猴,也跟着愣住。
“回来了。”幺哥浅笑。
“废话,没看到我站在这吗?”无颜翻个白眼,走到桌边大赖赖坐下,顺手捞起桌上的茶壶便猛灌一番。
低头看一眼巴巴蹲在无颜脚边的猕猴,幺哥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继而又笑着开了口。
“从哪寻来这么只灵性东西?”
“什么什么东西!他是招财,我的奴才。”无颜开口便是满嘴火药味。“别说得这么难听,他不是东西。”
“好,你说的都对,他不是东西。”幺哥止笑,慢慢俯身下去伸出手。“招财,来,让幺主子瞧瞧你。”
天性中带来的警觉让招财灵敏地嗅出眼前男人的危险,即便男人面带笑意,招财还是悄悄缩缩身子贴紧了无颜的脚,死都不肯靠近幺哥一步。无颜冷哼一声。
“哼,果然是个讨厌的家伙。连个畜生都不待见你。”
“小安。”幺哥抬头瞥一眼无颜。“又拿我寻开心。”
“再喊我这个名字我杀了你。”无颜眯眼。“你没资格。”
幺哥稍稍挑眉,气氛登时有些紧张起来。最后,到底还是绿衣看不下去,掩唇轻咳一声。
“主子,大姐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红绡?”无颜下意识抬起右手来轻弹指甲,临了冲绿衣便做了个弹指的动作。
许是绿衣的错觉,她总感有些湿腻的东西被弹到自己脸上。真个反手来擦拭,却又什么都没有。绿衣莫名便有些慌乱起来。
“这,这儿。”无颜撇嘴,作势指着自个右边颧骨的位置。“四姐,你擦了半晌都没擦到地方。这儿,笨死算了。”
绿衣真个便轻触自个颧骨。这次,指尖总算触到一点湿意。揩下来举到眼前看,一点暗红。绿衣愣愣抬头,只对上无颜笑得灿烂的脸。
“红绡的血。我给她开膛了。”
“主子……”绿衣睁大了双眼,喉间嘶嘶作响。“您骗我呢?”
“这种事,哪里有人喜欢拿来开玩笑?你不信没办法。这会她身子还没僵呢,你自己去看好了。”无颜耸肩,拍拍手后便起身到床边去。“招财,来,给我捏两把。”
招财一蹦三跳到床边,像模像样的开始给无颜捶打起身骨来。
“为什么?”绿衣茫然着向床边靠近,双拳却不自觉地攥紧。“为什么要杀她?主子,你为什么要杀她?”
“绿衣。”幺哥适时开了口。“出去。现在。”
略低于寻常的嗓音却如一声闷雷炸在绿衣耳旁。绿衣猛地回神,本已陡起的双肩颓然松下来。深深地看了无颜一眼后,绿衣垂下头慢慢走出了房间。只是,明明走得轻缓,在外人看来,却像是克制了全身的气力以免走得太急而弹跳起来,亦或者,稍稍松气后,便再没气力跨出去一步。
“招财,你也出去。”幺哥再唤一声。
像是没有听到,或者听不懂,或者,只当不曾听到,招财照旧捶打,一点停下走猴的模样都没有。幺哥暗叹一声,起身到床边伸手钳住招财的双肩用力一抻,招财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没发出一丝声响。
“谁准你对我的奴才动手的?”无颜猛地睁开了眼。“你的奴才我使不得,我的奴才你却也要杀,你还想做什么?”
“我只是要它稍睡一会。”幺哥淡笑。“做什么生这么大火气?你不是最讨厌体罚下人的吗?怎么这次亲自动手?”
“我嫌奴才死在我面前脏了我的眼!”无颜没好气。“怎么,你高兴杀就杀,我高兴杀就有错了?”
“那倒不是。”幺哥笑,人也顺势坐在床边。“只是,现在正是用人之际,红绡再不济也算半个得心应手的奴才。此时杀了她,多少还是有些不便。”
“心疼她就明说,少拿出些有的没的搪塞我。真当我是三岁小孩?”无颜恼怒,抬脚便冲幺哥踹去。“离我远点,一身媚药味。逛完窑子就有点自觉便再我眼前晃,你不烦我恶心。”
幺哥却也不恼,只轻松按住无颜踢来的双腿到床边,人也整个压了上去。这下,两人之间凑得近了,姿势暧昧,就连气息也有些热起来。
“没良心的。我弄出这一身的怪味是因为谁?你道是我真个便喜欢那种地方?”幺哥眯眼笑。
“滚!少拿我当幌子。自己逛窑子跟我有什么关系?滚出去!”无颜愈发恼怒,用力挣脱了一条腿又来踢。
这下正好随了幺哥的意。腿再次被压住,却是大大分了开,幺哥紧紧压住无颜的身子,两人之间到底没了空隙。这种姿势,无颜多少也明白有什么含义,不觉便拧起了眉挣扎起来。只是方挣扎两下,无颜便觉察出幺哥身子的变化,一双凤眸登时便射出些怒火来。
“死混蛋你给我滚开!”无颜大吼,空置的双手下意识便去推幺哥的身子。“在窑子里没发泄完便想着再来找我?门都没有!你给我滚!”
“小安。”幺哥浅叹一声,人倒也直起身来再不难为无颜。“你总是如此,肆意将旁人的一番好心践踏。有时,我真恨不得剖开你的心瞧瞧它到底有没有热度。”
“觉得我可恨就别招惹我。到底是谁啊?一天到晚只想着上我。说这种的话你最没资格教训我。”无颜又翻个白眼。“还要,你是聋的吗?别喊我那个名字!我现在叫无颜,花无颜!不想死得难堪就给我记住了。”
幺哥苦笑一下,也不反驳,只是反手探入怀间摸出个赤红的胆瓶,打开来,房内便隐约有了股奇异的清香。无颜冷冷瞧着幺哥将自个的骨针放进去胆瓶搅动一番后递过来,脸上便有了些怪异的笑。
“这是什么?”
“毒。”幺哥也笑。“会要你命的毒。”
“怎么,要杀我?”无颜懒懒瞥一眼。
“宝贝你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杀你。真是败给你了。”幺哥失笑。“当年他喂给你的毒并非单纯一种毒药,而是由许多毒辣的药凑到一起。我猜,是因为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种世间剧毒拼凑后更毒的东西。这毒虽然无解,但这几年我慢慢寻出了法子,虽不能将毒驱净,至少可以将致命的几种散了去。剩下的留在你体内也无妨。你的体质本便异于常人,一些小毒反倒可以帮你将体质历练到新的层次。”
“所以,你要我喝了这毒,以毒攻毒,以便能将我体内致命的毒一点点化去,保住性命?”
“果真是聪慧,一点即通。”幺哥赞许。“最近你发作的次数愈发短促。如果我猜得没错,等到冬日时,已经不是唯有满月才会发作,而那时,我也是回天乏术了。”
“废话一堆。”无颜撇嘴,夺过幺哥手中的胆瓶作势便欲喝下。只是瓶口方触及唇边又突兀停了下来。“毒引是什么。”
“那人的血。”幺哥淡道。“小安,我开始怀疑,你是不是除了施蛊亦精于毒道?寻常人,甚至蛊师,决不会知晓反噬之毒的效用,更别提毒引之说。你,到底隐瞒了多少?”
“我能瞒住你这个人精多少?”无颜讥笑,仰头便喝尽瓶中毒物。
“人精这个词,应该用在你身上。”幺哥轻松回击。
“无聊。”
“那我们便做些有聊的事。”幺哥复又压低了身,伸手取过空掉的胆瓶随意扔到一旁。“两毒相碰,会有股子燥热在你体内穿行。若不将热散出,你可是要受一番煎熬。喏,让我帮你一把。”
“你无耻……唔……”无颜的话被幺哥悉数含进唇间。“你是故意的……”
“嘘。”幺哥笑,挥袖熄灭桌上的灯烛。
夜渐深。
弥漫了整夜的雾似乎淡了许多,眼前渐渐有些明朗。绿衣懒懒躺在屋脊之上,任凭薄雾沾湿衣襟,偶尔抬手将酒坛举起直直倾倒,泰半的酒洒到身上。酒洒掉无妨,衣襟湿透无妨,发丝湿透无妨,甚至眼角湿透也无妨,只要能有些东西来分散心下的悲凉,怎样都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