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还真个就喜欢你呢。”男人笑。
“看见又看不见,碰到却碰不到。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无颜宛若斗败公鸡,垂头丧气。“这三年里,我找遍大江南北,甚至连海下都去搜过,根本就找不到。那两句该死的话我也猜不出。三年前你用这话搪塞我时,是不是顺口胡诌的?”
“非也。”男人很是严肃地摇头。“你可不要忘记,我祖上专职司卦。虽然我没法占卜到具体位置,但卦卜上的确如是说。只要能猜透其间奥秘,你要的答案也就在那了。或者,你该去东边找找答案。”
“最好祈求上苍你没有骗我,否则我不保证自己会不会将你挫骨扬灰。”无颜笑,起身便朝外走。
不过走了两步,便觉脚上有些不对,低头来看,竟是那猴子攀住无颜的脚,拿一双圆滚滚的眼直对上来,脸上摆明写着凄惨二字。许是错觉,无颜总觉那猕猴像是深宫中的怨妇一般。
“看来它是认定你了。罢了,本便不属于这里,你且带它走吧。这种灵性的东西,日后说不定能帮上你。”男人笑。
“你开玩笑。”无颜绿了脸。“要我带一只猴子?我还没有那么博爱。”
“吱吱。”猕猴仰头,龇牙咧嘴。
“你愿意跟我走?”无颜大惊。“愿意就点十次头,不愿意二十次。”
猴子很痛快地点头。点头。点头。点头……十次后麻利停住,无颜目瞪口呆。
“你本来是人,然后被人施毒下药反正不知用了什么损招把你变成猴子对不对?开玩笑吧,猴子会识数?你肯定在骗人对不对?”无颜笑得比哭还难看。
这次猴子很诚实地摇了一下脑袋。无颜崩溃。
“好,那就跟我走。从今起我就是你主子,赐你大名招财,以后小心服侍我,把我照顾舒坦了,我就给你找个漂亮猴媳妇。要是敢不听话,我就把你全身涂满招猴子的春药扔回山上,让一帮公猴子玩死你。听懂了?”无颜挑眉。
猴子捣头如蒜。
“很好。那还不谢恩?”
猴子很标准地做了个揖,附带狰狞一笑。
“该死的猴子,谁让你这么聪明了。”无颜有些咬牙切齿。“那就紧着走,别指望我会把肩膀让给你骑。”
这次,猴子转了个身恭敬地冲男人一拜后老老实实走到无颜身边,伸手便攥住他的衣襟再没放手的打算。无颜的脸有些抽搐。
“老不死的,你给我好好活着。敢死在我前面我跟你没完。”无颜翻个白眼,冲男人抛下一句狠话后拖着猴子出了庭院。即便走出去很远,依稀还能听到无颜略带咆哮的嗓音。
“死猴子,别攥那么紧!”
“该死的,谁让你躺在地上装死了?”
“我要剥了你的皮!”
片刻之后,院中突兀便静了下来,似乎方才的一切如梦中一般,唯有石桌上还隐隐冒着热气的茶杯提醒着旁人刚刚经历了什么。男人略微出神地盯着地上的陶土碎片,半晌才悄悄一叹。
“这个月第二只杯子。唉,陶土做起来很麻烦呢,下次干脆换成青铜好了。”
“即便换成黄金,你也不是用不起。”一道略带戏谑的嗓音慢慢传来。
“好戏看完了?”男人头也不抬,只俯身下去收拾碎片。
“他,是怀安?”声音稍稍有些不确定起来。
“有几个人敢随便摔我的杯子?上次来的不过是个幌子而已,这才是正主。”男人哂笑。“说来也好笑,你这自诩天下第一聪明人也有不确定的时候,感觉还真是不习惯。”
“我又不是神,当然会有出状况的时候。再者,若非有事,我又怎会出现在你面前?”
“还真不叫人怀疑你们是父子呢,求人都可以这么理直气壮。一个气得要将我挫骨扬灰,你呢?我若不应,你会如何?碎尸万段?”男人讥笑。
“生死无门。”凉嗓倒也不含糊。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男人啧嘴。“说吧,这次又要求什么?”
“凝脂丹。”
“要那个做什么?再说,我这里哪有这种恶心东西。”男人柠眉。“冰融了?这才几年的功夫啊?”
“是。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来求你。”
“整个天下都是你的,何必来求我?我可担待不起。”男人很认真地摇头。
“天下只有你能解我燃眉之急,却也唯独你不在我的天下之内。”
“说得轻松,我去哪里找那东西。抱歉,您还是另请高明吧。”男人起身。
“你救,还是不救?”
“你在威胁我?”男人惊讶着转身。
这次那声音没有再搭腔,却是一道白色人影渐渐自暗处走来。走得虽是缓慢,却又像浮在半空中一点点飘出来一般。转眼的功夫,那人影已经在男人身前停住,昏暗的光线下,那人儿一身白衫格外刺眼。
“舅父。”人儿低声开口。“求您,再帮楼儿一次。”
……
第四节
丝竹声声,杯影交错,舞姿曼妙,人影绰绰。怎地也不外乎美景良辰。
“王爷。”
娇啼声下,一双柔荑缓慢攀上懒懒卧于软塌之上的人儿。若这夜是销魂毒药,那这葱白柔荑便是至毒的药引,零星一点足以致命。
“今夜,让奴婢伺候您,可好?”
柔腻的嗓音,如同那薄纱下若隐若现的雪肌,带着些许诱人,总叫人欲罢不能。
“滚。”
伴随着琼觞掠地时刺耳之声的,是玉随风临近爆发边缘的怒喝。柔荑的主子经这一吼,自是惊悚着收回手伏跪在地,身子抖如糠。而本是卖力奏乐的乐者,也就一并跪倒在地,大厅内顿时静寂一片。
“都给本王滚下去!”玉随风长袖一扫,手边物什一一坠地,瓷器碎裂声不绝于耳。
众人四散逃去。
待厅内重新变得安静,玉随风如同泄力般瘫软了身子,脑袋滑下软塌,眼前景物便跟着倾倒起来。全身血液冲回脑间的后果便是让玉随风渐渐生出些错觉,似乎自己已经是个僵死之人,再没了五感。
厉雷进来时便瞧见自家主子倒躺在软塌上,脑袋却低低垂下来,散开的发髻一并倾泄而下,唯独一双眼死死盯着自己,叫他忍不住便打个噤战。
“主子,奴才去给您置些热水来泡泡身子,可好?”厉雷硬着头皮开了口。
“厉雷。”玉随风怔怔开口。
“奴才在。”厉雷应声,莫名便紧张起来。
“天亮了没有?”
“主子。”厉雷忽然觉得嗓子有些干涩。“刚刚天黑不久。”
“那还要多久才亮?”玉随风愣愣瞧着厉雷。
“还要,几个时辰。”厉雷鼓足了勇气对上自家主子倾倒的视线,却总觉脊背上一阵阵止不住地发寒。
“好久啊。”玉随风轻叹,手慢慢抬起覆到自个额上,一双狭长的眸子也跟着阖起来。“明明还这么早,本王怎的就醉了呢?”
“主子……”厉雷喊一声后便再也说不得话。
方才,似乎是他的错觉,否则,怎么可能从自家主子脸上看到绝望的神色?更怎能瞧见主子眼中晶亮过分,然后在他阖上双眼时有些液体悄悄滑进发鬓?错觉,肯定是错觉。厉雷如此安慰自己。尽管这错觉自安主子离了府后便一次比一次明显,一次比一次多。就在厉雷准备悄悄退出去时,玉随风再次开了口。
“厉雷,你还记得她吗?”
厉雷顿住了脚,却再也没气力提起脚来。
“主子,奴才不知您说的是何许人。”
“文清涟。”玉随风直截了当。
厉雷彻底愣住。
这些年,对于所有人来讲,那个名字,是禁忌。可以当她不曾存在过,也可以当作不曾认识她,甚至可以记住但要放在心里,但就是不能提到台面上来。当然,这些并不是厉雷所最惊讶的,他最讶异的是,这世间最为抵触那个名字的人居然会主动提出来,这次,厉雷已经没法再将这一切当成自己的错觉。可是,却也麻烦之极。
“回爷的话,奴才,已经不记得了。”
有那么一会,厉雷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是吗?”玉随风讥讽一笑,却依旧闭紧了双眼。“可是,我却记得那么清,忘都忘不掉。她似乎也没忘记我呢,日日夜里跑进我梦中。昨个甚至还在梦中指责我害死她的儿子。呵,厉鬼要来索命了呢。”
“二爷……”厉雷慢慢垂下头去。“您喝多了。”
“是啊,本王居然醉成这副德性。”玉随风忽地弹坐起来,一脸戏谑。“一杯酒,便让本王醉成这副可笑模样!你也给本王滚出去!滚!”
厉雷一愣,到底不清楚主子何以会发如此大的火气,但是做奴才的最基本的操守便是永远遵循主子的话。所以厉雷什么都不问,只低垂下身子以最卑微的姿势慢慢退出去,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做什么梁上君子,下来。”玉随风软软倚回榻上时抬头便冲梁上一通讥讽。
而后,梁上真个便有了细微的响动,片刻之后,一身黑衣的男人大方着踏进厅内。玉随风不动声色,只将男人仔细打量遍。
“三更半夜爬到本王房顶,好大的胆子。”玉随风冷笑。
“王爷方才说过,天色还早,算不得三更。”男人笑,只在玉随风身前五步之遥处站定了,再不前行。“无事不登三宝殿,鄙人有一事相求。”
“难道夫子没有教过你,求别人办事前要先报上自个名号?”玉随风微微有些恼,眼前的男人,不卑不亢的语调很让人火大。
“不过是一介乡野草民,哪里来的什么名号?还是不说的罢,免得污了王爷的耳。”男人仍是笑,说得轻松自已,殊不知那轻松语气更叫玉随风火起。“鄙人欲借王爷身上一物。”
“笑死人。”玉随风大笑不已。“这一物,难不成是本王的脑袋?”
“鄙人对王爷的头颅兴趣泱泱。要求的,不过是王爷身上的几滴血而已。”男人轻摇头。“若是王爷的脑袋可以救命,鄙人自然也不会错过。”
“本王后让你后悔说了方才的一番话。”
玉随风冷笑一声,一掌撑起身子便向男人斜冲过去,男人仍旧面带微笑原地不动,只在玉随风近至身前时突兀出手扣上他的腕子借力推回玉随风的前胸。不过是转瞬间的光景,玉随风脑中便凸显出那日在城中客栈外瞧见的情景,那个小奴才便是以这种以静制动的法子一招取了男人的性命。玉随风纵使再聪慧,这短暂的光景也不过只叫他想起似曾相识的场景,再往下便没了时间,只能疲于应对。但,他是玉随风,不是普通人物,所以能险险避开这一式,硬生将腰后折,然后在腕子被男人扣着紧贴自个的鼻翼擦过时飞起一脚踢中男人的手肘,强逼男人松开了钳制自个的手。趁着这会功夫,玉随风便是一个翻身退到三步开外,略带怒意地看男人不甚在意轻揉自个的手肘。
“你是谁?”玉随风冷冷道,手已然探入怀间取出了经年不离身的玉扇。
“王爷好生健忘。”男人笑。“方才已经说过呢,乡野草民。”
“不说?”玉随风皱眉,继而冷笑一声,啪地一声展开了扇。“那便留到下去阴曹地府后再说。”
说完,玉随风已经挥着玉扇再次直逼过来。他的兵器,便是扇子。稍别于普通玉扇,玉随风的扇,骨节都是以千年寒铁淬炼而成,轻松便能将骨肉剖离。若换在平日,他自是懒得拿扇出来了结别人性命。但,今日这个男人轻易便叫他心慌,甚至,有些惶恐。而那股子潜意识中生出来的颤意更让他有种错觉,若不全力以赴,结局,只会叫他惶然。
这次,男人仍旧是不躲,甚至在玉随风的扇抵上他的颈时也不过是稍稍侧身然后以手臂挡住扇,脸上却不换颜色。玉随风终于不耐。
“拿出你的兵器来!否则你只会死得更快!”
“果然,还是不能轻松搞定。”男人轻叹,一直垂于身侧的左手猛地便抬起向玉随风的胸口袭来。
玉随风吃惊不已,急急收扇回来反手挡在胸前。利刃撞击扇后发出刺耳的尖锐声,玉随风下意识低头来看,惊觉那居然是一枚尖长的骨针,低端连着指环套在男人手间,短小,尖锐,不敌匕首的轻松驾驭,却是近身战里最能制胜的物什。或者说,没有足够的力量,不会有人胆大到用一枚骨针来做自己的武器,然后以贴身的方式取别人性命。玉随风变了脸色。
“你露出太多破绽了。”男人低低一笑。
玉随风下意识便撑离身子离开男人,虽然握紧了玉扇紧紧盯着男人,掌间却渐渐有了些湿腻的感觉。他知道,那是汗。玉随风却觉得不如流满手的血来得痛快。因为生平第一次,有人让他紧张了,甚至紧张到掌心沁出汗液。眼前站着的,明明是个比自己要小上许多的男人,或许自己都可以做他的父亲,但男人给他的压迫却叫他渐渐有些无法自在吐纳。许是看透玉随风心下所想,男人轻轻一笑。
“不用再思忖鄙人是何方妖孽,王爷,那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男人慢慢抬起带着指环的手直对玉随风。“鄙人只要借用王爷一些血,并不想伤了和气。”
却是在一瞬间,玉随风脑中一丝银线一晃而过,心下便有了些清明。玉随风慢慢咧嘴笑起来。
“几年前,中原出了个行踪诡异的高手,一击致命,却不贪图名利,甚至连取人性命也不过是因着喜好。那人行踪成谜,来历成谜,甚至连容貌都是个谜。所有见过他的人无一不是被剐了双眼,拔去了舌,甚至丢了性命。后来坊间便取了个“笑罗刹”的名号给那人,只因凡是见过他的人均记得他自始至终都在笑。”玉随风慢慢道。“三年前,那人却无故消失。本来他便是突然出现,消失了也并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甚至,还叫人暗下松了一口气。”
“哦?”男人稍稍挑眉,脸上多了些异色。“真是难听的名字。王爷既然如此执着于鄙人的名号,那鄙人且就妄自尊大道出来,也算是谢过王爷的礼。”
话音方落,玉随风只觉眼前一花,待他反应过来,眼前又是亮堂一片,男人还站在原地,却已经小心地将带着的指环收进怀中。玉随风有些吃惊,颈上迟迟传来的微痛提醒着他,方才男人几乎是在瞬间便挪到他的面前,割破他的颈子然后又退回去。如果男人想要取他的性命,方才已经成功。玉随风张大了眼。
“鄙姓李,单字坼。”
渐渐消失的笑吟,在诺大的厅堂内盘旋着,似是在提醒着玉随风方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在梦中。呆立在原地的玉随风浑然不觉男人的离去,只是一阵呢喃着男人的名号。
“李坼。李……坼。”
玉随风变了脸色。
夜渐深。
雾似乎愈发浓厚起来。
在巷道中一直不停走的红绡周身已经出了一层细汗。空气潮湿不堪,鼻间满是藤类的腥气,味道直叫人作呕。红绡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外面是什么时候,似乎自踏进这巷道后便踏进了另一个世界,与阳世彻彻底底地隔绝起来。走到最后,红绡微喘着靠在湿泞的墙边,已然游走在崩溃与疯狂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