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别过头去就好。”红绡补充。
“那也不成!我会紧张!根本就出不来!”无颜哀叫。
“把奴婢当空气就好。幺主子吩咐了,要寸步不离地守在您身边。”红绡振振有辞。
“大姐,你杀了我吧。”无颜惨兮兮道。
“您还是杀了我吧。”红绡摇头。
“你!”无颜气急,索性恨恨甩上门退回房去。
红绡也不争辩,径自进了隔壁幺主子住的房后开窗便跳下去守在楼下。脚跟不过刚刚站稳,无颜这边已经推开窗往下探头探脑起来,一眼瞧见端正着站住的红绡,无颜脸上顿时有了种哽噎之色。
“大姐,你真称得上阴魂不散。”
“谢谢主子夸赞。”红绡颔首。“您这是准备做什么呢?”
“看风景!”无颜恶狠狠道。
“黑灯瞎火,能看到什么吗?奴婢可是什么都没看到。”红绡满脸疑惑状。
“算你狠!”无颜咬牙切齿。“我这就死给你看。”
说完,无颜当真也就关了窗收回身去。虽说知道无颜不会真个自戕,但自家主子说到这份上,红绡这做下人的也不好真个放任主子不管。无奈,红绡浅叹一气后再度翻身回楼上一探究竟。这次红绡有些大意了,推门而入时冷不防藏在门后的无颜抬手便撒了一把药粉出来。瞧那些白色沫子纷纷扬扬落下来,无颜脸上也笑开了花。
“大姐,我就出去溜达一下,不逃。您也别把我当囚犯待啊。安心睡会,等您睡醒我就回来了啊。”无颜笑得灿烂。
“你要去哪?”红绡僵着身子动也不动。
“去见鬼哦。”无颜做个鬼脸笑嘻嘻道。“你一介女流,见了那个容易惹事端,所以不让你去是为你好。”
“主子以身赴险,做奴才的哪有冷眼旁观之理?奴婢陪您一道去。”红绡正色道。
话毕,红绡当真便折了身先一步出房去,只看得无颜张了半天嘴,一脸不可置信。
“刚刚上来时含了颗解迷魂散的丸子,老七搓的,我这还有不少,您要吗?”红绡伸手过来,掌心里真个也就静静躺着几粒黑色药丸。无颜的脸登时便黑了下来。
“走吧,庄主,还愣着干嘛?”红绡扯扯唇角悄悄笑出声来。
第三节
夜里的城内,隐隐飘起一层雾霭,周遭景致看起来有些影影绰绰,就连行人似乎也不见三两,街边店铺也早早关了门。整座城瞧起来,有些,荒凉和阴晦。
“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上一只鹅,脚下一头猪,哦哦,回呀嘛回娘家。”
人未现,声先至。
刻意捏细的嗓音滑稽的唱腔配上忍俊的词,这自雾霭中传来的歌声直换来街角几声狗吠,隐约还掺杂女人咬牙切齿的咒骂。
“就算您是主子,奴婢也不敢保证再听下去不会砸碎您的天灵盖。”红绡一脸恶狠狠道。
歌声戛然而止。无颜满脸委屈。
“你家幺主子说我唱歌很棒,平日求我开口我都没兴趣,今个儿我心情好,给大姐你唱一嗓子,你怎的还不乐意呢?”无颜很委屈。
“您这是逼着奴婢犯杀戒。”红绡咬牙切齿,额上隐约爆出两根青筋。
“善哉。善哉。”无颜煞有介事双掌合十做个揖。“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说完,也不待红绡有何反应,无颜先一步跳将出去,面上带了些莫名的笑,清咳一声后再度开了口。
“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
红绡攥紧了双拳,深深吐纳,松开,再攥紧,再松开,再攥紧,直到额上青筋隐了去方才狠狠放开已经掐得有些青紫的手慢慢追了上去。
城内,西北角。寂寥无声。
望着那明明一眼似乎便能瞧见尽头的巷道,红绡心下莫名便有了些怪异之感。直觉告诉她,巷子有古怪。只是不等她开口,无颜已经抬脚进了巷子,快得让红绡连抱怨的时间都没有,只得咽回那口怒气跟着一并走了进去。略显狭窄的巷道,两边爬满了蕨类植物,使得本是阴霾的天气更显阴沉。走进去,眼前便是漆黑一片,叫人忍不住便生出些错觉,似乎走进一条没了尽头的巷道。
“大姐。”终于舍得止了歌声的无颜笑嘻嘻地开了口,声音里止不住的是欢喜。“告诉你哦,当地人喜欢称呼这巷子为轮回巷。”
“轮回巷?”红绡大大皱眉。“怎么,从这巷子里走一遭便能转世为人了?”
“笨啦。”无颜又笑。“是告诉你,进来就出不去哦。”
“那就把墙轰掉。”红绡不以为然,只是心下还是不觉便警醒起来。“世间本就没有鬼神,困住人的不过是些障眼法。毁了这墙看它还能如何作祟。”
“暴力女。”无颜悄声嘟囔一句后作势一叹,人又蹦蹦跳跳朝前挪动,嘴中唱腔不改。
“回娘家啊回娘家,回呀嘛回娘家哦哦哦。”
怪异的唱腔,在静得有些过分的夜色中格外刺耳。红绡必须屏气凝神努力低头才能保证自己不会一怒之下砸碎无颜的天灵。走了半晌,渐渐红绡便觉察出些端倪来。明明是条窄且短的巷子,走了这大半会,凭感觉就算走两个来回都已经绰绰有余,偏偏眼下还是站在巷子深处,前不见尽头,转身回去,又已经瞧不见入口。而方才红绡一直低头数着脚下步子前行,这一会功夫不觉便于无颜拉开些距离。虽说隐约还能听到他的唱嗓,但总觉那声音虚虚实实,似是近在咫尺,又像远在天边。
“哼,雕虫小技。”红绡冷笑一声,莲足轻点地面便欲翻上墙去。只是身子还杵在半空中时红绡突兀便明白何以这巷道内会种满如此多的藤类,不过是为了将上方一角天空遮掩起来。虽说不过区区纠结的藤类,但其潮湿柔韧,错落着纠结在一起,若真要劈开一处空隙却也着实有些困难。如此想来,红绡冷笑着折回地上。
“想的倒是周道,用些藤来挡我去路。那就别怨我不客气,径自拆了你这碍眼的砖墙。”
说话间,红绡攒起内力凝于掌间,喉间低吼一声便送出双掌。掌心与墙壁结实地撞在一起,墙体贵然不动,红绡却觉自个送出的那股子力道似乎一丝不漏又沿着自个掌心传回体内。红绡心惊,忙不迭收手回来,却仍没法抵挡逆流的三成内力在自个体内乱窜,直震得她胸腹内一阵排山倒海。气血在胸间翻滚半晌后,红绡还是忍不住咳出一口浓血。
“真是狠毒。”红绡恨恨,到底忘记弄伤自个的正是自家内力。“不过为了使点障眼法,居然弄这么多排场出来,笑死人。好,不让我出去,也不让我毁墙,那我就一步步丈量,偏不信今夜我走不出你这无聊的迷魂阵。”
说完,红绡冲墙边狠狠啐了一口后抬脚便朝前走去。只是经过这一番折腾,红绡那暴躁性子一上来,便忘了开始走进这巷子的初衷,自然更是没有意识到无颜那怪异的唱腔早已消失不见。
巷内尽处。简单的栅栏后一处小小庭院静静矗立,不见有任何光亮,耳中也听闻不到丝毫声响,看起来纯粹是座死气沉沉的院子。见状,无颜连开口都省掉,推开栅栏便走了进去。
天似乎愈发阴沉起来。虽说到了这里已经寻不到那片怪异的浓雾,但因着令人崩溃的静寂,反而叫人总觉这比外面更暗了些。无颜却是无暇理会,进了院子便径自朝后院走,穿过长廊时连停顿的迹象都没有,似乎这重得过分的黑对他的视力没有丝毫影响。不多时,无颜确信自己已经站到了后院中央。
在这小小庭院中,虽然同样浸在黑暗中,却偏偏叫人生出些错觉,似乎不用掌灯,甚至不用睁大了双眼便能将这小院中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干净的小院,边角里隐约像是个菜园,偶尔有枝叶随风做响,空气里也坠着浓郁的瓜果菜香。无颜咧咧唇,朝着角落那看起来像极以葡藤搭造的凉棚下走去,边走不忘故意咳嗽一声。
“有人吗?没人有鬼也成,出来个露露脸。”
回答他的满院唏簌作响的枝叶。
“不出来?”无颜自言自语道,继而眉一挑,唇角便有了些讥讽。“想等我将这院子夷为平地后再露脸吗?”
还是如同死水般的静。
饶是如此,无颜也不恼。明知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有鬼出现,索性也不再喊,只摸索着起身到身后的菜园里走了一遭,待他出来,怀里便多了一堆将熟未熟的果蔬。刚刚结粒的葡萄,略带青色的瓜,只有顶尖泛红的番茄,巴掌大小的白菜,甚至还有几株瞧着像杂草实在刚刚种下去不久的麦,统统被无颜扔到了桌上。
“真酸。”
“哇,好涩。”
“过分,是苦的。”
“怎么会这么难吃!”
“该死,拔了两棵草。”
不低不高的抱怨声后伴随而来的是瓜果撞地的声音,继而便是无颜夸张一叹。
“满院子中看不中吃的东西,留着也没用,我干脆做做好人给清理掉好了。”
更重的叹息悄悄自周遭溢出来,本是漆黑的院子突兀便亮堂起来,似乎同时掌了无数的灯,但若放眼来看,也不过是园门口上挂着的一只小小灯笼突然量了而已。眼见这番子怪异景象,无颜慢慢咧嘴笑了起来。
“不肖子,非要将我这满园的宝贝糟蹋干净才肯罢手。”
随声而至的,是明明已经死在忘安手上还落个死无全尸的男人。但看起来,男人不见丝毫异处,仍旧是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粗布衫子,长发用根带子随意扎住披在肩后,散而不乱。脸上带着些似笑非笑的神情,以及其轻快的步子走来,却似乎又在转瞬间便到了跟前。男人俯身轻笑,抬手便冲无颜额上一弹,清脆作响。
“我这果子们跟你有仇是怎的,还没有成熟便摘了下来,平白坏了收成。”
“不糟蹋你的宝贝果儿,你怎么肯舍得出来露个脸?”无颜撇嘴。“神经,弄一堆瓜瓜果果的比人还宝贝,难怪一辈子只能缩在这破地方,连个媳妇都讨不上,看你日后挂了后让谁披麻。”
说到这,无颜做恍然大悟状,顺势便拍手一叹。“不对,应该是,看谁有心挖个坑把你埋了,免得你曝尸荒野,发霉发臭。”
“几年不见,你这嘴是愈发刁钻起来。没大没小的样,见了面也不知道要给我请个安称呼一声,反而坐下便开始对我呼来喝去。”男人摇头,倒也懒懒在无颜对面坐下。
“请安?”无颜一脸鄙夷。“难道要我给你这个老不死的三拜九扣乖乖奉茶然后高呼一声舅公安好?你不如杀了我来得痛快。”
“罢了,再与你争执下去,我非要被你活活气死不可。”男人苦笑,突兀便打了个响指。
无颜稍稍抬眉,只瞧见自暗处一蹦一跳出来个活物,身上似乎还附着黑乎乎一团物什。等那活物跳到光亮处了才瞧清楚,却是只六耳的猕猴。家里养只猴子不是什么怪事,但瞧见只背着包袱的猴,多少还是有些怪异。无颜张大了嘴。
“你养的?”
“借宿的朋友。”男人不以为然。“前些日子误闯巷子,恰巧被我瞧见了便带了回来。来时身上还有箭伤,估计是被山上猎户伤到后逃窜到这。帮它治好伤后,它也不走,索性便留它下来住几日,也好有个人帮我打理这菜园。”
“人?明明是猴子好吧,你欺负我没见过世面?”无颜翻个白眼。“您这神医的名气也真够大,居然连山上猴子都知道生病要来找你。果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高人,高上天了都。”
“你也打住吧,别再讥讽我。”男人愈发长叹。“神医?我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乡野草民也配称呼神医?还不是你从外面给我弄出些有的没的,害我三天两头招呼些莫名其妙的人,还得拼着一把老骨头出去修墙种藤。谁害的?”
说话间,那猕猴轻巧地取下肩上包袱放到石桌上打开,竟是一只陶土做的壶与两只杯。猕猴先是将杯子推到二人面前,再高举了壶来斟茶,居然还真的倒出冒着热气的茶水。放下壶,猕猴像是用力思索一通样,又从包袱角落里掏出个油纸包,也一并打开了,只推到无颜面前。无颜下意识低头来看,只见黑乎乎一片,再仔细瞧了,像是些干果之类的东西。无颜大惑不解,抬头来看,猕猴龇牙露出个最最恐怖的笑来。那猕猴自是以为自个笑容亲切和蔼,但配上它那差强人意的脸和咧得有些夸张的嘴,只惊得无颜倒吸一口凉气。猕猴却是无视,利索着抽走包袱又蹦跳着融进了夜色中。
“它它它……”无颜结舌。
“它很喜欢你嘛。”男人笑,端起茶来浅啜一口。“那是无花果的果实,晒干后甜香腻人,是它跑回山上摘来自个晒的,平日宝贝得狠,连我都没有你这么好的待遇,初次见面就肯把整包的干果送给你吃。”
“我可不觉得被一只猴子喜欢是多么开心的事。”无颜不满地嘀咕两声。“废话少说,抓紧给我个准确答复。”
“茶可是我用上好的橘皮泡制的,里面加了不少中药,然后引了山上泉水过来冲泡,别处你可尝不到。还不好好品一番?”男人顾左右而言他。
“少来。”无颜有些恼。“已经跟我兜了了几年的圈子,抓紧告诉我,别再浪费我时间。”
“真的就那么想知道?”男人慢慢放下茶杯,一脸的幽深。“你有没有想过,假若真个叫你找到,反而不是自己最乐见的结局,岂不是空欢喜一场?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心中有个念想,也好让日子过得充沛些。退一步讲……”
“收起你那番最最无趣的大道理!”无颜恨恨。“别以为你看破俗尘便自认超脱了这俗世。也别拿佛家那番无聊的执念祟念乌虚子有的东西来打发我。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找到她后不会过得更舒坦?”
说到这,无颜突兀冷笑一声,抓过男人手边的杯子便摔到地上,陶土应声而碎。男人微微皱眉。
“就算全天下的人告诉我她已经烂得没了骨头,我也要找到她。”无颜眯眼,一字一句。“活要见人,死,我也要见了尸首。”
“小安。”男人轻轻叹气。“即便你不肯信,可是,找了这么久,还不能死心吗?如果真的能教你找到,何苦寻了这些年不曾得见?自你多年前开始苦寻至今,你还是不肯信了这个事实吗?他要藏一个人,便会做足了功夫,任凭大罗神仙也算不出。你已经进了歧途,是时候折返回来了。否则只会教你越陷越深。”
“住嘴!”无颜终于怒由心生。“再拿道理敷衍我,我会教你死无全尸!”
“唉,又是这一套说辞。”男人轻摇头。“前几日来的小朋友也是如你一般,后来火大,硬是将我费了多日才做好的假人撕了个粉碎。怎么,今天你也要试试看嘛?还是把我这个本尊给撕碎?”
“吱。”
无颜大大吃了一惊,下意识便去掩嘴。就在他误以为自个失态弄出些个莫名其妙的声音时,不经意扫到身旁,整个人便如泄气的皮球般软了下去,再也提不起半点气来。
不知何时,那猕猴抱着个剖开的葫芦坐在了两人旁边,还不时低头去喝一口葫芦中的茶,然后打个舒服的饱嗝。瞧着无颜扫来的视线,猕猴又露出狰狞的笑,还讨好般将捧着的葫芦递到无颜身前,状似邀君共饮。纵然有再大的火气,瞧见那猴子,无颜顿生自己蠢如白痴的念头,也就无声消了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