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客官,您房里有人那。”
这厢,走到房门前的绿萍早已顾不得什么修养与否,径自抬脚便将那房门踢开,只是在她瞧清楚房里坐着的人儿时,一时便杵在门口,半晌不知迈开步子。
“发什么愣,还不进来。”略显低沉的嗓音,却也明摆是个女人的嗓音。
“大姐。”绿萍张了张嘴,只喊了个名便没了下文。
“别让我一句话说两次。”
说话的,正是站在桌边斟茶的女子。一袭耀眼红衫,中等个头,肩削腰窄,肤色稍显黝黑,五官虽说没有特别精致,拼凑到一起却如那身红衫般张扬夺目。而那眉宇间隐隐泄出的戾气更是叫人过目不忘,只一眼便能确定,是个行事果敢手段狠辣的主。
长久生活在一起,绿萍自是明白这个大姐说一不二的个性,心下也清楚若不快些进房,惹恼了大姐只怕真的会落个血溅五步的下场。只是,清除归清楚,绿萍却怎的也没法提起步子踏进房内。眼瞧着绿萍的呆滞模样,红衣女子大大皱起眉来。
“聋了?瘸了?死了?”恶狠狠的语气很好地表示着主人的怒意。
“红绡,拉她进来。”
一直背对着房门端坐于桌前的人儿适时开口止住了红绡的怒气,但那冷得不带任何温度的话还是叫绿萍忍不住便缩了下双肩。而在她缩起的肩膀还不曾得空摊平时,红绡一个闪身已经到了身前将绿萍扯进房内,不忘顺便关上了房门。绿萍踉跄着前行了几步才站稳身子,怀抱无颜的双臂自始至终却没有松开过。绿萍暗自稳了下吐纳,踟蹰片刻才哑着嗓张开了口。
“幺主子。”绿萍听到自个的嗓音如同秋风扫过的落叶沙沙作响。
“紫萱呢?”端坐的人儿并不回身,只自顾品茗。
“随玉哲儿回京都了。”绿萍如实禀报。
房内良久无声。
“还抱那么紧做什么?抓紧把主子放到床上。”红绡恼怒不已。“木头。”
闻言,绿萍这才恍然醒悟,小心疾走几步到床头将无颜放下。无颜依旧昏睡,面色也愈发苍白,料来睡得不踏实,眉间攒成沟壑。绿萍下意识伸手想去抚平,忽地意识到眼下情形,也就讪讪收回手来转身回到桌边站定。红绡也站回桌边,复又提壶来斟茶。明明是个火爆性子,斟起茶来动作却柔得很,怎么看都叫人觉得怪异。
正主一直沉默着,只悠闲品茗,间或放下瓷杯稍稍侧身望向床侧,泰半的脸隐在暗处看不真切,只有唇边如同刀刻般的弧度随着正主扭转身子时若隐若现。窗扉紧闭,烛火却跳动不已,明明灭灭间,那人儿唇边的弧度也跟着亦真亦幻起来。
“说。”烛火猛地晃了一下,冷得愈发像寒冰的嗓音飘进了绿萍耳中。
有那么一会,绿萍总觉自个止不住的颤抖。片刻之后,她发觉那不是错觉,因为自己已经可以清晰地感觉出抖如筛的身子在摇曳的烛火中摇摇欲坠。当然,她也清楚,自己不能倒下去,否则恐怕连今夜的月儿都没法得见。所以,绿萍能做的,只能是收紧了双肩强迫自己以连贯的口吻将所有能说的不能说的一并讲出来。
“寅时,主子带着我们到了断崖谷底。玄主子被逼跳崖,本来主子在下面接应不会出状况,没想玄主跳下来时胸间被利刃刺穿。紫萱救治不得,主子便施蛊保住了玄主性命。”绿萍深呼一气,索性全盘托出。“紫萱,知道了主子的身份,便带着玄主去了玉哲儿那边。主子……精血损耗过多,自断崖下便昏了过去。”
“你!”红绡先一步惊呼出声,凤眸圆睁。“你颈子上顶的是猪脑吗?今天是满月!你打算害死主子吗!”
“红绡。”仍旧是那凉凉的嗓音,成功将红绡的聒噪堵了回去。
“是,幺主子。”红绡垂首。
“滚出去。”
红绡吃愣,倒也很快回神,扭头扔给绿萍一个“你死定了”的眼神后悄悄退出房去。房里突兀便静下来,那静,却有些异常,只如死寂一般。绿萍只听到自个如鼓的心跳,挣扎着,像是要将余生的脉动一并耗尽。
“绿衣,抬起头来。”
头顶上那道凉嗓,甚至隐约带些戏谑的嗓音,却叫绿萍瞬时面如死灰。绿萍迟疑着,但终究还是有些费力地抬起头,直直对上眼前这个艾艾转身过来的主子,这个只用声音便能将她打入无间地狱的主子。
本是急急跳动的烛火似乎突然间便散了气力,灯芯发出轻微声响后已然静止,也将男人模糊不清的容颜逐渐描绘出来。一副温润无害的容颜。光洁如月的额头,眉深而不乱,略显狭长的眸子里流光溢彩,如同刀刻般的唇边始终挂着浅淡笑意。那笑,在任何人眼中都觉如佛陀之笑,绿萍看着,却只觉那是罗刹杀戮前的讽刺。绿萍对这个男人的惧意,发自骨子里。
其实,畏惧这个幺主的人,又何止绿萍一人。纵使狠辣如红绡,面对这幺主子,也如猫儿见了虎,所有的戾气只化作嗓间的呜咽。即便众人本领高超到可以随意捏碎一个人的脑袋,面对着幺主子,这个教授众人各样本领的男人,也只有屏了气息小心侍奉的份。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因为紫萱的无能,所以才逼得你们的主子亲自出手救那个蠢货。至于绿衣你,什么用处都没有,还忘记昨夜是满月,只站在一边看自家主子搞得元气大伤昏迷不醒以至最后紫萱拖着那个蠢货施施然离去,而你,无动于衷。”男人浅笑,随手将手间瓷杯放到桌上。“来,告诉我,这样理解对还是不对?”
“对。”绿萍慢慢低下头去。“是这样的。”
“抬起头来,别让我说第二遍。”男人略微皱眉。
绿萍速速抬头,视线却终究没法再与眼前的男人相视,只能扭转了去看男人身边桌上的烛。天虽已大亮,但因着窗扉紧闭,屋内仍旧还是有些昏暗。而那烛显然已经燃了整夜,长长的烛身快要燃尽,只剩惨淡烛火在汩汩红泪中垂死挣扎。绿萍忽地便有了些错觉,总感自己一如那将熄的烛,随时会离开这世间。
“当初将你捡回庄子时,对你说过的话,还记得多少?”男人渐渐敛了笑意。
“除掉主子身边碍眼的人,挡下刺向主子的利刃。”绿萍矮声。“若主子有何闪失,自毁天灵。”
带着些许木香的气息袭来,绿萍脸颊上便有了醒彻的痛意。那股力道快得让绿萍根本不曾看清来自何处,也大得叫她转瞬便侧过脸去,耳中雷鸣响彻半晌不能敛神,甚至连嘴中涌出腥甜的味道都不自觉。绿萍想笑,结果许久都不能攒起些气力来扯动嘴角。等她稍稍恢复些知觉,看在眼中的烛火却也影影绰绰起来。绿萍只能在心下苦笑起来。
从前,不是没有见过幺主子出手。一个犯了错的奴才,似乎是出去办事时泄漏了行踪无功而返,幺主子也赏给那奴才一记耳光,却登时要了他的命。后来,绿萍依稀记得,那奴才是死于颅骨尽碎。知道自个有错,绿萍也没有想着能脱了幺主子的罚,却终究不曾想,这处罚居然跟那奴才所受雷同,多少还是觉着有些凄凉。
“连辩解的心思都没了?”男人嗤笑。“怎么不将所有罪责全都揽到自个身上,说不定我还能饶了你那宝贝七妹妹。”
“奴才犯了您的大忌,再怎么揽罪,也只不过叫我自己死得痛快点。奴才斗胆,您或许会留下七妹的性命,却不会叫她轻松好活。既然如此,干脆叫她也得个痛快,这才是仁慈呢。”明知死期将至,绿萍反倒没了怯意。耳中虽然雷鸣依旧,听闻自个嗓音也如同听那山谷回音,却也敢将心下念想一并说出来,到底轻松许多。
“倒是看得透彻。”男人渐渐又隐了笑,唇边却扯起另一抹邪佞。“恰巧我的琴该换弦了,正好拿你的脏腑来替换。”
“你敢再甩她一巴掌我就死给你看。”一记气恼嗓音急急插过来,一并而来的是硬得如砖头的睡枕。“睡个回笼觉都能听到你聒噪,你烦不烦?居然还敢打四姐?滚!”
无颜单手支撑着身子半跪在床边,脸上带着些恼怒激起的红晕,虽是说着狠话,听在外人耳里却总觉气力不济。又许是方才扔那方枕用力过大,无颜很是费力地呼吸,胸间剧烈起伏。
“四姐,我饿了,帮我煮饭。别理那个疯子,免得影响心情。”无颜怒气冲冲道,仍是保持投掷状的左手也不收回,顺着那姿势便冲着幺主的方向一阵猛戳,动作有些激烈了,本来稍稍凝固的伤口又渗出些污血,滴滴嗒嗒落到床沿上。“你,抓紧滚出去。我现在不想见到你。”
似乎不过转眼功夫,绿萍便能重新看得真切,而耳中一直作响的雷鸣也消失不见。自己的无颜主子方才做了什么,绿萍心下自是清楚,幺主也清楚。所以当绿萍瞧见幺主脸上隐去邪佞换上温润时,她便晓得幺主已经默许了无颜的要求饶了自个性命。当然,绿萍更是清楚,以往满月夜毒发后意识清醒地昏迷三日的无颜主子是用了多少气力才能从那梦魇中逃离了来救自己一命。眼见主子强硬着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帮自己解围,绿萍很想走到床边去扶主子一把。但,眼下,绿萍知道自己最该做的是什么。
所以,绿萍对着幺主深深作揖后慢慢退出房去。关上房门前,绿萍只看到幺主猛然起身走向床侧。
烛火最后挣扎一番,突兀便熄了去。
出了房,绿衣转身便瞧见倚栏而站的红绡,双臂环抱胸侧,脸上带着些哂笑。
“愣着做什么?不敢过来了?”红绡咧嘴。
“大姐说笑了。”绿衣笑笑,到底还是挪步走过去。
不过是方走至红绡身侧,红绡抬手便是一记耳光,绿衣站着不动接下来,头顺着那力道又扭过去,脸上随之有了痛意,但掺杂其间的还有些凉意,稍稍缓解了痛楚。绿衣不觉抚上脸,掌间所及处是略显粗燥的质感。分明是一帖膏药粘在了绿衣脸上。
“哼,脸肿成猪头样还四处游逛,丢死人。”红绡哼一声。“算你命大,幺主子肯留你一命。”
“谢谢大姐了。”绿衣低声,人倒也顺势在红绡身边站住,一并倚在栏处。“方才若不是主子开口帮我解围,幺主子断不会留我性命的。”
“怎么,你还觉得委屈了?”红绡讥讽道。“幺主子宝贝庄主全庄都清楚,之前奉茶时不小心烫到庄主的小奴才不是被幺主子当场折断了双手?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更何况,这次你是站在旁边看庄主出事,按幺主子的性子,没有将你剐了算是便宜你。”
“我知道。”绿衣应声,人有些讪讪。
“知道就好。多少也给我长长记性,下次你就没这么好命活着出来了。”红绡扁嘴,多少还有些气恼模样。“一帮子笨蛋,就没有一次让我省心的。”
“让你费心了。”绿衣稍稍歉意道。
“哼。”红绡鼻间仍是哼作一气,只是脸色已经好了些许,料来也是消了火气。
两人一时静站左右,倒也没有多余话说。绿衣下意识揉搓脸颊上贴着的膏药,心下隐约却有些五味杂陈。在庄中多年,七姐妹明为下属,打着小姐的旗号,说白了,其实也不过是一介奴才,生杀大权仍旧掌控在主子手中。而那庄子,说成衣食无忧的人间炼狱也并不为过。无颜主子虽说肯将她们姐妹视为亲人,但他毕竟是主子,也更像水中月,虚虚实实,旁人根本无法真正触及到主子的真实心思。至于主子的恩惠,便只能如圣谕般惶恐着受了。除了他,便只有红绡这个做大姐的肯敞开了心来待众人。虽是心狠手辣的主,却也只是对外人,面对众姐妹时,摆不开的便是刀子嘴豆腐心。念及此,绿衣便觉心下暗流涌动,脸上也跟着愈发刺痛起来。
“大姐。”绿衣低低唤了一声。
“干吗?”红绡不耐。待她转身瞧见绿衣抚着自个脸上的膏药,秀眉便用力拧了起来。“敢将那膏药撕下来我就拧断你脑袋。”
“不会。”绿衣苦笑,虽说那膏药贴在脸上的确难看之极。“这次,幺主子怎么会亲自出来?三年中,他可从未踏出庄子半步。”
“不光是幺主子,其余几个人也一并出了庄。现在只有秦总管留在庄中坐镇。”红绡脸色却有些凝重起来。“事有些棘手了。”
“怎么?”绿衣隐约有些不祥的感觉。
“前些日子随着总管回庄子时,幺主子已经闭关多日。在庄中待了两日后幺主子才出来,却是脸色发青,整个人如同失魂一般,更是怒气大发,任谁瞧见都心惊胆战。”红绡面带憧色,似乎又回到那几日中一般。“从前幺主子动怒也皆因庄主,这次,怒气却发得有些莫名。第三日,幺主子便不见踪影。全庄上下找了个遍,最后,你猜在哪里找到的?”
绿衣慢慢摇头。
“酒窖。”红绡回神,人也兀自莫名一笑。“庄里的几个主子都不爱酒,这次,幺主子却把自己锁进了酒窖。知道吗,在到处寻不到幺主子的身影时,我几乎是不抱任何希望地走到了酒窖。出乎意料,我在那看到了这辈子难能一见的景象。你猜,我看到什么了?”
“大姐。”绿衣皱眉。大姐的脾气,她不是不知。有些时候,大姐笑着反而代表心里在哭。而这会,红绡的脸上便带着让绿衣心惊的笑意。
“幺主子把整个酒窖的酒都喝光了。”红绡大大笑将起来。“都是窖藏多年的好酒,香,却最是醉人。我进去时,只瞧见满地的碎瓦片,幺主子坐在中间,一身酒气,头发都散了开来。他抬头看我时,眼里全是血丝。我生平第一次瞧见这么失态的他,除了担心,更多的是恐惧。这个世上,有什么是幺主子不能办到的事呢?可是他却藏到酒窖买醉。”
眼瞧着红绡渐渐有些起性,绿衣犹豫着去触碰她的肩膀,却被红绡一把推开。绿衣讪讪,苦笑着收手回来。
“也就是那天,醉酒后的幺主子说了一句叫我心惊胆战的话。死劫。”说到这,红绡突然转身过来直直看着绿衣,那眼神只叫绿衣脊背隐隐发寒。“待幺主子清醒后,第一件事便是遣了众人出庄。而我,便随着幺主子赶到这里。”
绿衣忽然觉得自个的心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道紧紧攥住,那力道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待她再开口时,总觉泰半的嗓音卡在喉间,总也吐不干净。
“谁的,死劫?”
“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红绡冷笑起来。“幺主子是那种因着自个或是亲人遭难便会乱了方阵的人吗?他连自个的血亲都能手刃,又怎会因着天定的死劫跟自个过不去?”
“你是说,有难的是……”绿衣已然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是……”
“这世间,还有几人能让幺主子方寸大乱?”红绡慢慢转身过去,决计不肯再看绿衣一眼。“这个劫,恐怕连幺主子都没法化解。所以,他才急急出庄来寻庄主。”
“开玩笑吧。”
绿衣困难一笑,整个人如坠冰窖,半晌才能挤出一丝笑意。
“大姐,你在开玩笑,对吗?”
……
呼。闲言碎语时间。
某苏没有弃坑……只是间歇性嗜睡症大爆发,与那张可爱到没天良的床耳鬓厮磨了整五日……咳……或者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