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姐!”紫云苦了脸,埋怨的嗓音里多了不甘。
清楚自家四姐说一不二的脾气,紫云转身求助似的望向自家主子。无颜不过耸肩,双手平伸一摊,那表情分明是说“看,我说得没错吧,你瞎操心而已。”紫云顿时蔓生挫败感,闷闷坐回桌边再不肯言语。
“方才我瞧着出去的是那小皇子的亲随。想不到居然又在这里碰见。”绿萍随手递副碗筷给紫云。“问过掌柜的了,他们就在楼上天字一号房。”
“只有那亲随一个出去?”无颜盯着床帏怔神。
“对。”绿萍点头。
“奇怪。”紫云皱眉。“咱们是天字二号,为什么一号反而到了楼上?”
“没问。”绿萍耸肩。
“额……”紫云悄悄吐舌。
雨不过下了一个时辰,来得快,去得也快。天际隐隐有些发亮,想必日里会是个好天气。
王府,斗室。
“要不要喝些水?”厉雷舔舔自个有些皲裂的唇,愈发觉得喉间干涩。
“不了。小叔叔,你帮我端些热水,可好?我想净身。”忘安淡淡一笑。
半倚在床侧的忘安,衣衫整齐,只是到底遮掩不住颈下触目惊心的红痕,不难猜想衣襟下藏着的更有多不堪。厉雷强忍着不去看那些刺目的印记,却不知该将视线放在何处,只能愈发无措起来。像是猜透厉雷的心思,忘安浅笑出声。
“我没事,小叔叔,就是有些乏。”
“唔,好。我去端水。”厉雷茫然着点头,却不记得提脚走出房去。明明是壮实的身子,这会却只叫人觉得局促。
“小叔叔?”忘安笑。
“什么?”厉雷疑惑着抬头。
“不要担心,我很好。”
厉雷像是被利刃刺到一般猛地弹跳起来,一个折身便朝门外跑去,怎么看都有些仓皇的意味。忘安慢慢敛了笑意,悄悄将怀间藏匿的夜明珠取了出来。
还带着些体温的夜明珠,因着室内重新掌灯的缘故,看起来有些黯然。忘安小心地按到脸旁,像是自欺欺人般感受渐渐凉下去的珠子,鼻间便隐隐有了些香气,淡得几不可闻的奶香气。
“怀安。”
忘安轻浅一笑,愈发用力地按压那珠子,像是要揉进自个身体一般。缓慢闭紧的眸子适时阻挡了摇摇欲坠的温热。
厉雷回来时,忘安已经收拾好那些不能叫外人瞧见的柔情,只用着最是习惯的淡漠和强扯的笑意对上厉雷,眼神飘渺不定。
“二皇叔已经答应放我走了。这样,你还会拦着我吗?”
“我……”厉雷机械地拧着手中榨不出一点水的汗巾,眼神四处乱撞。
“我不想像当年那样对你用药后再逃走,所以,你不要再拦我了,可以吗?”忘安缓慢地,一字一语道。
“好。”厉雷艰难地点了一下头,只觉嗓子快要烧起来。
仔细地洗净了身子,如瀑长发用根木制的簪子简单盘起,唯一干净的衣衫是昨个老陈头送来的粗布衫子,已经洗得有些泛黄的素色衫子,穿在忘安身上却叫人一点不觉寒酸。收拾妥当,忘安缓缓起身,厉雷愣愣瞧着,忽地便有了些错觉,似乎这阴暗的斗室突兀便亮堂了许多。
“雨,应该已经停了吧?”忘安微微笑。
“嗯。”厉雷哽咽一声。“可以,等天亮再走吗?”
“不了。”忘安摇头,人已经走到了门边。走得虽是缓慢,却仍旧能瞧见平稳中略带的踉跄。“我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
扶着门边,忘安到底还是小小停顿了一下,没有回身,只是略微侧头过来,对着厉雷淡然一笑。厉雷瞧着那抹模糊到几乎要错过的笑,不知怎的,心下便有种要永远失去那笑的错觉。
“谢谢你。”
等厉雷从茫然中醒神,门边已经空空荡荡。站在原地呆了半晌,厉雷下意识地抬手擦眼。明明是个壮实的汉子,做着女人家的动作时却一点不觉矫揉造作。良久,厉雷苦笑一声,慢慢抬脚出了斗室。他想,这间屋子日后应该不会再有人踏足,可以叫老陈头来锁死了。
关门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搜寻到回廊尽处藏着的黑影,动也不动。即便隔得远,也不能看清,可是厉雷就是肯定,那儿站着的是自家的主子。厉雷扳正了身子对着那黑影,静待他过来。半晌,那黑影身形一闪,人已经远去,只留厉雷站在原地,一只手还搭在门上。
天渐渐亮起来。
许是因着夜间下过那场急雨的缘故,虽说已经放晴,却没了夏日的酷热,偶尔吹过的风已然带了些凉意。最热的日子似乎已经过去了。
出了王府,忘安便不曾停下前行的步子。待到天大亮时,人已经站在山脚下。一路走来,眼中所见不过是些平常花草,这会看在眼里却总觉格外动人。忘安不由便有些感谢身后的人儿肯给他这额外的时间来看风景。
山路崎岖,但好在没有太过陡峭,忘安才得以攀上山顶。脚下站着的地方,忘安记得似乎叫断崖。直上直下的山体,平滑得没有任何突兀,像是被利刃剖开一般,没有任何可以攀附的地方。一旦掉落下去,自是没了生还的可能。忘安站在边缘放眼看下去,只能瞧见汩汩流动的雾气,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低端。忘安笑。
“你们要我跳下去吗?还是先杀了我,再将我抛下去?”
本是空荡的身后,似乎转眼间便多出些突兀的人,肃杀的气息,手间的利器明晃刺眼。只是站在十步子之遥,并不靠近。忘安静静地笑,然后看着为首的人儿慢慢靠近。
“你是哲儿的亲随。”忘安淡淡一笑。“他派你来的吗?之前追着我们的禁军,也是他派来的吗?”
长青沉吟,半晌才缓慢地摇头。“是我。偷拿他的军符,指派禁军,然后杀你。”
“其实,你可以把这些罪推到你的主子身上。我怎么样都无所谓的。”忘安微笑,顺手抽下发际的簪子。发丝倾泄,随风一并鼓动起来。“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你肯让我看完这沿途的风景。”
有那么一会,长青只觉纷飞的发丝抚过了自个的脸颊,带来些无法磨灭的轻柔触感。长青屏了呼吸,扬起了手间的利器。
“日后,我会下去向你赔罪。”
耳畔清晰地传来皮肉被撕开的声响,隐约还有些温热的液体溅到脸上。长青慢慢睁眼,看着没入骨肉的利器,一瞬间,心下竟然有些松气。那感觉似乎是在告诉她自己,还好,没有刺死他。
是了,剑是插入了皮肉,但不是忘安的身子,而是插在了子夫的肩头。就在方才长青以最大的气力将剑刺向忘安时,忍不住便闭上了双眼,所以她才没有发觉最后关头冲上来的子夫替自家主子挡了那致命的一剑。长青猛地抽出剑来,滚烫的液体随之一并喷射出来,溅了长青满脸。长青想着再举剑刺来,却在瞧见子夫决绝的眼神时突兀愣住,剑停在了半空。
“子夫。”如同叹息般的嗓音低低传来。
子夫僵住了身子。
苍白瘦弱的双手,穿过子夫的双肋,缓慢却又坚定地缠上胸膛,继而慢慢上移,一左一右箍在子夫的肩头。两人紧贴在一起,不留半点缝隙。子夫甚至能感觉到忘安身子的温度,正透过衣衫一点点清晰传来。子夫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已经,足够了。”忘安慢慢将脑袋靠上子夫的颈子。“走了这么久,也差不多到尽头了。子夫,我们可以休息了。”
“这三年来有你在身边,我很快乐。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能跟子夫再继续走下去呢。”
子夫想出声提醒主子,两人在一起已经有整十三个年头,怎么可能是三年。可也只是想,到了这种时候,子夫只是想着能多听主子说些话,好填补他与主子分开的这两日的空白,也好叫他能多记住一分主子的声音,等到了下面可以找到主子,然后再继续侍奉下去。冷不丁地,子夫的身子被翻转过去面对着断崖,而主子却又保持着与他紧贴的姿势站到他的身后。子夫想扭转了身子瞧瞧主子,却因着主子牢牢的禁锢而只能作罢。
“子夫,带着我的份,一并活下去。怀安想让你活。”
子夫听到主子用温柔的嗓音说着叫人绝望的话,他只觉心间一紧,想要再说些什么,脊背上突兀的刺痛却叫他生硬闭上了嘴。风突然大了许多,主子凌乱的发飞舞着,遮挡了子夫眼前的光亮。本是禁锢双肩的手慢慢松开,子夫觉得背上突然一沉,紧接着那力道却又消失不见。待眼前重新变得亮堂,子夫愣愣瞧着主子擦过自己的身子倒落下去,带着刺穿身子的剑,和解脱的笑,以从容的姿态缓缓坠落深渊。
子夫最后看到的,是主子淡然地一笑。子夫想,这恐怕是自己多年来第一次瞧见主子自心底发出的笑,果然如他想象中一般夺人心魄。子夫便溺死在他的笑里。慢慢跪倒在地,子夫徒然地伸手,只是什么都抓不到。他不明白,主子那嬴弱的身躯怎么可能挡住削铁如泥的利器,以至于那明明可以刺穿两人的剑在穿透主子的胸膛时不过刚刚刺破子夫的皮肉。
“你肯定知道我会跟着跳下去,所以才会命令我带着你的份活下去,对吗?”子夫笑,嗓间不觉涌出一股甜味。“真是叫人为难的主子呢,居然会下这种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做个衷心的奴才这么久,就这一次,让我做个恶奴吧。”
子夫缓缓闭上眼,然后以决绝的姿态扑下断崖。
“别……”
长青惊呼一声,伸手来抓时只来得及触碰子夫扬起的发丝。眼瞧着两人在自个面前坠崖,长青胸间如同塞了千钧重物,半晌没法平息紊乱的心跳。待她下意识将剑收回腰侧时,望着空空如也的掌,长青苦笑一声。她忘记方才自个的剑已经插在忘安的身子上一并掉下了山崖。
“罢了,日后不知还有没有命在使得剑,留在那吧。”长青自言自语道。
艾艾转身时,长青脑中想的是要快些回去喂主子喝些水,免得主子被内火伤身。所以当她瞧见衣衫零乱着站在不远处的主子后,她想,或许,已经用不到了。
咳咳,不用怀疑,忘安,嗯,自杀。子夫,嗯,自杀。
某苏,嗯,谋杀。
第二十二节
“主子,好端端的咱们干嘛要跑到这黑咕隆咚的谷底来啊?”紫云瘪嘴,一张小脸上除了不解更多的是埋怨。“这里还臭,雾气还那么大,衣服都湿湿的黏在身上,好难受啦。”
“来这自然有主子的道理,回去多洗把身子就成了。”绿萍白她一眼。“之前你藏在丹房整月,里面比这可要难熬的多,那时怎么不见你抱怨?”
“根本不一样啊。”紫云垮脸。“丹房里有我最爱的小丸子,当然会舒服一点。可是,四姐,你看啦,这里根本就不是活人该来的地方啊。”
“七姐,我也讨厌这里呢。”本是一直静默的无颜突兀开了口。“阴暗,潮湿,肮脏,腐败。七姐说得没错,是个讨人嫌的地方。再忍一会,好吗?不会太久。”
隐隐鼓动的雾气让浸在其中的三人身形都有些模糊。经年不曾有人驻足的谷底,阳光亦无法穿透厚重的雾气。阴暗,潮湿,植物与偶尔坠落山涧的动物骨骸纠结腐败成泥,催生出一股股糜烂的瘴气,腥臭令人作呕,但嗅得多了,又叫人上瘾。而就在这个完全与人世隔绝的地方,无颜主仆三人放任自个的身躯被那隐约鼓动如同带有生命一般的白雾包围。虽说进入谷底前紫云早已取出抵御瘴气的丹药让大伙服下,但长久地置身于腥臭之地,到底不是个好伙计。
“四姐。”紫云悄悄拉了下绿萍的身子,声音愈发低沉了不少。“我怎么觉得,主子今儿怪怪的?”
“哪里怪?”绿萍反问。
“就是……”紫云皱眉,脑袋里仔细搜寻恰当的词汇。“唔,就是好像变了个人一般。”
“你是不是想说主子今个儿正经了不少?”绿萍好笑。
“啊,对!”紫云猛拍掌。“就那个意思!换做平常,主子早就挨不住跳起来抱怨了。可是今个儿他不光没抱怨,居然还跟我道歉?这到底是怎么了?而且,莫名其妙跑到这谷底,到底要做什么啊?”
绿萍只是淡淡一笑,再不言语。
“来了。”无颜低语一声,人也缓缓抬头。
紫云下意识跟着抬头来看,可任凭她睁破了双眼,也只能隐约瞧见陡峭的山壁,如此一来反倒叫她愈发迷惑起来。
“什么来了?”紫云好奇道。
到底没有人回答。
“四姐,你的长鞭有把握接住吗?”无颜冷不丁问道。
绿萍沉吟半晌,终究缓缓摇头。“很难。”
“借你长鞭一用。”无颜笑笑,大方伸出手来。
绿萍也不多言,只自怀里抽出软鞭便递到无颜手中。紫云愣愣瞧着自家主子抻直了软鞭然后甩手将鞭挥出去,等到依稀有碎裂的石子砸到紫云脸上上,她才惊讶着长大了嘴,半天合不拢。眼瞧着主子借着凿进山体的软鞭攀上半空,紫云猛地抽一口气,菱嘴开合了半晌。
“骗……骗人的吧?四姐,你能把辫子敲进岩石而不震碎周围石块?”
“不能。”绿萍痛快耸肩。
“那,那,那,主子会轻功这又是怎么一回事???”紫云满脸天方夜谭状。“全天下最讨厌练功,甚至因为练功出走一次装病两次绝食三日自残十三次的家伙除了他还有谁?”
“主子只是讨厌,并不代表不会。”绿萍云淡风轻。
“四姐,整个庄子是不是除了我大家都知道主子会功夫?”紫云渐渐有了浓重的挫败感。
“准确地说,会轻功。”绿萍斜斜瞥一眼紫云,唇边牵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是。”
“人家不要再回庄子了。”紫云彻底垮了身子,满脸愤愤。“大家肯定都在背后嘲笑我。”
“我不会。”无颜略带戏谑的嗓音轻松传过来。
说话间,无颜已经轻巧落地,怀间突兀多了个着粗布衫子的人儿。瞧着主子小心地将那人儿抱在怀中,紫云只觉多少有些怪异,更何况眼瞧那人儿向后仰着的脸上血色全无,凌乱的长发纠缠在两人之间,黑白分明。而一柄刺穿胸膛的剑更是吸引了人泰半的眼球。
“咦,这是个什么东西?”紫云刚刚合拢的嘴不由再次大张。“活的死的?”
“当然是个人。”绿萍好气又好笑。
“七姐,你有约莫半柱香……”无颜方开口,脸颊不觉又稍稍侧向一边。
紫云敢发誓,自己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在主子脸上瞧见那种吓死人的凝重。还不等她开口,主子已经倏忽转身过去空出一只手抓紧还留在壁上的长鞭便用力扯出。许是气力过大,被震碎的石块纷纷落下,砸得紫云抱着脑袋便跳将起来。还是绿萍眼疾手快,疾走几步过去接住那个被长鞭缠绕却不减速度掉落下来的物什,帮主子解忧的同时也免了那东西摔个粉碎的厄运。只是下坠的速度实在过大,绿萍连带着一并跪倒在地,双膝实诚地跪到碎石上,有那么一会绿萍只觉自个的膝盖都磕个粉碎。这就是这会功夫,她才瞧清,自己抱着的竟是子夫。
“啊!”
紫云惨叫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