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紫云犹豫着开口。
满身是伤的子夫,虚弱到保持站立便耗尽全身气力的子夫,再次自鬼门关前逃回来的子夫,稍稍停顿后抬脚便朝远处摇晃着走去,坚定地走着,不带一丝犹豫。
紫云在后,不过徒劳伸手,半晌说不出一字。
“慢着。”本来站在一边看风凉的无颜懒懒开了口。“你就这么走了?我们可不是免费救人的主。”
子夫站定,并没有转身,只用低于寻常的嗓音冷冷抛回只言片语。
“我没有钱给你。”
“这个好说。”无颜笑得灿烂。“出门在外,靠得就是朋友。若是做朋友,自然不必谈钱。”
“我没兴趣。”子夫僵直了脊背。
“这样啊,可惜了。”无颜啧嘴。“既然兄台你无欲交友,那就权当花某自作多情了。兄台走好。”
子夫当真也就抬脚便走,一刻都不肯耽搁。眼瞧着他走得踉跄,到底还是紫云忍不住悄声开了口。
“主子,就这么让他走了啊?四姐跟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从房梁下扒出来唉。”
“他要走,我总不能拦着吧?难不成还要我拿根绳子拴住他,对吧,四姐?”无颜转而向身侧的绿萍谄媚。
绿萍面无表情闻若未闻。无颜自讨个没趣,边悄声嘀咕着“四姐愈发像块万年冰”边摸摸自个鼻尖缩到一边不再言语。倒是紫云茫然跟着点头后又大大皱起眉来。
“主子,你方才说花某。花某是谁?”
“当然是我!”无颜好笑,抬手便弹紫云的额头。“七姐你怎么越来越迷糊了。”
“可是,主子,你什么时候改姓花了?”紫云大大奇怪起来。
“刚刚啊。”无颜摇头晃脑道。“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比较棒?”
“花无颜啊……”紫云忍不住打个噤战。
只是这个噤战无颜并没有瞧见,否则肯定又是对着紫云一番数落。这会功夫,无颜的注意力悉数放到已经走出几步的子夫身上。瞧着子夫虽是摇晃却依旧绷得挺直的脊背,无颜坏坏笑起来。
“三……”
“二……”
“主子,你数数做什么?”紫云忍不住问道。
“一。”
就在无颜笑着数到一时,子夫的身子已经砰然倒地。这城里的路都是青石板铺就的,子夫这一磕又是实诚,只看得远在几步之外的紫云也跟着倒吸一口气,似乎一并疼起来。
“摔得又不是你,你跟着吸什么凉气。”无颜翻个白眼。“紧着把那爷扛起来走吧。再搁这待下去今个儿又不用好生休息了。”
“啊?哦。”紫云回神,抬脚就要过去,绿萍先一步伸手按住了她。
“我来。”
“四姐?”紫云有些愣愣,忍不住便多看了绿萍一眼。在她的记忆里,这个冷得像冰块的四姐可从来没有发过什么善心做过什么热心事。今儿肯救人已经出乎她的意料了,这会又自动要求“扛”着个男人,紫云不奇怪才是奇怪,就连无颜也跟着一并挑起了眉头。
“四姐,你没事吧?今个儿你好像热情过度了哦。”无颜坏笑。“莫不是看上他了?”
绿萍斜斜瞥一眼过来,也不言语,只紧抿着唇朝子夫走去。饶是如此,无颜也聪明地闭上嘴巴。惹恼这个四姐,后果只会是惨不忍睹。这个自小便谨记的血的教训可是牢牢扎根在无颜的心底。
待绿萍将子夫直直扛起来,她也不转身过去,只挺直了腰杆站着,良久方才冷冷抛将一句话过来,却也让无颜与紫云瞠目结舌。
“这人,我识得。”
“主子。”紫云悄悄捅无颜。“你说那个男人跟四姐是什么关系?这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四姐这么紧张一个人呢。”
“奸夫淫妇。”无颜煞有介事地说。
“要死啦!”紫云慌得捂无颜的嘴。“让四姐听到你这么说她肯定把你吊在树上三天三夜。”
“我又没肯定,你这么激动干嘛啊。”无颜皱眉。“她到庄子时我还是个吃奶的孩子,哪里会知道他们什么关系。你这么好奇,自己去问啦。”
“也对哦。问你有什么用,浪费口舌而已。”紫云跟着点头。“我去问四姐。”
说完,紫云也不待无颜有何反应,紧走两步便去追绿萍,只弄得无颜怔在原地,悬在半空中的指点了半天才逼出两个音节。
“你你!!!”
绿萍抗着子夫走得极慢,看那姿势竟隐隐有些唯恐速度过快弄疼肩上人儿一般。紫云紧走几步便轻松追上来,只是小心跟在绿萍身侧走着,半晌不敢开口。
“十多年前,他于我有一饭之恩。”绿萍许是知晓紫云心下疑惑,不等她开口便先一步回答。“不是主子口中的奸夫淫妇。”
“啊,你听到了?”紫云睁大了眼。“照四姐你的性格,主子说这种话换做往昔你不是早就出手教训了吗?”
“今日没有嬉闹的心情。”绿萍愈发低下声。
“嬉闹?”紫云这次连嘴巴一并张大。“四姐,我以为咱们姐妹七个里最想出手的人是你。”
说话间,紫云顺势出手在颈间做切断状。“每次你说要拧断他的脖子时,不会是在开玩笑吧?”
“偶尔诙谐一下,有何不妥?”绿萍讥讽一笑,不忘扶一下子夫略微下滑的身子。“曾施舍一饭于我的人我都肯用命来偿,将我自奈何桥拉回的人,你觉得我会有拧断他颈子的念头吗?”
“四姐,这个笑话好冷。”紫云撇嘴。“我好像一点都不了解你了。不对,应该是越来越看不透你了唉。”
“话又说回来,对这个镇日疯癫的主子,你又了解多少?”绿萍突兀一笑,继而加快了步子朝前走去。
“额,没有十分也有八分吧?都跟了那么多年了,哪里会不熟。”紫云不自觉地停下了步子,忍不住回头看落后几步的主子。瞧着似乎在飘一般的主子,紫云忽地又开始有些不确定起来。
“那,至少也应该有五分吧?”紫云自言自语道。
“什么五分六分?”
无颜放大的俊颜突然呈现在紫云面前,紫云吃惊不小,小小尖叫一声后退了两步。
“你!你!没事干嘛突然跑到我面前吓我?”
“是你想得太入迷,别把错都归到我身上好吧?我明明是慢慢挪过来的。”无颜不满。“发什么愣啊?把脸上表情放聪明点。四姐都走远了,还不追?”
“啊?哦。”紫云面上一红,讪讪点头跟了上去。
等到在城中寻到合适的客栈住下,天已经黑透。甫进房,无颜很没骨气地将自个甩上软塌,全身骨节登时松散下来。绿萍小心将子夫放到床上,动作轻柔得叫紫云直看得目瞪口呆。
“小七,去灶间烧些热水,多多益善。”绿萍静静开口道。
“还有,煮饭啦。我饿了。”无颜插嘴。
“哦。”紫云点头。“那,还要不要找个大夫过来瞧瞧?”
“不用了。去忙吧。”绿萍摇头。
待紫云出了房,本是瘫软如泥的无颜冷不丁从软塌上直起身,脸上的戏谑早已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紧锁的眉。
“伤势如何?”
“似乎被内力中伤,又强行提气运功,气血瘀堵,内力倒流攻入心脉。即便能保命,日后也只能抱着药罐苦撑。若再想着运功,只会死得更快。”绿萍慢慢道。
“是吗?”无颜的脸隐隐有些黯淡。“半死不活与痛快死掉,哪个比较残忍一点?”
“那要看你把他摆在什么位置。”绿萍垂下头去。
“四姐,你希望他死,还是活?”
“我要他活。”绿萍忽地抬头,坚定之至。
无颜古怪一笑。
“我出去一会。七姐煮好饭菜后记得给我留点哦。”
绿萍无言点头。
当下无颜也懒得再耽搁,起身离了软塌便走至窗边,在他翻身出窗前,一记辩不出实假的凉嗓大咧咧地飘了过来。
“死,到底是解脱。”
绿萍不着痕迹地僵了下身子。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紫云提着食盒进到房里。碗碟陆续摆到桌上,四碟一碗,还有一只小小玉壶。摆好后,紫云抬手擦去额上细汗,长舒一口气。
“想不到这里还有酸梅哎,我就顺手做了些梅汁,主子最爱这个了。咦,四姐,主子呢?”
“出去了。说是一会回来。”绿萍缓缓起身。“水烧好了?”
“约莫烧了半桶了。我让店里伙计帮忙看着,一会送过来。”紫云说着瞄了一眼子夫。“他怎么样?”
“死不了。”绿萍淡淡道。“先吃些东西,一会你贡献一颗活络丹。”
“啊?这么麻烦?”紫云垮下脸来。“我碾一颗丸子要好久唉,而且现在行情高涨,白白喂给他,跟扔水里一百两黄金有什么分别?”
“我房里那只寒玉匣子归你了。”
“呀,这伙计怎么这么慢?我去看看水烧好没有。等我回来咱们马上开始哦。”紫云笑眯起眼,蹬蹬跑出房去。
等房里重新静下来,绿萍几不可闻地轻叹一气,顺势坐到桌边给自己斟一杯梅汁来喝。方入口,绿萍不觉狠狠皱起了眉。酸。
“为什么要救我。”床榻上的人儿冷不丁开了口。
“十年前,茂县城郊义庄,你曾将一个馒头递给守在一具腐烂的尸首旁的女娃。那女娃是我。”绿萍静静道。
良久地沉默之后,床榻上便有了唏嗦之声,只是不多时那声音转而变做一声闷哼,继而就是身子撞击床板的声响。绿萍懒得回头,只再满杯。
“以你现在的体力,莫说出这客栈,即便是起身下床都有些困难。纵使有天大的事要做,也要等自个体力多少恢复些再说。”
仍旧是沉默,但片刻之后,绿萍耳中便依稀听到隐忍的呜咽,还有满是自责的呢喃声。
“主子。主子。主子……”
绿萍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杯。
第二十节
汩汩如沸腾般的水渐渐平息下来,绿萍慢慢收力缩回手来,额上已是出了密实一层细汗。见状,紫云忙不迭取了帕子来擦拭,绿萍悄无声息地舒了一口气。
这会,不大的房内隐隐飘着一层水气,子夫靠在木桶边缘,衣衫退至腰侧,散开的青丝飘散在水面之上,看起来颇有些怪异。虽说子夫紧闭着双眼,但本是苍白的面上渐渐有了些红晕,胸前那块骇人的瘀紫也消退不少,想来暂时已无大碍。只是苍白的身躯上那纵横交错的伤痕还是叫绿萍与紫云看得惊心不已。
“四姐,那个……”紫云有些艰难地张嘴。“他怎么会惹上那么多仇家?受那么多次伤居然还没有挂掉,还真是菩萨保佑。”
“胸前身后是外人留下的,但臂上恐怕是他自己弄的。”绿萍略略沉吟。“我只是想不通,他为何要自戕?”
“这个好办啊,把他推醒问下不就知道了?”紫云痛快答道。“等我喊他起来。”
“小七!”绿萍低喝一声。
“知道啦。”紫云吐舌,手探入袖中摸索半天掏出个小丸子递将过来。“给。”
“什么?”绿萍挑眉。
“十全大补丸啦。”紫云眨眨眼。
“我真怀疑你到底是不是女儿家。”绿萍好气又好笑,倒也不推开,接过丸子便扔进嘴里。“去床上躺着歇会吧,明个估计没多少功夫让你歇了。”
“可是,主子还没有回来啊。而且,菜都凉了呢,我还想端回灶间再热一下。”紫云苦着脸。
“好了,等主子回来我去热便成。你的性子我又非不知,少睡半个时辰就如丢了三魂七魄一般。”绿萍淡淡道。“躺会吧。”
“嘿嘿,那我先睡了啊。”紫云做个鬼脸,利索地躺到了床上,嘴间不忘夸张一叹。“呼,还是床上舒服。不过话又说回来,爱睡的不光我一个啊,主子也喜欢睡唉。上次他就连睡了整三日呢,期间动也不动,连吐纳都轻浅得几乎寻不到,吓我一跳。”
说着,紫云似是想起些什么,猛地翻个身双臂撑着身子趴在床边,一张小脸皱成一团包子。
“四姐,那会你问我了解主子多少,我本来还想有八九分,后来又觉得顶多四五分,可是这会我突然发觉,我好像一点都不了解咱们那宝贝主子了。也不对,应该是从三年前主子大病一场再醒来后好像就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哦?说来听听。”绿萍唇边扯起一丝笑意。“哪里不对?”
“就是主子啦。从前主子醒的多,睡的少,笑得多,说得少。可是现在好像正好反过来了。而且,明明看着主子笑,却总觉得那笑怪怪的,唔,就好像戏子脸上用油彩堆出来的笑一样。”紫云愈发苦恼起来。“呜,我到底在说什么啊。”
“那,如果你发觉主子不是你认为的主子,你还乐意追随他吗?”绿萍慢慢问道。
“四姐,我听不懂你的话啦。”紫云挠头。“别绕那么大圈子唉,人家听不懂啊。”
“好,说你可以听懂的。睡觉。”绿萍笑。
“知道啦。”紫云撇撇嘴,也不再多言,倒身便躺了下去。不过刚挨上枕头,双眼便像黏住一般再也睁不开。紫云嘀咕一声,翻个身就沉沉睡去。想来等她醒了也未必还记得自个最后说了句什么,绿萍却是听了个真切。
“主子当然是主子了。”
绿萍下意识复述了一遍,沉默半晌,浅笑着摇了摇头。
“傻孩子。”
夜渐深。
明明是个晴朗的夜,却总叫人觉得压抑,压得人心下莫名烦闷。委身于府邸最高处,鼻间清晰可辨的是糜烂的气息,腥臭令人作呕。倚靠着日间被阳光晒得滚烫的墙砖,却止不住那彻骨的凉意一点点蔓延。由骨缝中溢出的寒,渐渐弥漫全身。无颜缩紧了肩膀,脑袋深深埋进环抱的臂中,将几声微弱的呜咽憋死在喉间。
一个热闹的有些过分的夜晚。
无颜选择的藏身处的确够好,身子被黑影完全包裹,倾泻而下的月光却能让他以居高临下之姿轻松将所有想看的不想看的一并收入眼底。看着那宛如梁上君子般的主仆二人伏身于屋檐上,甚至连那主子脸上愤愤与哀怨之情都能瞧得清楚。虽说听不到二人言语,他却能清晰觉察出那人儿满腔的愤恨。无颜想笑,最终不过扯了一下唇角,溢出一丝无声气息。
然后有人下去,复又有人上来。来来回回,直到屋檐上变得静静悄悄。无颜忽地发觉这个夜晚太过宁静,以至于当他独自一人留在屋檐上时总觉格外寂寥。他觉得自己也该表示点什么才好。这么想着,无颜便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因为长久地蹲坐而酸麻的双腿。周遭静得让人崩溃,月也不知何时隐了踪迹。呆呆站在房檐上半晌,无颜下意识地整理一番并不凌乱的衣衫,慢慢探身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