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玉哲儿便如今夜一般,躲在门后,看着自己的二皇叔一点点折磨怀安,然后留下一生无法消除的印记。当房间内静下来时,玉哲儿慢慢自阴暗处走到怀安身前。那个即便在忍受巨大耻辱与痛苦时都不肯出声的少年,在瞧见慢慢靠近的玉哲儿时,终于说了那夜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的话。一句从此令玉哲儿堕入沉渊的话。
玉哲儿想告诉他,自己选择做告密者无非是为了留住他。玉哲儿还想松开绳索让他休息的。可是,他莫名其妙便昏了过去。待玉哲儿醒来,人却已经在皇宫,并且被告知,因为那夜找不到怀安而哭得太过厉害以至于昏厥,并且一睡就是两日之久。没有人相信他说的话,甚至连二皇叔也用无辜的表情看着他。哭闹无果的情况下,玉哲儿再次偷偷溜进王府,只是再也找不到怀安的踪影。而私自出宫的代价便是从此被软禁于宫中。但,玉哲儿知道,那些不是梦。因为怀安说得唯一一句话如同噩梦般自此纠缠着他,自此无法再摆脱。
直到,玉哲儿十三年后再次看到日日念着的文怀安。
“不是的。”玉哲儿如同梦呓般呢喃。“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呢?哲儿,告诉我,是为什么呢。”忘安浅浅笑言。
“我想留你在我身边。”玉哲儿如同拼尽全身气力般缓缓道出心底缱绻十七载的话。
“像二皇叔那样吗?只属于哲儿一个人。或者,也在我身上烙一个印记,宣示你的权利。”怀安慢慢闭眼,嗓音愈发地低沉下去。“做哲儿的禁脔,是这个样子吗?”
玉哲儿的脸慢慢褪去所有的血色。
“主子。”
在房上等候多时不见主子上来,长青忍不住便探下半个身子轻唤一声,良久却不见下面有所反应。长青心下隐隐便觉有些不妥,正欲再出声,身后一记凉凉的嗓音已经传了过来。
“不用喊了,他听不到。”凉嗓里满是戏谑之音。“我用的迷香效果可是好得很,这一觉没有个三两日是醒不过来。”
长青猛地直起身来。能在自己毫无察觉之时便近了身前,能做到之人想来也不出三两。长青转身时手已经悄悄按在腰间。
“王爷。”长青低唤一声。
“真不知我这府里养了多少饭桶。”玉随风作势轻叹。“自家屋顶随意便叫人攀上来,还有什么秘密可言?更可恨,居然在本王行乐之时跑出来,生生叫个奴才扰了本王的幸事。你说,本王是剜了你的眼还是摘了你的脑袋?”
长青咬紧了唇,一言不发。
“好大胆的奴才。”玉随风轻哼一气。“本王在问你,你居然敢无视本王的问话,真想要本王登时取了你的性命?还是说,你这奴才准备抽出利器来与本王一决高下?”
“奴才不敢。”长青低声。
“哼。量你也没那份胆量。”玉随风甩袖。“三更半夜爬上本王的房顶,可是对本王的房事感兴趣?”
“王爷。他毕竟是个皇子。您这般待他,若有朝一日他登上大宝,只怕会对您不利。”长青略一沉吟,到底还是低声开口。
“你是什么东西,还轮不到你这个做奴才的教训本王。”玉随风沉下脸来。“怎么,你也要替他求情?”
“奴才恳求王爷给奴才一个机会。”长青略略停顿,深深吐纳后一气说了出来。“可以让奴才亲手了解他的性命。”
“你?”玉随风慢慢眯起眼来。“在本王改变主意之前,带上你的主子滚出本王的府邸。否则本王会叫你死得很难堪。”
“王爷!”长青急急喊出声。
“滚。”玉随风压低了嗓音。
明知再说也无益,长青垂下眼睑,人也随即跳下房去。进到房里时那浓郁的薰香还是教她忍不住皱眉。蜡烛早已熄了,幸好依稀有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房里,才能隐约瞧清屋里的情形。床榻上躺着的人儿动也不动,只能大约听闻微弱的吐纳。而床榻前匍匐的黑影,自是玉哲儿无他。长青当即走到床榻前搀扶着玉哲儿起身。
“迷香效力很足。寻处安静地,好生照顾他。每隔一个时辰记得喂些水与他,免得他内火烧身。”嘶哑的嗓音低低传来,却不见一丝敌意。
“你……”长青犹豫着开了口。“为什么会没事?”
“这药用在我身上多年,当然没了药效。”人儿似是浅笑一声,再开口时便有些了断续。“走吧。别再让他回来了。”
“我不会让你再见到他。”长青冷笑一声,将玉哲儿的身子泰半压到自个肩头后转身急急出了房间。
“不过是个多余的人啊,何苦要徒留世间呢?”人儿悄声自叹。
“这世间若少了你,岂不是少了太多乐事?”凉嗓穿过,屋内登时又亮堂许多。玉随风随手将点燃的蜡烛摆回桌上,人也顺势坐在了桌边。“这次只玩了一个时辰你就瘫软如泥。几年不见,身子居然弱成这样。日后怎么能教我尽兴?”
“是皇叔你的体格强硬了些。”忘安淡淡回道。
“无妨。皇叔府邸独独不缺药材。日里让下人多煮些补身子的汤药。这种事,总要两个人都尽兴才好。”玉随风轻抚下颌,唇角勾起一丝莫名笑。
“皇叔早年给我喂下的鬼见愁,这会已经攻到心脉。还是算了吧,再补也不过是糟蹋药材。”忘安慢慢闭上眼,似乎疲惫之至。“皇叔若想尽兴,恐怕要换人了。”
“言之有理呢。”玉随风作势点头。
“即是如此,那皇叔可否枉开一面放我出府?”忘安猛地睁开眼,本是苍白的脸色,不知想起了什么,竟渐渐有了些红晕。“我这副残躯,已经没法再让皇叔寻到什么乐趣了。而且,料来所剩之日也不多。与其死在这府里空白脏了床榻,倒不如放我远行,也算是一举两得之事。”
“说得轻巧。”玉随风霍地起身,人径自走到床榻前坐下,顺势又伸出手来擒住怀安的下颌以逼迫他正视自个。“你可知,府外有多少人欲取你性命吗?甚至方才进到这屋里的狗奴才都求我给他个机会亲手取你首级。留在我的府里,倒还能保你苟活几日。”
“皇叔的好意,心领了。”忘安复又慢慢闭上眼决计不肯再看玉随风一眼。
“你以为自己离了那个衷心的狗奴才还能活多久?自寻死路。”玉随风冷哼一声,狠狠甩开了禁锢忘安的手。“嘴里喊着找自个的娘亲,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无聊把戏。你这么兴师动众,无非是为了提醒众人,大家都欠着你们母子,有识相的最好抓紧做些什么来回报。说不定皇兄甚至会将整个江山都拱手给你。笑死人了。“
“我不许你说我娘的坏话!”忘安猛地睁眼,喉间低低有了咆哮之声。
“哼,一个死了十多年的人,何惧之有?这世上恐怕只有你这个愚蠢的家伙还不肯信她早就烂得找不到骨头的事实。蠢到无可救药的家伙。”
“你!”
忘安睁圆了眼,人也猛地自床榻间弹起身来,作势欲掐上玉随风的颈子。只惜他撑起身子已经拼尽全身气力,最后不过徒劳攀上玉随风的颈子,到底使不出多余的气力掐住他的颈,封了他的喉。玉随风动也不动,只是冷眼看着忘安,那表情分明是在冷眼斜观这一出闹剧。最终,忘安颓然松了手,人也软软瘫回床侧,只拿一双无神的眸子愣愣看着远处桌上跳动的烛火。
“如果你不愿杀我,就放我走。”
说出这话来,忘安心下已经扔了最后一点坚持。当初被残忍对待时都不曾低头求饶,只咬紧了牙关生生撑过去。即便是方才,明知梁上有人在看,也不肯开口求那在自个身上动作的人停下来。这会,在莫名坚持许久后,忘安软了下来,第一次开口求他。有那么一会,忘安忽然在想,这样活着,与死,到底有什么分别?
“门就在那边。”玉随风轻笑,人也随即起身。“走出去,即便丢了性命,也是你自己选的。日后在地府见了你的宝贝娘亲,别与她诉苦说你的皇叔亲手推你进鬼门关。”
话毕,玉随风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
“我娘,她根本就没有死。你骗人。”
本是歇斯底里般用尽气力嘶吼而出的话,却因着用力过度反倒没了强硬,只空留些许如破絮般的清音在斗室内飘荡。
忘安咬紧了唇,止不住决堤的泪。
“你们都骗我。骗我……”
第十九节
“四姐,咱们一路上来怎么净见些走水的客栈呢?”紫云颇觉奇怪地问道。
“一把火烧干净了,任凭神仙也找不到证据。”绿萍冷哼一声。
“此言差矣。”无颜摇头晃脑笑驳。“若是要处理的尸首太多,一把火总比挨个挖坑来埋省事得多。换了我,我也乐得一把火烧个精光。唉,造孽啊。好端端的客栈就这么没了,得糟蹋多少银子啊?”
“主子,办正事要紧。”眼瞧着无颜又驻足客栈前欲发长长一番感慨,绿萍只觉唇角又有些抽搐。“在这磨蹭的功夫,咱们已经寻到合适的客栈住下了。”
“说得也是哦。”无颜恍然大悟一般轻点头。“那就走吧。”
说完,无颜当先一步绕过身边跌坐在地的人儿朝前走。那坐在地上的人,却是荆秋娘。方才无颜一行人过来时,荆秋娘置若罔闻,无颜也状若不见。但等他经过荆秋娘身侧,又不小心听到荆秋娘的喃喃自语时,无颜突然便停住了身子。
“你刚刚喊荆大哥?荆什么?”无颜好奇问道。
荆秋娘缓缓抬头,只漠然斜看无颜一眼后复又低下头去。如今,她的荆大哥已经葬身火海,这世间再没有何人何事能唤起她的心。她只等这火熄了后寻到荆大哥的尸骨,然后带着她的荆大哥回家。
“主子,你又要做什么?”紫云忍不住将自家主子拉到一边。“咱们有自个的事要办,你管她喊静大哥闹大哥。”
“唉,七姐。我都怀疑你出门记不记得带脑子出来。”无颜作势一叹。
“啊?什么啊?”紫云如坠雾里。
“西国无荆姓。”难得,不等无颜开口,绿萍先一步懒懒开了口。“前朝荆姓一族群居在京都,世代以守卫皇城为己任。前朝灭亡后世间荆姓者不过三两。”
“啊!你是说,里面的人有可能是那个人?”紫云长大了嘴。
“若真是他,咱们这次可就赚大了。”无颜笑得灿烂。
“姑娘,你莫怕,且告诉我,里面的是何人。若是你的朋友,我们自当奋力相救。”绿萍慢慢蹲下身来尽量放缓语气问道。
闻言,荆秋娘终于再次抬头。眼瞧着跟自己说话的小哥生得眉清目秀,不知怎的,荆秋娘直觉便认定他是女扮男装。如此一来,本是莫大的敌意也消失得干净,荆秋娘下意识便开了口。
“我的……荆晟。”
话一出口,绿萍与紫云对看一眼,也不待自家主子吩咐,纵身便跳入熊熊大火中。荆秋娘本以为绿萍是说笑,眼见她们真个跳进去了,又愣住了神,张着嘴半天说不得话。
“我说,你跟那荆晟是什么关系?”无颜一脸诡笑。“姘头?”
荆秋娘回神,未曾开口时脸兀自红透半边。“说什么浑话!我跟荆大哥清清白白!你别乱讲。”
“我只是随意一说嘛,又没有笃定。你脸红什么。”无颜笑得愈发欢畅起来。“但看你这模样,说你们两个清清白白才是有鬼呢。”
“你!”荆秋娘一时气急,索性别过头去,但嘴上却也不依不饶。“她们都跳进火海救人,你却站在这看好戏,羞也不羞。”
“这种苦力活,交给下人就好。我可没带多余的衣裳出来。弄脏衣服可万万不成。”无颜振振有词。
荆秋娘懒得再与他斗嘴,只闭紧了嘴巴紧张地注视着不远处的客栈。她有些紧张过头,双手死死绞住衣襟下摆却浑然不觉。
不多时,绿萍与紫云已经一前一后跳出了火海。紫云两手空空,绿萍却是在肩上扛着一具尸首。两人脸上多少都带了些狼狈之色。
“荆大哥。”见状,荆秋娘再也忍不住,哭得一塌糊涂。
紫云耸肩,脸上多了些歉意,悄悄回到无颜身边站定,绿萍也顺手将肩上扛着的尸首抛到地上。无颜大大好奇起来。
“四姐,你没事扛个尸首出来干嘛?这可不是你的风格阿。”
“人没死,只是昏过去了。”绿萍撇嘴。“整个客栈只剩这一个活口。”
“那更奇怪了。他欠你钱?”无颜蹲下身来将那状若尸首的人翻过来仔细瞧了一遍。“长这么大,我可只见过四姐你免费杀人,没见过你免费救人的。”
闻言,本是哭得不能自已的荆秋娘慌忙过来细看,一看之下,却连痛哭都忘掉,只愣愣瘫软在地,嘴间不停呢喃着“不是,不是。”
“这人你认识?”无颜扭头冲荆秋娘问道。
连抽咽都一并忘掉的荆秋娘置若罔闻,只拿无神的双眼茫然看着远处,更是想不到要作答。无颜自讨个没趣,撇撇嘴,兀自站了起来。“四姐,这次你好像多管闲事了呢。”无颜夸张一叹。“救个无关紧要的人出来,还是半死不活的样。”
“客栈里除了他与荆晟,死的多半是官兵。”绿萍冷冷道来。“房梁塌下来,将荆晟压在了下面,料来应该是断了椎骨。我们进去时人已经没救了,只求让我将这人救出来。还莫名说了句迂腐。”
“迂腐?”无颜皱眉。
“我要杀了他!”
本是怔怔的荆秋娘忽地自地上一跃而起,双手作势便要掐上地上躺着的人儿的颈子。无颜岂会随了她的愿,一记手刀成功将荆秋娘敲晕在地。
“女人就是麻烦。”无颜咧嘴。
一句话成功引得绿萍和紫云睁大了眼盯着无颜看,无颜暗叫糟糕,慌得高举了双手做无辜状。“我说她,没说两个亲姐姐!”
两人这方才作罢。
“主子,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啊?”紫云揉揉额头道。
“他伤得极重,要先帮他疗伤。”无颜摇头道。“找家干净客栈住下来,然后等他醒了再说。”
“那她呢?”紫云指指昏迷不醒的荆秋娘。
“跟我有什么关系。”无颜双手一摊做无奈状。“扔这就成。我可没心思做善人。”
“啊?”紫云吃惊不小,下意识扭头去看绿萍,只瞧见她脸上面无表情。无奈,紫云心下暗叹一气,俯下身去便要将那死尸一般的男人扛起来。
“别碰我。”
冷不丁一声嘶哑的嗓音泄出,紫云有些吃愣,下意识便退到一边,万分紧张地注视着地上那满身血污的人儿。
“你醒了?看来一时倒也无妨了。”紫云回过神来,笑笑,复又蹲下身伸手过去。“可以起来吗?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们先找处干净地栖身。你伤得重,要尽早治疗才好。”
手却被那人毫不留情地拍开。紫云也不以为意,只站起身来稍稍让开些空隙让那人儿起身。在地上躺了半晌,真个起身,却挣扎了许久。眼瞧着他一点点撑着身子离开地面,紫云有些不忍,想着再出手帮忙时,又被那人儿凶狠的眼神逼退所有动作。最终,人儿终于摇晃着站起身来,却像是随时都会倒下一般,直叫人看得担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