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凉的嗓音,还是带着些许的笑意,说出的话却生生教人心寒。子夫只觉眼前渐渐黑了下来,男人的话再飘来时,便如同来自遥远的地下般飘渺无依。子夫觉得自个的腕子似乎要被男人捏断。
“要怨,就怨你的主子。”男人冷冷笑道,手也顺势滑上子夫的颈子,扣住,然后慢慢收紧。
“带着你的愚忠到下面给你的老主子效命去吧。”
子夫轻松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斜阳西坠。
远远的,就能瞧见青石砌成的高墙深院。墙上早已经掌上明灯,将门前的空地照得透亮。离得近了,便能瞧见两尊石狮子一左一右守在门前,朱漆的大门紧闭,屋檐下挂着两个大红灯笼,醒目的“玉”字一览无余。灯笼里的烛火偶尔晃动一下,照得朱漆大门隐隐泛着光泽。
这会,有人自阴影里走出来,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骨扇边缓慢向那高墙挪动。待他的身子出了阴影已经大略可以瞧清楚,却是那会出现在屋顶的男人。男人走得散漫,而他身后跟着的壮汉,肩上似乎还抗着什么,跟着男人亦步亦趋。
“现在才发现,大红的门再配大红的灯笼,要多俗气有多俗气。”男人懒懒开口。“明个把灯笼换成白的,门漆成黑的。”
“可是,爷,只有办白事才用到白灯笼。”身后的汉子有些为难。
“好办,明个我就弄场白事来做。”男人咪咪笑,顺手阖上骨扇。
汉子没有吭声。
说话的功夫,两人已经挪到了门口。这会借着光亮才看清了,汉子肩上扛着的却是个人。只是那人儿太过纤细而汉子又强壮得很,只教人觉得汉子扛了条布袋在肩上。到了门前,男人不甚耐烦地敲了两下门,继而又转身回来,朝汉子扛着的布袋瞥了一眼。
“随便找间柴房把他扔那,免得浪费我一间好客房。”男人呶呶嘴。
“爷,这样好吗?”汉子有些为难。“若是被主子知道了,奴才怕……”
“山高皇帝远,他怎么会知道?”男人皱皱眉,口气颇为不快。“废话少说,抓紧去做。给我好生守住他,若是有什么闪失,你也不用再见我了。”
汉子的脸色有些难看。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露出半个黑乎乎的脑袋来。等瞧清了门前的二人,立马将大门拉开,那半个脑袋也悄悄缩进门后,只留湿乎乎的嗓音在外面飘。
“爷,您回来了。日间京里来人,一直在大厅里候着。您要见吗?”
“不见。”男人懒懒打断。“还不就是那些个破事。好不容易得空出来一次,别让我再弄个不痛快。”
说着,男人一脚跨过门槛,看也不看身边隐在暗处的人,抬脚就朝院子里走。
“爷,这个人是娘娘身边的。据说有口信给您。”躲在暗处的奴才小心翼翼道。
闻言,男人本是朝后院走去的身子又稳稳停下,倒也不转身,只静静站着,许是在想些什么。跟着男人进来的汉子本已经折身向一边走,见状也就停下来,只等着男人开口吩咐。
“真是麻烦。”男人仰头一叹,继而转身过来调转了方向便朝前厅走,走了两步又停住,只懒懒扔过话来。
“厉雷,人给我看好了,谁也不许靠近一步。”
“奴才知道。”汉子低低应一声。
闻言,男人这才抬脚离去,直到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隐隐还能听到男人的哀叹声。
“哪里来的这么多麻烦事啊!”
良久,厉雷才轻轻叹气,顺势将肩上扛着的人放下来改为抱在怀间,动作轻柔得很,让人觉得如同抱着个宝贝一般。
“西苑锁了吗?”厉雷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暗处。
说话间,始终将身子藏在暗影中的人慢慢走了出来。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后背却狠狠地驼起来,身子弯成不可思议的角度。脑袋却大得有些离谱,顶着稀疏的几缕头发,面目更是狰狞。瞧见他,厉雷忍不住蹩起了眉。见状,那人身子轻颤一下,又悄悄缩回阴影处。
“锁是没锁,不过久没有人去了,有些湿气。房间暂时打扫一下,也不是不能住。要现在过去吗?”那人缩在阴影里小心翼翼问道。“要是过去,那我现在就去打扫。”
“不用了。”厉雷道。“你去烧些热水,然后找件干净衫子一并送过去。别惊动外人,包括爷。”
“知道了。”那人低低应了一声。
厉雷也不再耽搁,只抱着怀中人便朝西苑走。这庭院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厉雷走得不快,就像有意让怀中人瞧清庭院格局一般,间或还低声说叨几句,像极主人带着宾客游览自家庄园。唯一的不同是这个宾客是呆在主人怀中。
“这是花园,种了不少奇珍异草,大多是主子从各处移来的,也有些是二爷自己培育的。平日里旁人是动不得的,就连进都不能进,只有老陈头能进去打理。就是方才开门的那个。别看他生得丑陋,但凡别人摆弄不活的花草,到他手里就等于起死回生,说成花中神医也不差。”
“荷花池里养了不少金钱鲤,可惜夜里瞧不见。白白胖胖的一群,看着就教人喜欢。现在荷花也开得差不多了,仔细闻闻,是不是嗅到香味了?我那有不少藕茶,都是老陈头私下里送给我的。明个等你睡醒了煮给你尝尝,解解暑。“
“西苑在这府邸最西角,是所别苑,用来接待喜好安静的贵客。只是最近几年主子一直留在中土,这庭院便闲了下来,西苑更是没有人过去了。二爷说把你扔柴房,那是气话,也别往心里去。但凡做长辈的,有哪个瞧见自家孩子出走会开心?而且还是一走十多年。等二爷消了气,再陪个不是就好了。西苑清净,在那呆着也不会有外人来打扰。过些日子,等你身子好了就回去。“
厉雷一直小声说道,像是说给怀中人听,也像是在自言自语。等他最后闭上嘴只默默走路时,怀中的身子轻轻动了一下。
“小叔叔,对不起。”
厉雷咧咧嘴,笑了。
“还以为你打算一直装睡不肯理小叔叔。”厉雷笑道。“小叔叔没有生你的气,别自责。”
“我那时不该出手那么重。”怀中的小人儿稍稍动动身子,脑袋紧紧靠在厉雷胸前。“很疼吧?”
“过了那么久了,哪里还记得疼不疼。”厉雷摇摇头,唇角稍微露出些苦笑来。“后来主子帮我解了毒,倒也没责难我。只是你这一走多年没有音信,大伙都急疯了。老庄主更是差点将主子的寝宫给拆了。哲主子没事就往你住过的寝宫跑,有次喝醉了,在你床上哭,恰巧被我瞧见。看他那模样,真教人心疼。还有你厉霆叔叔,老是跟我念叨你,说得我耳朵都快生茧子了。玩了这么久,也该收心回去了。”
说到这,厉雷像是想起了什么,兀自住了声。不多会,又笑将起来。
“小时候多乖巧啊,长得也好看,就跟个瓷娃娃似的。大了更漂亮了,要是个女孩子就好了,不知能迷倒多少后生。”厉雷笑笑,继而又加上一句。“玉家的人,生来就是能倾倒众生的。主子见了你,还不知会多开心。”
怀中的人忽地身子一僵,再不肯开口。
前院,正厅。灯火辉煌。
男人懒懒倒在软榻上,骨扇打开再阖上,阖上再打开,让人瞧着便知主人有多不耐。跪在厅下的人也瞧出来了,只是愈发低着脑袋,断然不敢再抬头来看。
“娘娘说,这次是紧要关头,请您务必要帮她一把。”说话的人声音里颇有些颤意。
“就为这个快马加鞭连夜赶来?”男人冷笑。“那个女人安稳过了十多年,又忍不住了?我不过出来几日,就巴巴追过来。还嫌丢脸丢得不够?”
“王爷……”下跪的人显然有些吃不消,身子也跟着抖了起来。“娘娘吩咐,若是不能求得王爷的准信,小的就提着脑袋回去见她。求王爷开恩。”
“那你不用回去了。”男人慢慢直起身子,脸上笑意明显深了不少。“正巧我明个想办场白事好把门外的灯笼换成白的。那就有劳你帮忙了。”
那人儿已是面如死灰。
第十七节
久不曾有人居住的屋子,总是有股子怪味。尘土的腥味,木质摆设的霉味,还有空房子因着常年不曾使用而带着的死气沉沉,多少教人有些不适。刚刚推开房门,迎面扑来的那股子霉味呛得厉雷着实咳嗽了好一阵。忘安却浑然不觉,只抬脚便要朝里走,厉雷一把拉住他。
“等会,散散屋里的味再进去。”
“义庄都住过,这里又如何?”忘安淡淡道,抬脚便走了进去。
厉雷一怔,继而苦笑一下,也就跟着走了进去。屋子颇为宽敞,里面只摆了寥寥几件家具,更显空旷。也因着经年没有人住过,进来只觉一股子湿气直直窜上来。厉雷忍不住皱了下眉。
“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瑞王爷杀了我的长随吗?”
忘安抬头定定看着厉雷,脸上端的是一片了然。厉雷被他这么一瞧,只觉脊背上慢慢便多了丝凉意。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到底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来,只是被忘安这么一问,厉雷倒忘了自己本意要追问的事,只是下意识点头,又摇头。
“点头又摇头,那是杀了还是没杀?”忘安状似不经意地伸手拂去桌上薄薄一层尘土,人也顺势坐在桌边。“那会我睡得迷糊,只隐隐听到瑞王爷的声音,似乎听他说了个死字。可是要了我长随的性命?“
“本来爷是没打算留活口。不过,后来爷改了心意,只把那人扔到客栈里。”厉雷道。
“这倒不像瑞王爷的作风。”忘安淡淡一笑。“那个孩子到底是无辜的,平白夺了人家性命,怎么也说不过去。”
这会,厉雷才想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原因出在他的小主子身上。明明还是个少年,说话做事已经全然没了少年该有的样子,不威不怒,平淡语气里就能叫人生出些敬畏来,哪里还有半点当你缩在他怀间微微笑的小孩模样?眉眼虽说与自家主子无甚相似,但那气势却是一般无二。想到这,厉雷不觉便挺直了身子,心下也不再只当忘安是个无虑少年。
“那个小奴才似乎受了重伤。”说到这,厉雷有些困难地咽了口唾沫。“客栈里有些混乱,后来又起了火。小奴才被扔进去时还昏迷不醒,我怕他没能逃出来。”
忘安静静坐着,面无表情。有那么一会厉雷很怀疑他到底听到了没有。只是当厉雷不小心瞄到他慢慢攥紧的拳头时才意识到,他听见了,只是不肯将心思露出来。想到这点,厉雷又有些难过。现在的小主子已经把心思藏得极深,再不肯显露出来了。
“小叔叔。”忘安忽地转头过来,脸上带着些许微微笑。“我睡着的那会,发生什么事了?”
厉雷瞧着小主子松开的拳,嗓子莫名便干涩起来。他张了张嘴,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字。门就在这会被推开,老陈头端着铜盆走了进来,肩上还挂着个包袱,鼓鼓囊囊的,愈发显得背驼。许是意识到屋里气氛不对,老陈头只将铜盆和包袱一并放到桌上后便默默退了出去,不忘将门复又带上。厉雷怔怔瞧着关紧的门,半晌不能回神。
“你们怎么会找到我?”忘安静静发问。
厉雷猛地回神,不觉便抬头来看,正巧对上忘安的双眼。那是怎样的一双眸子,清澈却又如深潭,一眼瞧过去便教人不由陷了下去,怎么也挣脱不开。只对着那眸子便会让人生出些错觉,似乎说一丝假话便是亵渎。厉雷缩了缩肩。
“日间爷在城里暗访了一番后去见一位故友,哪知去了只瞧见尸首一具。爷大怒,当即就令此地府尹派驻军沿着血迹来拿人。”说到这,厉雷不由慢慢低下声来,再开口时便稍稍有了些断续。“后来追到客栈,不想碰到个难缠的家伙,爷就急着自个动手。也就是那会,才发现要抓的人是您。“
“呵,我杀了瑞王爷的故友,岂不是罪加一等?”忘安自嘲一笑。
“安主子。”厉雷有些难过。“其实二爷也不是故意刁难你。只是他这次来是为了求那故友帮忙。您知道,主子他……”
“我怎么不知道自个府里的柴房会这么宽敞?”
凉凉一记嗓音插上一脚,厉雷适时闭嘴,不着痕迹地缩了下身子。忘安徐徐看过来,一副了然模样。
“一口一个安主子喊得顺口。怎地,我就不是你的主子了?”男人懒懒倚在门边,满脸的不耐。“居然连我的话都可以忤逆。厉雷,你好大的胆子。”
“爷,我……”厉雷抬头想着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暗下脸色,什么都说不出来。
“出去。”男人猛地沉下脸。“在我把你扔到荷花池喂金钱鲤前从我眼前消失。”
厉雷动了动喉结,最终还是低下头慢慢退了出去。眼瞧着厉雷的身子消失在门外,男人顺手将房门紧紧闭死,人也作势一叹。
“为什么我就找不到个忠心耿耿的奴才呢?还是说……”男人慢慢扭转了头,对着忘安露骨一笑。“忠心的奴才都被你们这对母子抢走了?”
忘安垂下头,状若未闻。
男人倒也不计较,只大咧咧走到床榻间,一个翻身仰躺在床上。床榻轻微发出一点响声,男人却是夸张地咳嗽起来。
“唉,年纪大了,受不得一点劳累。乖侄子,过来给二叔敲打敲打筋骨。”
良久的沉默过后,忘安慢慢起身,施施然走到床榻前单膝跪地,抬手便帮男人捶打起双腿。忘安力道拿捏的刚刚好,男人惬意地闭上双眼,间或从鼻间发出一两声轻哼。
“几年不见,你这伺候人的本事倒是见长。”男人舒服地哼了一声。“身边养的一群奴才下人没有一个能赶上你的手艺。二叔我真是怀念啊。”
忘安不语,只慢慢按住男人双膝内侧。他记得男人最喜欢被人揉搓这个位置,他甚至还记得每每按到那里时男人都会露出一脸陶醉的神情。想着,忘安稍稍抬头,果然瞧见男人露出的那股子陶醉其间的表情。忘安咧嘴一笑。
“呼,真是舒坦。”男人长舒一口气,兀自啧嘴。“早知道那会就不该喂你鬼见愁,该喂七绝散的。这样你顶多出来玩个三两日就会乖乖回去,也不用让我辛苦十多年找不到个手巧的人来敲打身子。啊,对,就是那,用点力。”
闻言,忘安也就真个加大了手下的力气捶打。男人舒服之极,忍不住哼起两句小曲,手也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床榻合拍子。男人的嗓音本便细软,再沉声哼唱些坊间的小曲,让人不觉便有些恍神。忘安也随着男人的哼唱慢慢停下了动作,只怔怔看着男人的双膝,眼神却是散了。男人睁开眼,冷冷瞧着忘安。忘安浑然不觉,仍旧兀自出神。男人邪邪一笑,伸手过去便将忘安的下颌擒住,逼迫着他与自个对视起来。
“这张脸,真是越来越像那个女人。瞧这眉眼,还有那软塌塌的声调,再加上这一身女人的衣衫,十足女人样。可惜了,你是个男的。若是个女人,说不定会有点前途。”说话间,男人慢慢支起身子,直直与忘安对视。两人靠得是如此的近,以至于男人甚至能看见忘安眼中自个的脸。稍显苍白的脸,带着些慵懒的笑,轻易地便能教人放下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