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晟知趣闭嘴,心下却是开始盘算若是待会转出来该怎么找路进去。虽说是倒着身子走,子夫却一点都没有因此慢下来。这倒苦了荆晟,一路走得格外艰难,步子也有些踉跄。总觉一个不小心便会直直倒下去。所幸,在他还没有倒下前,后背已经抵在一处硬物前。凭感觉,似乎是撞在藤蔓上。荆晟心下暗暗苦笑一声,就知道这法子行不通。正欲开口,却见子夫猛地转回身去。
“实在不行,咱们再想别的法子。”
说话间,荆晟也转回了身。待瞧清眼前的情形时,荆晟不由一愣。眼前哪里还有墙?一座小小庭院静立前方,而方才抵住的,正是小院的栅栏。荆晟吃惊不小,急急回转了头看来时的路,一切如初,甚至还能瞧见巷口那块只剩一半的残碑。
“这……”荆晟张大了嘴,第一反应便是城中人的传言似乎太过夸大了点,但转而一想,又觉不对。一个人说可以当作是信口胡诌,若是接连问到的人都这么说,那就不得不教人信。
荆晟转头来看子夫,又是有许微愣。子夫静静站着,脸色却阴森得吓人,荆晟一时竟将到唇边的话咽了回去。但总这么站在院外也不是个事,这么想着,荆晟抬手便去推那栅栏,哪知子夫早他一步推开便冲了进去,看那架势似乎多待一会便会出人命一般。荆晟苦笑,抬脚便跟着向里走。只是,这脚不过刚刚抬起,荆晟便僵在了原地。
空气里不知何时多了股子血腥味。那味道是如此的浓烈,似乎里面已是血流如河。荆晟愈发心急起来,也顾不得再做思忖,拔脚便跟着朝院子里跑。
等荆晟进到院子,早已不见子夫的踪影。荆晟下意识便沿着长廊向里走,走得越深,那股子血腥味便越浓。等他最后穿过庭廊到了后院时,荆晟觉得自己似乎到了另一个世界。
小院很干净,很整齐。院里种满了花草果蔬,墙边还有一个倚靠葡萄藤搭起的凉棚。偶尔有温热的风拂过,能感觉一股清新的香味迎面袭来。是一个让人心静的小院,如果空气里没有掺杂浓重的血腥,如果地上没有躺着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的话。
那是一具怎样的尸体。不对,这会,那不能算是尸体,只能说是一些零散的骨骼与皮肉凑在一起的躯干,被一副快要碎掉的皮囊包裹着,随意扔在了地上。皮囊被破开,露出里面暗红的脏器,围了不少的绿豆蝇。而那所谓四肢,无不是以怪异的姿势摆放着,像是被彻底拧断后转了个圈。脑袋不知道去了哪里,只瞧见本是放脑袋的地方只剩圆圆一个洞,露出些白的红的。荆晟下意识向前走一步,脚下只觉踩到软软的东西。禁不住抬脚来看,是一只碎掉的眼珠。
荆晟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俯身便开始剧烈呕吐起来。
荆晟没有发觉,在几步之遥处的墙角处,蜷缩着个着白衣的男子,只是一身的白衫被血染成暗色。那人抱紧了双臂,脑袋埋进膝盖。外人能看到的,只是他抖个不停的身子。
“主子。”子夫静静走到那人身前跪下。
那人儿慢慢抬头,脸上泪痕犹显。是忘安。瞧见子夫,忘安哆哆嗦嗦地抬起手,眼泪又掉下来。
“子夫。”忘安的声音像断线的珠子,碎得再也收不起来。
瞧着那被血迹浸透的双手,子夫只觉得左边胸膛里又是一阵刺痛。这双葱白如玉的手,只该用来焚香抚琴,哪里可以沾染半点俗世的脏污?而这柔荑的主人,也只能留在清净的地方,万万不是这血污之所。
“对不起。”子夫收紧了主子的双手,顺势将主子一并拉进怀里。“对不起,我不该让你自己一个人出来。对不起。”
“我醒来就在这。那个人,是被我杀的是不是?”忘安低低呜咽起来。“我看见自己满手的血了。我杀了他。”
觉察出主子的异样,子夫慌忙将主子的身子拉开,意料之中,主子的脸上除了惊恐,还多了些茫然,一双眸子更是散了开去。
“我杀了他。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子夫伸手便点了主子的昏穴。
将主子的身子稳稳抱在怀里,子夫低头,像从前那样,轻轻抵住主子的前额。
“不是。我的主子是这世上最最善良的主子,怎么可能会杀人。杀人的,是恶魔,是罗刹。”子夫轻声道。
明知道主子已经听不到了,子夫还是一遍遍重复着。
“杀人的,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夜叉。”
第十五节
昏睡中的忘安,安静,温顺,秀气的眉轻蹩,微张的唇隐约泛着光泽。怎么看都是一副教人心疼的模样,任谁也不会将他想成嗜血的罗刹。
事实上,这个缩在子夫怀中安静沉睡的男人,无辜的容颜下藏着的是一颗狂躁的心。没有人知道,因为知道的都已经永远闭上了嘴。忘安自己也不知道,因为等他醒来,他会忘记所有曾经发生的事。几年前是如此,这次,想必也不会出错。子夫很认真地考虑,要不要让荆晟永远闭上嘴。
这会,子夫抱着忘安已经回到了城内的街上。他一步一步地走着,走得极是轻缓,就如唯恐惊醒怀中人一般。许是走得太慢的缘故,子夫不觉便出了神,眼中看到的也不再是西国陌生的街道,而是南疆广袤的丛林。
子夫至死也不会忘记那个夏日的傍晚,血红的晚霞烧透了半边天。
一直在漫无目的地晃晃悠悠,忘安不说去哪,子夫也不问,只跟紧了主子四处走。记忆里,这似乎是行走最长的一次。走过繁华的城镇,经过贫穷的村落,穿过无人的林海,越过荒芜的沟壑。一直在不停地走着,一路南下,远到子夫有了种走到天涯海角的错觉。
那天是立夏,子夫记得清楚,黄历上写,大利西方。不过他们去的却是南方。似乎是到了疆域的最南端,往来的人已经鲜少有中土人士,大多是身着异服的外疆人。忘安并没有催促,子夫也就慢慢驾着马车向前走,一路倒也将两边风景看个细彻。
天热,在马车上晃了整日,子夫只觉得有些昏昏欲睡。虽说心里想着别睡别睡,可是马车颇有节奏的晃啊晃,晃得子夫最终脑袋一垂,握着缰绳便睡了过去。等他猛地惊醒,马车已经走出镇子有些距离了,这会正沿着坑洼的土路慢慢往前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却仍旧让人觉得闷热不已。瞧清了自个处的位置,子夫有些懊恼。
沉沉暮色中,眼前所见只有一望无际的丛林,不用想也知道里面断不会有人家。而错过宿头这种无聊的错误也会发生在自个身上,说什么也让他觉得心下发堵。无奈,子夫硬着头皮开了口。
“主子,天快黑了。”说到这,子夫只想咬断自个的舌根。“我错过最后的镇子,今夜咱们又要露宿野外了。”
车厢内一片寂寥。
子夫权当主子已经默许,先狠狠唾弃自个一番后方才慢慢将马车靠在路边,人也顺势跳下车来。子夫想着先去捡些木柴升起篝火,然后去打只野味来给主子做晚饭。眼瞧那林子广袤无垠,应该会有不少收获。
“主子,你先留在车上,我去生火,然后打些野味回来。”
说完子夫便要矮身钻进树林,车帘却慢慢揭开来,他的主子随之钻出了车厢。
“主子,你留在车上就好。”子夫有些奇怪。“外面热的很,别出来了。”
“前面进不得马车,只能走进去。”主子却置若罔闻。“林子虽大,从小路穿过去,只消三两个时辰就能出这林子。到了渔村就好说了。”
说话间,主子已经抬脚朝树林走去。见主子不欲在这过夜,子夫也就不再追问,只紧跟着主子钻进了丛林。方进林子,子夫忍不住打个激灵。暮色四合之际,林中正是最最昏暗的时候,加之茂密的丛木遮挡,林里终年不见光照。即便外面闷热不堪,进到这林里却只觉清爽,更甚有许凉意。子夫努力睁大了眼也不过看得影影绰绰,自家主子却走得颇为轻车熟路,就如同走在自家后院一般。子夫虽然奇怪,倒也懒得起心思追问,只跟紧了主子朝林子深处走。
在林间绕来绕去,不多时子夫便没了方向,只觉如同无头苍蝇般。走得时候久了,渐渐便适应了眼前的昏暗。等他跟在主子身后钻出一小片杂陈相间的树帏时,子夫顿觉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弯曲的小路横在眼前,看上去似乎通向林外。说是小路也有些夸张,不过是较之其他的地方稍稍平整些,中途没有突兀多出一棵参天古木挡在中央而已。饶是如此,子夫也觉放心不少。只要沿着这小路走,到底还是能走出这片恼人的树林。只是,主子却突兀停在一棵歪脖子树前,动也不动。
子夫有些奇怪。瞧着主子一脸寂寥地盯着那颗歪脖子树怔怔,子夫本想问出口的话也悉数逼了回去。主子不走,定是有他的道理。或许主子瞧出那棵树有端倪才停滞不前。这么想着,子夫也学主子的模样起劲地盯着树看,直看得双眼酸痛不已,子夫也没瞧出那棵老树除了长歪之外还有什么玄机。
“主子?”子夫到底还是忍不住,小声唤了一下。
“十年了。”主子却又莫名冒出一句,弄得子夫愈发奇怪。
“你在这里吗?”主子低低说道,手也慢慢按到树上。主子的寥寥数语,搞得子夫愈发云里雾里。子夫心想,或许主子是要来这里见个故人,下意识便四处瞧瞧帮主子找。一瞧不打紧,果真听到林中传来簌簌的响声,许是有人过来了。
不多时,便有三四个壮汉自林间钻了出来,为首的是个却是个精瘦的汉子,怎么看都觉得怪异。子夫忍不住便猜测这些古怪的家伙是不是主子要寻的人。正当子夫想得出神时,眼前却有亮闪闪的银光闪过,子夫下意识抬头看天,满眼净是密实的枝桠,哪里瞧得见月光?子夫这才反应过来,来的是一帮山贼。子夫有些郁闷,先一步挡在了主子身前。
“原来是两个毛头小子。”其中一个汉子嗤笑一声。
“还以为能宰只肥羊。真是火大。”另一个随着起哄。
听他们这么一说,子夫也火大。“谁说毛头小子就没钱了?瞧清楚了!”
说话间子夫从怀里掏出锭纹银在几个人面前晃了晃,临了还攥在手里把玩了一番。
“瞧见没有?整锭的纹银五十两!”
“哈哈哈。”几个山贼不约而同笑将起来。“哪里有被打劫的抢着往外掏银子的?真是笑死人。”
“你们!”子夫气急。“放我们过去,这银子就是你们的了。否则,一文钱也别想拿到。”
“钱么,我们肯定是要收的。”为首的汉子终于开了口,声音说不出的尖细。“不过……”
子夫无端便紧张起来,只紧紧瞧着慢慢逼近的男人,眼睛始终不敢多眨一下。
“不过什么?”子夫硬着头皮开口,不忘向前走一步挡在主子与那贼首之间。
“瞧你这紧张模样,后面的是你的小相好吧?”男人咧嘴一笑。“你可以走,她可不行。我这山上还缺个压寨夫人,正好今个有现成的补缺了。”
“你敢!”子夫涨红了脸。
“你说我敢不敢?”男人眯眼一笑。
话没说完,男人便一刀劈了过来。子夫仗着身子灵活险险避开,不忘顺势狠狠踢了男人一脚后拉起主子就朝前跑。还没跑两步,子夫只觉背上被狠狠砸了一下,人也朝前扑去。这一下挨得实诚,直痛得子夫觉着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疼归疼,子夫还是挣扎着爬起来。扭过头来,只见主子被拉扯着朝林子深处走。子夫心急,慌忙追上去与那几个山贼扭打在一起。
子夫不过还是个少年,又不懂功夫,哪里会是这些个练家子的对手?不过片刻功夫,子夫已经被摁倒在地,颈子上多了口明晃晃的钢刃,脑袋也被狠狠踩住,半边脸颊贴紧了地面,疼得没了知觉。子夫挣脱不开,只能恨恨盯着一伙贼人。
“还是头倔驴。”男人嗤笑一声。“见不的你的小相好被大爷我抢走?”
“无耻!”子夫怒骂,只是因着脸颊贴地的怪异姿势,吼出的话也有些含糊不清。
“无耻的还在后面。”男人倒也不生气,依旧笑意不减。“本想带你的小相好回山上去。瞧你这小气模样,罢了,大爷我不夺人之美,今个只尝尝鲜就放你们走。”
说完,贼男人冲压着子夫的两人使个眼色,二人会意,俯身便将子夫提将起来,箍住他的脸便逼他直视自家主子。子夫咬紧了双唇,只狠狠盯着那两个撕扯主子衣衫的男人。
“你若敢再碰他一根指头,我让你死无全尸。”子夫一字一句道。
“那,这样如何?”男人笑,顺手自腰间摘下随身带着的葫芦打开来猛灌一口,然后转身便朝已是衣衫褴褛的主子走去。
看着男人如同掐一只鸡雉般掐起主子的颈子,然后强行撬开主子的口舌将含在嘴里的东西渡到主子嘴里,子夫只觉脑袋嗡地一声炸开。
“你这个畜生!”
子夫不知哪来的蛮劲挣脱了两个山贼的钳制,怒喊一声便朝贼汉子扑去。只是还不曾近到男人身前,子夫已经被追过来的二人复又压倒在地。一阵拳打脚踢过后,子夫觉得身子似乎麻掉了。他动也不动,也无法再动,只能用仅存的一点神智逼迫自己盯着瘫软在地的主子,还有男人探入主子怀中的手。
子夫渐渐便有了错觉,他似乎看到一直面无表情的主子慢慢伸手按住探如自个怀中的手,轻轻一笑。他瞧见主子的唇轻轻动了一下,似是说了些什么。然后,子夫看着主子反握住男人的手推回男人胸前。男人的身子猛地一阵,片刻功夫便没了动静。等主子将手收回,男人的身子便如沙袋般慢慢瘫软倒地,没发出一点声响。子夫想,自己肯定是死了,否则怎么会看到这种奇怪的事。
然而,片刻之后,子夫便发觉,那不是错觉。因为自己的主子真的正慢慢走过来,然后在面前站定。子夫趴在地上,卯足了力气抬头,也不过只能瞧见主子被褪到腰侧的衣衫,上面多了大片的暗红。子夫看不到主子的脸,却能清楚地听到主子的声音。他听到自己的主子用一种奇怪的嗓音慢慢问话。那声音里,似乎盛着满满的讥讽。
“我好看吗?”
子夫没有听到钳制自己的两个男人的回答,他只感觉身子忽地一轻,然后耳畔便有了两声重物倒地的声响。子夫扭头,正巧对上其中一个男人的脸,睁大了双眼,舌头伸在外面。分明是死不瞑目。
“子夫,我帮你拧断了他们的脑袋,你开心吗?”主子慢慢笑将起来。
子夫愣愣抬头,看着主子慢慢蹲下身来。撕裂的衣衫松松垮垮挂在主子身上,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主子慢慢伸手覆上子夫的脸,晶亮的眸子里流光溢彩。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的子夫?统统都该死!”
子夫怔怔瞧着主子异常红润的脸庞,鼻间充斥着浓烈的酒气。子夫这才反应过来,男人喂给主子的,是酒。
而主子,在说完这番话后,身子一歪便跌进子夫的怀中昏睡过去。自此,酒便成了子夫心下一道禁忌。
现下正是临近傍晚时分,暑气慢慢消退,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子夫走得镇定,往来的路人瞧见子夫抱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无不纷纷跳到一边,以一种惊恐大于好奇的眼光注视着子夫走过去。
子夫慢慢穿过街道,走到上午短暂休憩过的客栈前停住。主子这一睡,大抵要睡到明个日出。神医已经死了,再往后是留在西国,还是折返回去继续游历,主子没有吩咐过,子夫也就不敢妄下断言。现在,子夫能做的,就是找个安静的地方,让自个的主子好生休息一番。
站在客栈前,子夫又有些犹豫。说起来,他委实不愿再与那荆晟和荆秋娘有任何瓜葛。当然,子夫大可以潇洒转身去别处寻客栈,免得见着荆晟惹个不愉快。可是,有个很严重也是很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子夫没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