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不若西域传统的围聚式建造风格,而是与中原及其相似的两进式建造,前院与后院间有一条小小庭廊相连。穿过庭廊时,忘安不经意抬头看,惊觉那庭廊竟也是由枝蔓缠绕而生,浑然天成。信步穿过,眼前豁然开朗,别有一番洞天。
小小的后院,边角里种满了果蔬,西北角上更是插竹引葡萄藤结成小块凉棚,看着就觉清凉。微风袭来,心肺间便满是果蔬与泥土的清香,总教人生出些置身桃源的错觉。只是这般美景忘安并无心细赏。他只紧紧盯着那抹隐于藤蔓深处的白色身影。忘安全神贯注地看着,双拳不觉便紧握,指甲深陷皮肉中也浑然不觉。
“来了?”温和的嗓音听不出一丝波澜。
忘安张大了嘴,一个字也说不出。
“凉棚下我泡了一壶橘茶,这会来喝刚刚好。你先坐一会,等我把这藤上的虫儿捉净。”
说话的人并不转身,只一心忙于手上活计。忘安依言,竟也乖乖走到凉棚下坐定。一张小小石凳,上面摆着一只陶土制成的胖嘴壶,两只小小茶杯静立一侧。忘安举壶斟茶,却总也无法将茶水稳稳斟进茶杯。一壶茶,泰半洒在石凳之上。忘安有了将茶壶狠狠碾碎的冲动。
“虽说不是什么名贵的茶,到底是我昨夜精心挑选酿制的陈皮来配茶留待你来喝,就这么洒了,岂不是可惜?”
人未至,声先到。
忘安抬头。大片阳光洒下来,耀得满眼金黄,来人便隐在那光环中,看不真切。忘安闭上眼,深深吐纳一番后猛地睁开来看,本有些红晕的脸慢慢褪去了血色。等到他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后,忘安笑了。
“怎么,绝望了?”
略带笑意的声音穿过层层枝蔓扑进忘安的耳中,忘安恍然不觉。他眯起眼,看凉棚外被枝蔓隔得支离破碎的日光,满眼刺痛。
“这几日总是有雀儿在枝头上叫,我就知道,有贵客要到。等了几日,来的人是不少,偏偏就没有我要等的。还好,今个儿总算让我等到了。”
那人笑,慢慢走到忘安身前坐下。是个男人,约莫刚入不惑,三千烦恼丝用跟竹簪子随意盘在脑后,一袭粗布白衫,洗得有些发黄,穿在他身上却丝毫不叫人觉得不堪。平凡的脸,五官没有丝毫特别之处,凑在一起偏偏教人觉得舒服。那张脸,忘安从没有见过。
“为什么不是她。”忘安定定瞧着眼前的男人。
“这就是世人口中的造化弄人。”男人淡淡一笑。“当你笃定自个正确,且将全部希望赌在上面时,结果总是教人失望。世人总归罪与上苍,其实不知,一开始便是自个错了,怨不得别人,更怨不得天。”
“为什么不是她!”忘安睁大了双眼,一掌狠狠劈在石凳之上。石凳碎做两块,陶土做的茶壶摔在地上,转眼便又恢复成本来的黄土模样。终归还是尘归尘,土归土。
“自打一开始,你便不确定在这能否找到你要寻的人。现在只不过是将你的不确定变作事实,你也就不必再为这无端心烦。”男人笑,俯身去将碎做几块的陶土收拢起来。“可惜了,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制成的。”
“我可以将你的脑袋也劈成那个模样。”忘安冷笑。
“我知道。”男人抬头,冲忘安轻松一笑。“我知道今日是我的死期,就如同我知道你会来一样。命中注定的事,躲不过。”
“哼,一介庸医也敢装神弄鬼,不知廉耻。”忘安鼻间哼做一气。
“抱歉,祖上专职问卦。行医,不过是我的个人嗜好。”男人眨眨眼,丝毫不为忘安的怒意恼火。“那几日闲着无聊给自己卜了一卦,结果……”
说着,男人苦笑一声,起身将收起的陶土放到葡萄藤下。忘安瞧着男人淡然自如的神态,只觉一股子火气在胸间流窜,颇有些登时将他狠狠撕碎的冲动。
“结果,不小心便算到自己死期将至。”男人折回身来,冲怀安眨眼道。“本以为自个推演有误,便重复了几次,结果还是一样。阎王要我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
说到这,男人忽地凑到忘安身前,露出最最无辜,却也最最无奈的笑,再开口,竟犹如解脱一般。
“这盘棋,早在五十年前便已经开始了。起因,是鸾星初动。后来煞星独生,破了世间平衡。上面既然有心摆这一出棋,就该有个结束的时候。”男人笑笑,伸手指指天。“于是,终点,便落在命犯大冲的孤星身上。不过,老天也有算错着的时候。这颗孤星远没有想象中来得简单,不到最后,谁也不知结局如何。”
“说这一堆废话,是想让我奉你为神明留你性命吗?”忘安慢慢眯起眼来。
“非也。”男人摇摇头,转而看向苍穹,再不肯看忘安一眼。“只是要告诉你,当你踏入这庭院的那一刻开始,命盘已经开始转动,有些事,回不去了。”
“无聊。”忘安再也听不下去,猛地摔袖起身。
“我知道你来是为了找一个人。可惜,那颗星已经陨了,你就算终其一生也无法再寻到。即便寻到,也是天人永隔。”
忘安本已经走出了凉棚,听到男人说出的话,猛地转身过来突兀掐住了男人的颈子。
“再说一个字,我便拧断你的颈子。”
男人慢慢闭上眼,露出最后一个宽慰的笑。
“你是孤星入命,注定终生孤苦漂泊。所有与你有关的人都不得善终。孤星动,命犯大冲,杀。我,只是一个楔子。”
男人的话如同魔音般从七窍钻入忘安的身子,随着血液迅速流遍全身。一瞬间,忘安只觉全身气血逆流,胸间郁结的一股子怒气快要将他击碎。忘安终究忍不住嘶吼出来。
“死!”
子夫猛地睁开了眼。
方才,他做梦了。应该是在一处幽静的小院,主子满身是血缩在角落,抱紧的双肩止不住地颤抖。子夫站在一旁心急如焚却怎地也没法靠近一步。心下做急,子夫便猛地惊醒。待人清醒过来,意识到不过是个梦时,子夫稍稍放下心来,但随即他又有些吃愣,锁眉想了半晌,唯一记得的便是昏死在城门外时见到的灰蒙天空。
“醒了?”
淡淡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来,子夫懒懒睁开眼。说话的正是荆晟。这会,荆晟端坐于桌前直直盯着子夫,满脸担忧之色。瞧见他的瞬间,子夫想到了阴魂不散。
“本来以为你会睡到夜里,没想到不过三两个时辰你就醒来了。”荆晟笑笑。“有没有觉得不舒服?要不要喝些水?”
子夫无力地翻个白眼。
见状,荆晟也就权当他已经默许,起身斟了杯茶水递过来。子夫支撑着起身,接住茶杯一饮而尽。第一次,子夫觉得这水比什么都来得好喝。一口气喝光,子夫还有些意犹未尽,便举着茶杯示意荆晟再满上。荆晟笑,索性将茶壶递了过来。子夫也不客气,接过茶壶仰头便是一通牛饮。等满满一壶水见了底,子夫舒服地打个饱嗝,顺手将茶壶扔还给荆晟。
这会功夫,子夫才想着四处打量一番。不大的房间,布置的简单,倒也干净。一床,一桌,一椅,角落里放着个藤条做的竹筐,应该是用来放置衣物的。想来,这里应该是西国境内的某家小小客栈。
“你怎么还没死?”一开口,子夫便忍不住恶言相向。
荆晟却也不生气,只将空掉的茶壶放回桌边。“我们到城外时正巧看见你躺在地上昏迷不醒。这样带着你找怀安肯定行不通,只好先来这客栈休息一番,等你醒来了才好去寻怀安。”
“我的事,不用你插手。”子夫理所当然地拒绝。
“怎么会是你的事。”荆晟笑着反问。“怀安是你的主子,但怀安也是我的子侄。因着我的过错让他凶性大发,又顺带让你受伤,我已经是愧疚得很。若不亲自将他找回来,我是做什么也不肯罢休的。”
“自作多情。”子夫翻个白眼。“你怎么就知道我家主子很乐见你的出现?说不定等再见到主子时,他第一个先将你轰走。”
“轰不轰,这倒是其次。”荆晟淡淡笑道。“即便是他强行赶我走,这会我也走不得。假若我因一时顺他的心意远远离开却换来他身处险境,我绝对会自责终身。”
“少在那自我吹捧了。“子夫嗤笑。”“就凭你也想保护我家主子,未免太好笑了些。”
荆晟的脸慢慢暗下去。“有,总比没有好。你受伤不轻,假若再来一对人马找你们的麻烦,你自保都难,还怎么能护好你的主子?”
“胡说什么!”子夫有些恼。“我怎么会逊到那种地步!”
说话间子夫便运气想着证明给荆晟看,结果一口气还没有提起来,胸间的一阵刺痛激得他差点闭过气去。子夫涨红了脸。
“方才大夫来瞧过了,你伤了肺脉,至少一月之内动不得内力。若是强行发力,恐怕会留下隐疾。”荆晟有些讪讪。“其实,你不用冒着危险救我的。”
“谁要救你!”闻言,子夫忍不住又是一阵申辩。察觉到自个的失态,子夫忽地便觉自己无聊之极,索性气鼓鼓地缩回床边,再不开口。
“不管怎么说,那会要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否则我现在肯定已是走过奈何桥了。”荆晟诚恳道。
“无聊。”子夫别扭地哼了一声。
“怀安……”荆晟犹豫着开口。“他是不是不能碰酒?还有,他是从哪里学来的一身功夫?”
子夫慢慢抬头,只拿眼紧盯着荆晟。有那么一会,荆晟只觉得脊背上莫名便生出些凉意来。
“喝不喝得酒,会不会功夫,这些都跟你无关。”
说罢,子夫翻身便下了床。只是起得有些猛了,子夫起来时只觉眼前一黑,不由歪了下身子。荆晟见状,慌得起身过来。手还没有碰到子夫,子夫已经先一步走了出去。
走了两步,子夫又停下,转回身来对着荆晟冷冷一笑。
“最后提醒你,主子唤作忘安,不是你的什么怀安。”
荆晟的脸色有些难看。不过也就是片刻功夫,瞧着子夫就快要跨出房去,荆晟又慌得喊住子夫。
“先等一下。”
子夫倒也站住了,只拿后背对着荆晟。
“秋娘去打听那个神医的住处,约莫也快要回来了。你家主子想来应该也是去找神医了,你姑且先等一会,待秋娘回来,知晓那神医的住处再去也不迟。”
荆晟说得极是恳切,子夫转念一想,觉得知道地方再去也强似在城中乱转浪费时间,也就转回身来到床上直愣愣摔下去,闭上眼便不肯再搭理荆晟。
一时之间,屋子里突兀便静了下来。子夫不愿说话,荆晟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尴尬地扭头去看窗外,手不觉扣紧了膝。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楼梯上便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荆晟猛地抬头头来盯着门。子夫也听到了,身子不动,眼睛不睁,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
门被猛地推开,荆秋娘一步跨进来。估计是走得急的缘故,胸口还剧烈地起伏着,脸上也多了些红晕。
“打听到了?”荆晟边问边翻开杯子给荆秋娘倒水。提起茶壶才想起方才茶水早被子夫喝个精光,只好尴尬地放回去。荆秋娘倒也不介意,只走到桌边便挨着荆晟坐下歇息。
“打听到了。就住在城里西北角的小巷里。不过……”说着,荆秋娘顿了一下。
“不过怎么?”荆晟有些心急。
一旁,躺在床上假寐的子夫也是愈发伸长了耳朵听荆秋娘的下文。只是荆秋娘一直吞吞吐吐,惹得子夫好一阵心烦。
“不过,那巷子有古怪。”荆秋娘抬手擦了一把额头道。“我出去打听时,很容易便问到那神医的住处,就在城北角一条唤作轮回巷的尽头。只是那神医性子古怪,平日并不出来走动,而外人想要进去找他,多半也找不到。”
“找不到?”荆晟奇怪不已。
“对,找不到。”荆秋娘肯定地点头。“明明就住在巷子尽头,那巷子也极是普通,似乎一眼就能看到尽头。偏偏进去时走到尽头眼前便有个拐角,若是沿着那拐角走,走不多时便会发觉自己似乎一直在绕圈子,绕来绕去又饶回来。等发觉自己出了巷子时,又是站在巷子的入口处。”
说到这,荆秋娘有意无意地瞥了子夫一眼,见子夫毫无动作,忍不住便扁起了嘴。知道荆晟心急,荆秋娘到底还是懒得再卖关子,只继续说下去。
“城里人一说起这轮回巷,虽然不觉恐惧,但多少心里还有些畏惧。我便多找了些人来问,这才在外面耽搁了些时间。不过,问过的所有人几乎都是一样的回答,就是从来没有人可以找到那神医的院子。有的在里面绕了三两天,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也就作罢。当然,还有一些运气好的,在里面只绕了一会,转身时便能瞧见神医站在身后。这些人多半便能让神医诊治,保住性命。否则,你就算在巷子里转到老也甭想见到神医。”
“这么说,那巷子真是古怪之极。”荆晟若有所思地点头。“轮回巷?隐喻轮回路吗?”
“哼,雕虫小技。”床上子夫冷哼一声。
“等你先进去了再说这大话也不迟。”荆秋娘气鼓鼓地堵回去。
子夫难得没有回嘴,只一个翻身便下了床,抬脚就出门。见状,荆晟也紧跟着起身,荆秋娘气急。
“荆大哥!没听到这城里人说的吗?咱们去也是白费劲,你干嘛还要跟着凑热闹?”
“秋娘,你等在这,我去去就回。”荆晟扔下话便追着子夫出了房。
“荆大哥!”
明知道拦不住荆晟,荆秋娘还是郁郁不已。这会荆秋娘才觉得自个又累又渴,伸手去拿茶壶来倒水,提起来时才想起茶壶里早就空空如许,恨恨放下,心里更是憋闷。
“傻瓜。”荆秋娘忍不住嘀咕一声。
自怀间取出个丝囊,荆秋娘小心打开将里面的物什倒出来。原来是块龙凤佩。由整块的黄玉以阴刻雕琢,一分为二。玉佩造型古朴,雕刻也是苍劲有力。荆秋娘小心地握在手里,怔怔看了一会,脸上越发红润。
“大傻瓜。”荆秋娘羞赧一笑。
刚过晌午时分,正是一日里最热的时候。子夫自打出了客栈就一直没停下。天热,心急,走得也急,不过少少一会功夫,子夫的衣衫便悉数被汗打透,活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子夫只一心想着快些到所谓神医那去,哪里还管自个身子如何。倒苦了一直在后面追着的荆晟。到后来,荆晟不得不小跑才能跟得上子夫的速度。等赶到轮回巷时,荆晟已经有些脱力。而子夫,气息也乱了。
“这就是轮回巷?”子夫冷笑。
窄且深的小巷,两边围墙却出奇的高。墙上爬满了藤蔓,有些竟越过空处向对面延伸。两边的藤蔓纠结在一起,便遮了天。泰半阳光被藤蔓挡在了外面,小巷里便暗了许多。走进去时就教人生出些错觉,误以为走入某个神秘的洞穴。
“这里,当真是古怪的很。”荆晟皱眉。
子夫却懒得搭理荆晟,只转了身子便倒着进了巷子。见状,荆晟着实吃了一惊。下意识跟着子夫转了身子进去,只是一边走,却忍不住还是开了口。
“你这是做什么?”
“不过是使了些障眼法。看不见,一路走到底不就完了?”子夫懒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