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殇 第一、二章——苏绒烟

“主子，那您让奴婢稍稍换下姿势啊。腿都麻掉了。”说话的人儿脸上的哀怨又深了几分。

马车走得不紧不慢，人在车厢内倒是不觉太过颠簸。而宽敞的车厢里又是布置得舒适，躺在里面却也不会觉得有何难捱。当然，这只是对于躺着的人来讲。至于那个僵直坐着以便给自家主子提供最便利的枕头的人来讲，半宿不得动才是酷刑一场，也难怪会委屈之极。

“七姐，也不是我说。走时担心你会不习惯这车厢里的硬座，人家还特意给你换了个软垫。咱们要赶时间啦，你就忍忍啊。大不了我不揽着你了，让你弯弯腰成不？”

说着，无颜真个就松开紧箍着那人腰侧的手，只是将脑袋换个方向转脸朝外，倒没有起身的意思，只满意的啧嘴然后闭上眼继续假寐。只苦了绷着身子半宿的七姑娘，一双眸子里不多时便攒够了泪珠，只差把门一开哗啦哗啦落个痛快。

“四姐……”七姑娘紫云哀哀朝车厢外喊一声，满腹的委屈。

车厢外并没有作答声，只是本来走得不急不徐的马车倏忽便快了许多，自然也是颠簸不少。这样一来，坐着的人没有太大感觉，脑袋搁在别人膝盖上的主可就觉得脑袋有被晃下来的嫌疑。饶是如此，无颜还是懒得将脑袋搬离紫云的膝间，只又懒懒出手将紫云抱个满怀，还不忘将紫云的身子压低了以便自个脑袋能紧贴着她的胸脯。这下直闹得紫云红透了脸。

“主……主子……这……不行……”紫云憋着半天才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来。

“有什么不行。”无颜顺势打个呵欠。“小时候天天摸都没见你有什么反应，现在闹什么别扭。嗯，况且，这两年也没见你大多少啊。”

一席话让紫云脸上的红登时开锅。造孽的主还不自觉，只嘀咕着不够大不够柔软不能良好的避震云云舒服地蹭着姑娘的酥胸美美睡了过去。这一来，叫嚷着腿麻的紫云更是不敢再动，以至于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只盼着马车能早些停下然后解了自个的围。

索性倒也没坚持太久。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马车便渐渐慢了下来，最后车辕发出一声钝响后马车便停了下来，一道凉凉的嗓音自车厢外飘过来，乍听之下颇有些戏谑的味道。

“不知道早膳吃烤兔会不会太腻？”

紫云还没反应过来时无颜已经一个翻身坐起来伸手便将车帘拉开，脸上满是谄媚的笑。

“走了大半夜了，累了呢。先休息一下。这次出来带的佐料多不多？麻椒不够的话就多撒些盐……四姐，兔子呢？”

“窝里趴着。”四姑娘绿萍冷笑一声。“小七，出来走走，僵了半宿腿该是也麻了。”

“哎。”紫云笑着应一声，急急钻出了车厢，只留无颜一个垮着脸留在车厢内。

“四姐，你又戏弄我。”无颜作势唉叹。

“再欺负小七回去我定到老庄主那告你一状。”绿萍冷瞥一眼，也随之下了马车。

“自小到大就你欺负我。”无颜嘀咕一声，这话自是不能叫绿萍听到，只哀叹完老鼠冤后也跟着磨蹭着下了马车。

马车停在一处林边。这会刚刚黎明时分，正是天亮前最暗的时候，林间静静悄悄，只偶尔有休憩的鸟儿扑扇下翅膀，击得枝桠轻微做响。虽说天还未亮，但渐起的热气还是慢慢自地下透了出来，想必天亮后又是个酷暑天。

无颜嘟囔着找棵最近的树靠着坐下，止不住的是呵欠漫天。言语上再怎么不敬，毕竟主仆的身份摆在那边，这会功夫紫云早已钻进林子去捡些木柴，而绿萍已然取出随身带来的干粮与茶砖准备早膳。无颜靠着树将眠未眠，眸子紧闭，唇紧抿，脸上的戏谑早已不见踪迹，到底不能让外人揣摩心思。

“主子，这次有把握见到吗？”绿萍突兀开口，虽说冷淡尚在，但口气里总归是多了些正经。

“撒网捕鱼这种事，当然会有失手的时候。你可曾见一次都不能得手的渔夫？”无颜哂笑，眼倒没有睁开。

“可是我们寻了这些年都不曾得手过，这次您有几成把握？”绿萍皱眉，手下的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

“之前做了这么些动作，这次若再不得手，回头我先烧了自家屋子。”无颜突兀睁开眼，脸上又恢复成一幅郎当模样。

“老庄主会先将您扔进炭堆里烤一番。”绿萍跟着冷笑一通。

无颜耸耸肩，闭上嘴再不肯言语。良久，等他回神一般，人也轻松笑将起来。

“这次，我志在必得。”

“主子，昨个夜里湿气大，这林间没有干的木柴。”不多会，紫云念叨着出了林子。“刚刚在林子里，您猜我瞧见什么了？”

“作揖的兔子？”无颜打趣，绿萍不觉又皱起了眉，紫云扑哧一声笑出来。

“您就是不忘兔子了。是一堆死尸。看样子应该死有两日有余，尸骨都有些腐烂了。”紫云正色道。

“哦？”无颜挑眉，渐渐有了些兴趣。“带我去瞧瞧。”

“主子。”绿萍咬牙低低唤了一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无妨。”颜摆摆手，人也顺势站了起来。“反正也没什么事做，干脆找点东西打发时间。我这去去就来，四姐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在树下等等兔子，指不定我们回来前就能碰上个送上门的兔子让我尝鲜。”

说着，也不待绿萍作答，无颜先一步进了林子，紫云扭头冲绿萍无奈一笑。

“还等什么了，紧着去吧。看好小祖宗，别惹出些事来。”绿萍抚额轻叹。

“嗯。”紫云点点头，随即也跟着矮身进了林子。

这会光景，朝阳已经斜斜露出半个脸面，林间却还有些昏暗，这会隐约起了些薄雾，更显林间一片隐约。紫云赶到林中尸首倒卧之处时，自家主子已经蹲在地上细细看起来。

“主子，有什么不对的？”紫云瞧着主子渐渐皱起的眉头颇觉奇怪。这些年能叫主子皱眉的事可是屈指可数，而能数得上的件件都不是寻常事，也难得她瞧见自家主子皱眉时第一反应便是出了什么状况。

“你看，这些人都是一击毙命，死得太快以至于临死前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一个两个的人会死于一式之下倒还说得过去，但这里躺着的所有人都是死于同样的手法，这说明什么？”

“对方是个高手。”紫云下意识道。

“或者说，他的身手足够快。”无颜不觉伸手轻触下颌。“可以不用练成绝世武功，只要知道自个的长处，然后充分练就那一点，同样可以以一敌十。”

“主子，您的意思是……”紫云渐渐有些明了。

““这些年找他的人不止我一个，宫里也一直有所动作，偏偏就是不曾得见他半点踪迹。我早就怀疑他身边有个不世出的高人，这下倒是能解了我心下的惑。出来寻找的一众人就算有命见到他也没命回来复命，难怪外人不知他的踪迹。这次天助我也。”无颜不觉便大笑起来。紫云却是愈发皱紧了眉头。

“主子，您怎么就肯定这是那人身边的侍从下的手？”

“瞧见没，这些过了奈何桥的主穿的是大内暗侍的行服。”无颜指指尸首的衣服，愈发笑得灿烂。“就知道这次能捉到鱼。瞧，我没说错吧。”

“呵呵。”紫云干笑两声。

“好了，确定这点，再留着就没什么意思了。咱们回吧。鱼有着落了，说不定四姐也能守着兔子了。”无颜拍拍手，兀自拍落满手的尘土，人也当先一步踏将回去。

“七姐，咱们打赌好不好？就赌出去后四姐已经逮到兔子。”钻林子钻得无聊之际，无颜突兀扭头对身边的紫云笑言。“要是四姐没有逮到，那待会赶路时就让你枕着我的腿睡。”

说话间，不等紫云回复，眼前已经豁然开朗。太阳已经爬上了山头，天地间一片大亮。无颜先一步走出竹林，只看一眼便苦笑着扭头冲紫云吐了吐舌。

“这兔子，嘿，有点大。

第十三节

“这么巧啊，哈哈。”无颜笑得不尴不尬。

“是巧得很。”玉哲儿微微一笑，人也离了绿萍身侧径自到本是无颜之前倚靠过的树边坐下，不忘拍拍身边空地示意无颜一并坐过去。“方才我还怀疑自个是身处黄泉或是人世。现下来看，应该算是人世吧？”

“阳光这么明媚，怎么可能是黄泉。哈哈。”无颜笑得有些抽搐，继而又转脸冲绿萍作势埋怨。“我就说了应该捉只兔子的嘛。你看，这会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好东西招待小皇子，失礼了吧。”

说归说，无颜到底不肯走到玉哲儿身边坐下，只站着左右而言他。玉哲儿也不恼，略略抬头冲无颜一笑，那笑自是有些意味深长。无颜稍愣，待他反应过来，只觉颈边多了丝凉意，不消扭头也能知道那是一把匕首贴在了自个颈子上。这次无颜可是大大吃惊起来，惊讶着扭头看绿萍和紫云，那二人脸上同样是讶异之色。也难怪，能在三人都不曾察觉之际便轻松将匕首架到别人的颈子上，若要取人脑袋自是易如反掌。如此一来，无颜三人更是不敢再大意。

“说吧。”玉哲儿伸手轻弹自个衣襟。“理由充足了，我便考虑让长青将袖箭收回去而不是割断你的颈子。”

“好利索的身手。”无颜咧嘴尴尬一笑。

玉哲儿轻轻眯眼。

架在颈子上的利器显然多了些气力，颈间痛意一现便有些温热的东西滴落下来。无颜登时垮下了脸。

“疼……”

眼见自家主子有难，做奴才的自是不能袖手旁观。只是绿萍与紫云不过刚刚将手放下，玉哲儿捋一把耳边垂着的发丝，笑意愈发明显起来。

“等你们二人出手，你家主子的脑袋已经掉落下来。若是为主子好就乖乖站着，别碍了你家主子最后活命的机会。”

一席话成功将二人所有的动作逼退。两人虽说不动，到底还是僵了身子，脸色也是难看之极。玉哲儿佯装不见，只对着无颜笑得愈发明显。

“我不管你为何能死里逃生。你只消告诉我，准备去哪，又做些什么。”

不急不徐的嗓音，隐约有些低沉，却将玉哲儿的意思说个明白。那意思分明是说，不说真话，便摘了你的脑袋。无颜不觉缩缩肩膀，脸愈发僵硬起来。

“那个，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散心。”

无颜自讨没趣，只得心下暗骂一声，脸上却也不敢显露太多。

“额，这可真是凑巧，我们出来抓鱼的，结果跟你们凑到一起了。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啊。”无颜尴尬笑道。

“主子。”一旁的绿萍忍不住便低狙一声。

“你是希望能平平安安坐在这吃早膳还是希望我将你剐成一片一片挂到架上烤？”玉哲儿眯眼，唇边溢出邪佞一笑。

无颜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抬眼望向玉哲儿时满脸吃惊之色。

“你在开玩笑？”

“事实上，我很认真。”玉哲儿抛出副最是无辜的笑浅声道。

“你不是人！”无颜惨叫一声。

林间被惊醒的雀儿扑棱着翅膀仓皇飞向远处。

甫到晌午时分，天地间已经是一片热浪袭人。即便坐在车厢里，仍旧止不住密实的汗掉落下来。天热，人又蜗居在小小车厢里，不觉更是燥热难捱。当再一次夹杂着长吁短叹的敲击声响起时，一直静坐养神的玉哲儿慢慢睁开了眼。

“你若坐不住就出去陪你的奴才一并赶车，别在这车厢里扰我清眠。”

“拜托您搞搞清楚，这是我的马车！要出去也是你出去，哪辈子轮到我了？”无颜气鼓鼓堵回去。

“坐不住的是我不是你。”玉哲儿好心提醒。

“你！”无颜又是气急。“任谁对着一块木头也坐不住！更何况那木头还能随时摘了别人的脑袋！”

“你的脑袋我现在没兴趣。”

“哼，那是因为你还用得着我。我可没忘记一日前是谁装腔作势说讨厌的东西只能毁掉。”无颜怪声道。

“记性倒是不错。”玉哲儿莫名浅笑。“孺子可教。”

“你！可恶！”无颜气急，索性别过头去再不肯理会。

“那西域出了位不世出的神医之说，是你放出的消息？”玉哲儿却是突兀开了口。

“是又怎么样？要不是我想这法子，你以为自己能去哪里找人？”无颜撇嘴。

“这消息在我找你之前已经在坊间流传。如此说来，你也是一门心思想要找到他。为何？”玉哲儿紧追道。

“讨债。”无颜没好气道。“欠我银子，还是一大堆。”

明知无颜是在搪塞，玉哲儿也不追究，一如那会在林间追问他为何要西行一般，只消知道他意欲何处便已足够，原因不是玉哲儿所关心的。而无颜的秉性玉哲儿也约莫清楚，说话虚虚实实，但也不是无迹可寻。

一时没了说话的兴趣，玉哲儿又闭紧了嘴假寐，这下反倒换做无颜忍耐不住。

“我很好奇哦，那晚给你下的春药可是强效得很，你后来怎么解决的？瞧你现在神清气爽的样，别拿什么定力超群硬撑过去糊弄我。”无颜坏坏一笑。

沉默。

“喂，我在跟你说话，你有没有听到啊？”无颜憋闷。“到下个村落还有些时候，你总不至于一直憋着不说话吧？陪我说说话啦。”

还是沉默。

“不说？那就继续做你的哑巴算了。”

无颜扔过一双白眼后转身掀开车帘，一掀之下，正好瞧见跟在外面的长青，一脸严肃谨慎模样。无颜看个没趣，愤愤放下车帘，人也转而缩进车厢一侧自怜自矣。不多会，一股子私有似无的焦味慢慢蔓延开来。

“喂，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焦臭味？”

闻言，本是紧闭双眼的玉哲儿睁开眼，瞧着无颜的脸色颇有些狐疑。

“什么？”

“焦臭啊。你没有闻到？”无颜作势拿手在脸前猛删。“肉烧焦的味道，可不是能吃的烤肉，是死尸。这附近有很多的死尸。”

玉哲儿稍稍皱起了眉头。无颜懒得再多言，自顾便掀开车厢前的门帘。绿萍依旧聚精会神地驾车，倒是紫云疑惑着扭头。

“主子，怎么了？“

“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怪怪的味道？”无颜掩鼻。“而且越来越浓，就是从前面飘过来的。”

“没有啊。主子，你是不是病了？”紫云一双眼里塞满了困惑。

“肯定不会错，我闻到了，焦臭味。附近绝对有很多的死尸，而且还在烧着这会。”无颜笃定。

“那，奴婢先去打探一番？”紫云挠挠头。

“不用了。”绿萍冷冷插话。“再有半盏茶的功夫便能到无名镇。这会刮的是西南风，若是嗅到异味，只会是从那边吹来的。而且，看这样子，即便赶过去也帮不了什么忙了。”

“为什么？”无颜与紫云同时开口。

“喏。”绿萍扬扬下巴，二人不觉同时向前方看去。只见西南天际上能窜起一股浓烟，即便没有靠近似乎也能感觉那能将体内唯一一点水分榨干的热度。瞧这情形，倒真个是赶过去也于济无补，顶多帮忙收个骨头渣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