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毕,玉哲儿慢慢跨过霓裳瘫软在地的身子扬长而去。
明月夜。
随着扑通一声入水的声响,坏了这月夜的静,也扰了一池睡莲。
玉哲儿随意将自个的身子抛进了莲池。他并不动作,只是任凭自个的身子慢慢坠入池底,一如那夜醉酒一般。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有闭起眸子,只圆睁着双眼,看着肥厚的荷叶渐渐靠拢,遮蔽最后一丝光亮。
“别用背叛者的嗓音喊我的名字。”
“我恨你。”
明明是在暗黑的池底,明明周遭不曾有人,偏偏那清冽的声音如同潮水般从四方压昃而来,清晰得如同有人在旁耳语。既听清了那耳语的内容,也听清了耳语人的愤怒。而遮掩在愤怒之下的,是几不可寻的绝望。
“恨我吗?”玉哲儿兀自哂笑,心下自问自答。“也好,即便是恨,也能让你拿出些感情来待我。这样至少还能在你心里占有一席之地,总比被你拒之心外要强得多。”
而这种自池底淘得的宁静不过是片刻功夫便被突兀冲入水中的声响坏个彻底。巨大的声响过后,玉哲儿的身子已经被人拉出了池底。这一拽有些突然,直到人已经离开了池底,玉哲儿才懒懒拢一把湿腻的长发,顺便抬眼看向满脸担忧的长青。
“主子!。”长青这声主子唤得有些咬牙切齿。
“谁允你踏入这荷花池的?嗯?”玉哲儿半眯起眼来,脸上只见清冷神色,似乎方才自溺于池这种事全然不曾发生过一般。这会,两个人都是全身湿透静立于池中央,周遭是密密仄仄的莲叶。因着一番闹腾,本是盛开的莲也有些萎靡。玉哲儿身形稍高于长青,站得近了,长青要些微抬头才能瞧清自家主子的脸。而这会光景,长青瞧着主子满脸的冷漠,心便如同被狠狠攥过一般,连同吐纳都带着一股子痛意。
他知道这一方莲花池是禁地,谁都不能踏入。他知道主子爱莲胜于爱这世上任何。他更知道,主子爱的,是那个如同莲一般的人。可是,当他瞧见主子将自个身子狠狠抛进莲花池半晌不肯出来时,他也就顾不得那些个莫名的禁忌,直直便跳进池中将主子拉出来。他清楚主子心下不痛快,但他不想看着主子因此糟践自个的身子。跟着主子跳进池中时,他没想要主子赞赏他的忠心,可是,他也不曾想,主子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呵责他触了禁忌。那种被彻底漠视的感觉,只叫长青寒了心。
即便,这种寒心的感觉已经被他咀嚼了十数载。
“滚出去。”玉哲儿冷冷道。
长青慢慢低头,人也弓着身子一点点踱出池子。他走得极慢,双肩用力收拢,像是想要将自个卑微的身子隐藏起来一般。长青低着头,玉哲儿自是看不到他脸上泛滥的悲伤与绝望。每走一步,长青都要用尽气力才能忍住不将因为心脉快要炸开般的痛楚而生的嘶喊溢出来,当然,一并忍住的还有快要掉将下来的液体。因着这液体,长青愈发痛恨起自个来。
慢慢踱回岸边凉亭,长青也不离开,只取了干净布巾立在那等自家主子上岸。许久之后,久得长青快要怀疑自个是不是感官出了状况时,他低垂着的视线中出现一双浅口藏青的锦靴,鞋面上是用双绣绘制的雷纹,简约却不简单,如同这鞋子的主子一般。长青仍旧是低垂着头,只慢慢将手上的布巾递了过去。他不是赌气,只是不敢抬头。他怕被自家主子瞧见自个哭红的双眼。
“主子,夜深了,您擦擦干净早些歇了吧。”沙哑的嗓音,连同嗓音的主人一并在这深夜中瑟瑟发抖。
玉哲儿不语,只突兀伸手过来擒住长青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来。湿漉漉的眼眶和因着隐忍而皱起的眉无不悄声诉说着长青的苦闷。这种本该出现在女子脸上的神色在长青脸上流露却丝毫不叫人感觉突兀。玉哲儿慢慢笑将起来,手上不觉用力,似乎要捏碎长青的下颌一般。
“觉得委屈你了?”
“奴才不敢。”长青调开视线,畏畏缩缩。
“如果你觉得难受,可以走。我不会拦着你。”玉哲儿冷笑一声,略带嫌恶地松开了钳制长青下颌的手。
长青语噎,身子却抖得愈发厉害。他必须用力吐纳才能强迫自己不抽噎出声,但心下那一波一波袭来的痛楚却激得他周身窜出一股冷汗,双膝更是酸软到稍稍松力便会跌坐下去。沉默片刻,长青以一种绝望的姿态跪了下去。
“奴才的命是您给的。就算是您要了奴才的命,奴才也不会弃主子而去。”
“无聊。”
玉哲儿甩袖,扬长而去。
等到轻稳得脚步声渐渐远离,长青才慢慢抬起头来。下意识寻着主子离去的方向看过,除了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再也看不到任何其他。长青惨淡一笑,人也慢慢站起来。方才下跪时太过用力,这会起身了才发觉双膝竟如断开一般疼痛难忍。长青稍稍皱眉,不觉便矮身揉搓着自个的膝盖。良久,等到感觉痛意稍稍减轻了,长青便一瘸一拐走到了池边。为什么要到池边,他说不清,也不愿去想。
一直隐在云层后的月不知何时悄悄露出半边脸来,倾泻而下的月光霎时驱散了周遭浓到化不开的黑暗。长青慢慢坐到地上,顺势伸手拨开水面上厚厚的荷叶,露出小半块水面,恰好能隐隐显露出自个模糊地侧影。
“你沉匿了十数载,今宵突兀盛开,便夺了所有人的光彩。你不觉对别人太过残忍吗?”长青自言自语道,手也慢慢攀上发髻,稍用力间,发簪被抽出,满头青丝瞬间倾泻而下。“我一直陪在他身边,全身心的相伴,却比不上你的芳华一现。为什么你不继续沉匿下去,偏偏要重新出现?不但将我的努力击得粉碎,还要众人随你一并难捱起来。这就是你所乐见的吗?”
“就那么一直销声匿迹,他大可以将你放在心下。只要你不出现便好。”说话间,长青本已有些散乱的视线又慢慢攒聚起来,再开口时,凌厉的眼神与方才早已判若两人。“可是你为什么又要出现!”
微风拂过,引得池间莲叶簌簌作响,像是在回应长青的问话,又像是在自怜自已。
“好一出怨偶独唱。”
满是嘲讽的嗓音自池对面慢慢响了起来。
第十一节
“镇日里忙着儿女情长,难怪成不了气候。”
凉嗓过后,一袭便装的女人自荷花池后慢慢踱步而出。皓月当空,女人又着一身白衫,若是气势稍敛,倒能叫人觉得别有一番风情。可惜,她那满身的煞气加上苍白无色的脸庞,只叫人感觉形同鬼魅。
“娘娘您深夜不在寝宫安歇,哪来的好兴致跑到这臭水潭边消遣?”
长青一反常态并没有规规矩矩起身行礼,仍旧侧坐于池边,甚至连脸都没有稍作扭转示人。而尊为贵妃的拂袖竟也没有动怒,只到隔岸停住,不越过,也不折返。只与长青隔岸相望,脸上的讥讽显而易见。
“念你现在情场失意,哀家也不与你计较。但是丑话说在前面,养你多年,现在正是用得上你的时候,若是你因为这无聊的儿女情分坏了哀家的大事,哀家绝对留你不得。”
说话间,拂袖作势轻弹葱指,满脸惬意。
“别忘了,你姬家十数条的性命是攥在谁手里。”
闻言,本不肯与拂袖对视的长青终究有了些许反应。而那反应也不过仅仅止于扭转头去瞥一眼隔岸的拂娘娘,片刻工夫复又转了回去。再开口时,微弱的嗓音急不可闻。
“这些年,你有将他当作自个骨肉吗?”
嗓音虽低,到底还是叫拂袖听到耳里。拂袖冷笑一声,折了身便离开了岸边。只是临走前懒懒抛过来的话轻松便将长青重伤。长青能言,也不过是在表面说些狠话惹人生恼,但若拂袖开口,定是认准了那人的心结,然后在那伤口处狠狠践踏一番。
“我玉家的家事容不得你这个外人置喙。”
寥寥数语轻易让长青的脸褪了血色。长青慢慢起身,面色苍白,眼神凌乱,嘴间惟有不断重复方才那如若重钧的词字。
“外人,外人,外人。”
直到他回了房,坐在铜镜前,嘴里还在不断重复。眸子看进铜镜,看到的却不是自个的脸,只看到一副唯唯缩缩不知深浅的皮囊在自怨自艾。
“是了,我是个外人。就算耗尽这一生也挤不进你的心。可是,为什么偏偏叫我遇见你?”
良久的叹息过后,长青凄凄一笑,轻微颤抖的手慢慢打开梳理台下的竹屉。待他的手收回时,掌间俨然多了个小小包裹,长青不觉便咬紧了唇。纵是如此,仍旧止不住的是快要挤出胸膛的心跳。
窗外突兀一声乌啼,悲然戚戚。
穿过长廊,自手边第一间房数去,数到十三间便是主子的卧房。一边走着,长青在心下仍旧忍不住念叨。即便是服侍了主子多年,纵然闭上眼也能找到主子的房间,然,这一次走来,总归是不同。
今年已经换到十三间了,那明年开春后想来又该往第十四间房挪了呢。长青暗忖。只是突兀想到这,长青本已抬了一半的脚便生硬停在半空再也不得落下。每年挪一间房,只会前行,绝不退后。住过一次的屋子便闲置下来,不能做他用,也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一年,一间,一年,一次。一次,一年。长青慢慢苦笑起来。
“原来这就是你喜欢换房的原因。一间房,装一年的回忆,然后封存起来,留与那人。”
心又开始没有节制的刺痛起来。长青咬紧了牙关刻意忽略,只一心想着快些走到主子的房中。云鬓上插了支珠钗,上面托出两条鎏金坠,因着急促的步伐,钗子跟着一并摇曳起来,间或发出一两下几不可闻的声响。长青心烦,顺手便将钗子扯了下来,又忍不住先兀自埋怨自个的无趣。
然终究走到主子房前时,长青站在门边却再也没了气力将那门扇推开。不过是一门之隔,于长青,竟如天涯般。低头瞧一眼自个着的华服,攥着钗子的手不觉便紧握在一起。就那么僵持着,久到长青因着紧张过度张嘴时唇边只能溢出无声的唇音时,房中的人淡淡开了口。
“进来,或者回去睡。”
如临大赦。
长青低着头,稍作犹豫后猛地推开了主子的房门。开门的刹那,长青生出些错觉,以为自个到了另一番天地。待长青回神,才意识到,不过是月光倾泻了满地,照得屋里如同白昼。只是,因为屋里多了个主子,所以才让这最平常不过的月光也变了味。
长青望着静伫在窗前的主子,瞧着主子被清冷的月色包裹其中,整个人如同超凡脱俗的先圣,不曾沾染一点俗世的尘嚣。长青只觉自个的心下除了尖锐的痛外,剩下的便是被那汹涌而至的感情满满填充,再也盛不下别的丝毫。长青的主子,爱了十载的主子,爱了十载的男人。
“主子。”
满腹的感情最终不过变做简单二字轻轻溢出唇边。本是紧握的双手不觉便直抵胸间,珠钗生硬插到胸前,长青浑然不觉。这会,长青的眼中只剩周身沐浴在月色下的主子,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叫嚷,主子,主子。
“那一晚,我推门而入,看见他站在窗前。那夜的月光也如今夜一般,将他密密裹住后,周身便多了层光晕,像是从月宫里走下来的仙人般,超然脱俗。”玉哲儿慢慢转身,双手紧握一支玉箫抵在唇边做吹奏状,却也只是做状。“他没有转身,只是自顾奏箫。你信吗?一个黄角孩儿对韵律竟是无师自通。只那一眼,我便再无法将自个的心从他身上收回来。”
“他……”长青啜唇,说不得一语。
“可惜,我没有他那般精通韵律。额娘的本事我一点没有学到,父皇的才华似乎又统统移到他身上,说起来,我也只有自惭形愧的份了。”
说完,玉哲儿自嘲一笑,收了玉箫放回怀间,人复又转回窗前,自始至终不曾将视线放到长青身上片刻。或者,即便放了,也不过视长青如屋里任何一件物什,不留一丝一毫感情。长青慢慢垂下头去,待重新抬起头来,长青做了此生唯一一次出格的举动,走到主子身旁,然后伸展开双臂紧紧抱住主子瘦削的脊背。
“主子,莲开了。奴才……”
发烫的脸颊紧紧贴在主子的背上,鼻翼间满是清脾的香,只属于主子一人的香气。长青用尽了气力环抱主子,以至于自个的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身子是热的,那环在主子胸前的手却已凉透。更如受惊般唯恐主子会推开,便将十指紧紧缠绕。
“愿君采撷。”
夹杂颤抖与迟疑的嗓音将长青的心说得一清二楚,也将长青藏了十数载的女儿心事说个明了。是了,长青是女子,以男子的身份跟随玉哲儿十数载,也克制自个的心十数载。这会,长青莫名便忍不下去,索性不再隐忍。即便说了这见不得光的情,即便如那听风楼中的霓裳般因此丢了性命也无妨。只想着说出来。
只想着让他知道。
“长青。”玉哲儿并没有推开身后瑟瑟发抖的人儿,只是莫名浅笑着,然后以低到尘埃中的嗓音慢慢开口。
“当你接近我的那刻起,我便嗅出了不同的味道,如这深宫中的腐败气息同样的恶臭,阴谋与欺骗的糜烂。我不戳破,只是为了顺所有人的心。”
“我会留下你,只因在你眼中看到那股子为了坚持的东西可以不顾一切的绝望。那像极我。所以我才会让那老嬷嬷留你一命。或者说,让你留在我身边的,不是那出苦肉计,而是你的绝望。比起之前额娘插到我身边的眼线,你是唯一能和我心意的人。”
“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思。可惜,这世间,除了他,我不会染指贰人。碰任何人,对他,都是亵渎。”
长青始终静静地听,直听到自个发烫的身子慢慢冷掉,最后如坠冰窟。长青想笑,方张嘴,眼中先有滚烫的液体滴落下来。那些液体无一例外滴到玉哲儿的背上,玉哲儿动也不动,只任泪滴打湿衣襟。
“如果你不戳破,我们可以再做几日的主仆。可惜,现在没了机会。”
玉哲儿轻轻掰开紧扣在胸前的手,人也慢慢转身过来。仍旧是维持着一手擎起长青下颌的姿势,另一只手已然覆上长青的胸侧。不带任何欲望的轻触让长青清晰地嗅出死亡的气息。
“来,告诉我,你想活,还是随着霓裳的步子到那幽泉之下?”
长青望着自家主子俊秀的容颜,那浅淡笑意下渐渐浮出的杀意,还有多年来始终不曾在自己身上真正停驻过的眸子,她慢慢咧嘴微笑起来,泪眼模糊。
“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吗?”
一句话在喉间千回百转多时,终究还是被长青慢慢压了回去。心下明白,说了又能如何?不过是图个一时痛快,结局还是足够凄惨。索性留在心里做个自欺的藉由也罢。最终,长青惨淡一笑,慢慢闭上眼。
忽地便想起多年前的旧事。犹自记得,是刚刚生出少女心事的年岁。长青攒足了气力才敢在自个生辰之夜悄悄换了女装,甚至还擦了些水粉。素色的袍子摇曳在地,简约,但别有一番风味。小心地提着衣摆走近亭中,只为了让心爱的男人能看一眼,大约瞧一下幼女初长成的姿色。月光射进亭子又满满溢出来,连带着将少女的心也填得饱满。小手紧攥,良久方才讪讪松开,娇嗓踟蹰半晌方才挤出一声主子,略带羞赧的嗓音里多了些情色少了许敬畏。
主子大约抬头,不过浅看一眼,复又将视线调回了池中静默的莲,略带青涩的脸上端的是声色不变,似乎杯中物和池中莲才能引了他的心思。少女的心倏忽便冷却下来,人也慢慢低下去,似乎要低到尘埃里。
“媚眼如丝。”
一声简单称赞突兀自主子的薄唇中溢出。简单,不带任何情色,却能轻易将少女本已跌入谷底的心重新撩拨起来。少女欣喜着,且将这简单的称赞如同珍宝般小心藏进了心下,再不肯拿出来示与外人看。甚至在多年后的生死关头,少女也坚持着带着那无足轻重的称赞踏上黄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