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
长青心下哀哀念一声,止不住的是热泪流满面。即便是在这时,她还是恨不起,只有厚重的不舍。不舍与主子的别离,不舍自此生死两隔。笃定不会心伤,到底还是没有勇气眼睁着看主子剖开自个的胸膛,只能用尽气力紧闭着双眼等那最后的痛楚。可是,良久,抑或者更久的时间过去,没有想象中的痛楚,耳侧甚至不能听闻任何声响。最终,长青疑惑着睁开了眼。
主子覆在自个胸前的手已经收了回去转而紧抓自个的胸襟,脸色苍白,但双颊却带了些异样的潮红,一双眸子早已不见清冽,只能得见一层蒙蒙的雾气充斥,眼神也散了。眼瞧着主子的身子摇摇欲坠,长青咬紧了下唇,继而颤抖着伸手过去缠上主子的颈子,人也小心翼翼地贴近。待到两人的身子密实地贴合在一起时,主子的身子明显一震,喉间也多了些奇怪的声响。长青一点点凑过去,以最卑微的姿态慢慢触碰主子的唇,绕在主子颈后的手也悄悄使力,以一记手刀成功将主子拉入了昏睡。
“主子,药性不除会伤身。”长青的肩承接着主子的重量,却不曾有半点低矮。“是长青冒犯主子,不是主子您有了贰心。”
“只要能让您过了这一关,即便真个死在您的手上,长青也无怨。”
长青凄凄笑言,泪断如珠。
红帐落下,一室旖旎。
玉哲儿做梦了。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即便那梦是如此的真实,也只是梦。总爱着一袭白衫的少年,脸上显露的是与年岁不符的老成,还有隐忍的坚持。独独没有欢笑。玉哲儿瞧着那愈发倾城的容颜,总会忍不住想,若是能在那终年弥漫哀伤的脸上得见一笑,哪怕是昙花一现般的笑,便是拿自个所有的东西来换也无妨。只是,那会也只能是幻想而已。他只能一次次小心地靠近,然后压着心下的欢喜轻轻唤一声,安哥哥。
换来的是无言以对。
饶是如此,玉哲儿仍旧会小心地靠近了,自欺欺人般絮絮叨叨,说些不能为外人道的话,说些自个的开心与难过。即便是没有回应,他就是知道,自己说的每一个字安哥哥都听到了心里。他只是没有反应而已。
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所以即便在梦中,玉哲儿还是轻笑出声。也因为是梦,所以能将幼时的记忆一点点剥离出来,如同浏览小心珍藏的私宝,止不住的是满满溢出胸膛的幸福。
“等着我。我很快就去了。”
额上突来一阵凉意,似乎有液体倾泻下来,玉哲儿猝不及防呛个正着,人也悠悠醒来。有那么一会,玉哲儿只觉眼前是无数的人影晃动,他必须要睁大了眼努力分辨才能将那幻影慢慢看透。真待看清楚了,玉哲儿又慢慢眯上眼,唇角溢出一丝讥讽。
“居然让奴才爬上你的床,你要丢尽皇家的颜面吗!”
端坐于桌边的女人咬牙切齿,因着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颊清楚地告诉外人,这会的她怒气大到可以轻易拧断一个人的颈子。手举铜盆的婢女垂首站在床侧,斜摆的铜盆里还有些许水珠滑落,聊来方才正是用这个来泼水的。玉哲儿稍稍转头,倒是不意外瞧见跪在女人脚下的长青,青丝散乱只着一件肚兜遮羞的长青。
“日日去那烟花地买醉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叫个奴才爬上你的床!我真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女人恨恨。
“若真的有这心思,便剐吧。”
玉哲儿笑,起身想下床来,身子不过刚刚离了床榻几寸,突来的晕眩令他不得不重新瘫软回去。玉哲儿低低咒骂一声,手顺势覆上额头揉搓。
“反正在你心里从不曾将我视作你的骨肉。若不能接受我这般行径,剐了又何妨。只当没有生过我这个儿子便罢。”
“你!”拂袖气急,人也猛地起身,先一脚将跪着的长青踢到在地,完了才恨恨甩袖而去。走到房门前,拂袖稍作停顿,复又转身回来,狠狠剜了玉哲儿一眼。
“皇上这两日便会下诏。之前你给我老老实实呆着宫里。这最后时刻你要是敢给我惹一点麻烦别以为我不会自个动手将你剐个干净。”
言毕,拂袖摔门而去,一贯婢女也跟着出了房。房间重新静下来,玉哲儿免不了便是轻舒一口气,人又昏昏睡去。这一觉睡得极是昏沉,待他再次悠悠醒来一日倒也过去了泰半。不过刚睁眼,玉哲儿便觉有些不对,扭头来看,只见长青仍如方才一般跪在地上动也不动。玉哲儿懒懒闭上了眼。
“起吧。没有责罚你的意思。”
“主子。”
跪着的人儿幽幽开口,低沉的嗓音犹如秋风中的落叶簌簌而落。
“跪着也解决不了问题。起来,然后去收拾一下细软。”玉哲儿懒懒吩咐。
长青登时面如死灰。
许是意识到长青会有什么反应,玉哲儿哂笑。
“不是赶你出宫。要走的,是我们两个。现在便去收拾,丑时我们便动身。”
“主子,我……”长青讪讪。
“别惹我生气。”玉哲儿低了声。“还想留在我身边便做个乖巧的奴才,免得自讨没趣。”
寥寥数语轻松将长青憋了镇日的泪击落。主子的不愠不火和毫无感情可言的奴才二字让长青仅存的一点私念消失得干净。长青咬紧了下唇,先低低磕个头后方才慢慢起身。跪得时间久了,突然起身只觉下半身如同脱力一般,双膝也是酸痛不已。只是这些都没法与长青心下泛滥的痛楚相提并论。
但,至少主子还肯留我在身边,还肯让我做奴才。这样就够了。
长青惨笑着在心下安慰自个道。
听风楼内。
“嗯嗯,唉。”
本是趴在地上的尸首?突兀翻了个身,只是并不起身,懒懒抬手擦拭唇边血渍半晌,那人儿却是猛地长叹一声,大张了手脚做大字状贴紧地面。
“要死人啦!”
第十二节
“您若是在地上躺够了就起来。这夜里湿气大,您躺这一时三刻不打紧,身子再受了风寒回头老庄主又得念叨我们这帮做奴才的一番。”
“别理我。我是死人。”
“我的小祖宗唉,您紧着起来吧,算是我这老妈子求您了还不成?您真要我跪下才肯起来?”
“你给我捶打身子,我就起来。”
“不是还有七彩吗?随便挑一个出来也比我这老妈子强。主子您别跟我这一把老骨头过不去。”
“秦妈……”
“……”
“我好难过……”
“唉。紧着到床上躺着吧。”
“就知道秦妈最好了。来吧,用力!”
“唉,自作孽哟。都怨我从前太宠你,弄得你现在无法无天。你说去哪玩不好,偏偏玩到这妓院里。还做那红牌,让老庄主知道了还不得把我剥了皮挂在庄子外晒上个一年半载。唉。”
“啊!秦妈你轻点!断啦!”
“哼,断了?我倒是想掐断你这杨柳细腰免得你镇日给我惹是生非!本想你玩两日也就罢了,居然还惹上玉家的人,真是嫌操弄我们这帮奴才不够?自己玩玩也就算事,还拖家带口进楼子,你真是要气死我。”
“秦妈,呜呜,真的会断……轻点,轻点。啊,啊,对,就是那。再用点力。啊啊。”
“别叫得这么夸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干嘛!”
“人家舒服嘛。能让秦妈给捏一次,管保我舒服得三天缓不过劲来。秦妈,您也别埋怨,瞧您做老鸨不也蛮在行的嘛,还能捞点银子花花,多好的事。”
“捞来那点银子还不全让你败光了?出来这一个多月,庄子里大小的事全扔给幺哥,早晚累死他。你倒能安得下心来,乐不思蜀了是吧?”
“秦妈……人家好歹刚刚从鬼门关溜达一圈回来,您别数落我了,成不?”
“该了!谁让你无聊到要招惹玉家人?一个王爷也就罢了,居然还惹到太子,你真嫌自个命长是怎的。”
“秦妈,话不能这么说唉。开始我也没打算招惹玉家人啊。可是我技不如人,赌场上输给那瑞王爷,愿赌服输哪,当然要乖乖来给他赚够银子。至于这个小皇子,啊,再用点力。嗯,嗯,对,就这样。那小皇子满合我胃口,当然要好生跟他玩一玩,要不然对不起我自个唉。”
“玩?我看你这是玩命!要不是你体质异于常人,你以为这会你还有命躺在床上乱叫?这会功夫你早过了奈何桥了!”
“秦妈……咱能不提这个了嘛。我哪知道他的性子这么古怪啊。早知道他是这个脾气,我才懒得搭理他呢。说起来哦,秦妈,咱们来这多久了?”
“到明个就该月余了吧?”
“这么快就到期限了啊?我都还没有玩够呢。”
“得了,已经玩了一个月了,也该办正事了。派出去的人都回了,情况跟预料中差不多。主子,咱们下一步怎么着?”
“四姐和六姐留下来陪我,您先带着其他姐妹回庄子吧。出来这么久,老太太估计真个急了。”
“你还知道出来得久了?要不是这次你出来是有要事在身,别指望回庄子时老庄主会给你好脸色看。”
“秦妈……您就不能先别训我啊。又不是小孩子,老这么凶我,我会很没面子唉。”
“那也比没命强!就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敢四处乱走,哪天命丢了都不知道是怎么丢的。”
“好啦好啦,知道秦妈最疼我了。您也别搁这了,去收拾一下回吧。我办完事就回去。”
“那我先走了?”
“嗯。秦妈,慢走哦。”
“成,别后悔啊。”
“不后悔,走吧。啊!等等!秦妈您还没给我银票呢!我身上没银子!”
随着门被轻轻关起,方才撒娇的主长舒一口气,也不起身,只赖在床上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做状便要继续睡去。只是待人儿自床上翻来覆去滚了片刻之后,斗室之内便升起一阵哀鸣。
“害得人家意兴阑珊,根本就没法睡嘛。可恶的玉哲儿!”
哀嚎过后,本赖在床上的主终究熬不住翻身下床,也不管自个衣衫大敞,懒懒走到桌边便捞起桌上的玉壶一阵猛喝,最后索性抱着酒壶攀到窗棂上独斟自饮。直到壶中见底方才满意地打个酒嗝,顺手将空掉的玉壶扔出窗外。
“何相忘,珠成串,杀荒雪,为谁伤。浮生梦,笑痴狂,索轮回,弃情长。红尘空惹彷徨。空惹彷徨啊。”
借着酒意,那人儿却是张口成阙。说来,也不过是感伤之词,斗室亦是空荡,只能诉与自家听。不过吟了半阙,那人儿先兀自长叹一声。
“真是无趣。扮女人太久,连说的词都成了深闺怨妇的腔调,最无聊。”
“您也知道自个无聊。”
一记清冷的嗓音突兀穿插而来。抬头来看,不知何时屋里多了个着绿衫的女子,香肩微露,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只是表情太过冷淡,总叫人觉得犹如石雕一般。
“四姐,你进来前就不能先敲门唉。好歹你让我整整衣衫那。”说话的人儿语气里满是愤愤。
“敲了,你没听到。再者,你那身子自小我就没少看,有什么稀奇。”绿衫女子冷冷道。
“四姐……”正主语噎。“你这样说,很伤人唉。”
“伤不伤人暂且不提。秦妈说明个咱们就走,你要我跟小六作陪。若是要我陪,就让小七跟着,否则,我宁愿回去打扫庭院。”
“为什么?”正主好生奇怪。
“我讨厌小六。”
“可是之前你们不是感情最是要好的吗?我还特意让你们两个随我一并出去呢。不过在这听风楼待了一月,怎的就出问题了?”
“这个跟你无关。”
“莫不是……六姐比你生意好?”
绿衫女子明显一怔,脸上到底有了些动怒的神色,瞧这模样,十成十被说中了。许是知晓惹怒佳人后果不堪,正主倒也识相,乖乖见风转舵。
“好好好,就让七姐走。那,四姐你现在可以回去休息了吗?咱们明个一早,啊不,下半夜就走。”
“下半夜?为何走得这么急促?”
“要是天亮再走,你觉得听风楼的头牌与一班姑娘夹携老鸨出走,像什么话?当然要夜里走才方便。”正主一副了然模样道。
“那是着女装还是男装?”
“当然是……我着女装,你跟七姐换男装。你想啊,两个男人带一个女子出门总比两个女子带一个男子出门要方便的多吧?”
“那你还继续做你的霓裳?”绿衫女子难得露出邪佞一笑。
“不要。我现在最最讨厌这个名字。就用……用什么啊四姐?”正主挠挠头,一脸苦相。
“无颜。”绿衫女子复又恢复一派冷峻模样,口气却虚虚实实。
“无言?不能说话的人?”正主挑眉。
“无颜面之人。”绿衫女子冷冷笑将起来。
“四姐……”正主苦了脸。
“没什么事我就先出去了。三更时分奴才再来唤您。”绿衫女子全然无视正主的苦相,只做个揖后扬长而去。
“四姐,你这冷话激人的本领可是愈发高谦了。”正主小声嘀咕。
待斗室重新静下来,攀在窗棂上的正主,或者说,霓裳,慢慢敛了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只露出一副戏谑神色来。是了,戏谑。本该死在玉哲儿手下的男人不仅安然无恙,还颇有兴致地盘坐在窗棂之上饮酒吟诗,任谁知晓这结果也免不得露出些戏谑的神色来。
“要是那会我没有装死而是很无赖的告诉你,你这传家本领要不了我的命,不知道你会再用哪种法子取我性命呢?”
话是自言自语,当然不会有人作答,霓裳也不欲听到回答。只是落寞地伸手去抓那虚空的夜色,掌并拢,复又张开,脸上的戏谑悄然不见,只有一丝嘲讽还残存于唇边。
“好戏要开始了呢。”
子时。
本热闹非凡的夜市早已罢去,宽阔的街道上空空荡荡,细闻,似乎隐约还能听到些许鼾声。听风楼外高挂的灯笼也尽数熄了去,哪里还有半点熙攘场面。城门外偶尔传来的两声夜枭啼叫更叫这夜添了几分寂寥。就在这万物皆静的时候,几条黑影自听风楼内悄无声息地出来,复又隐匿在黑暗中。
黎明时分。
“主子。”
“做什么啊,很吵唉。”
“那个,咱们走了半宿,是不是可以停下来稍稍休息了?”
“走得是马车又不是人,做什么要休息啊?继续赶路。时间很紧唉,哪里有空停下来喝个小酒听个小曲顺便再品一杯香茗啊。”
“可是,只是稍微休息一下,不用太多时间啊。而且,奴婢……”
说话的,是个着紫衫的男子,巴掌大的脸,一双丹凤眼倒是清亮的很,一头青丝随意披在肩上,只将额前垂下的几缕头发拢到脑后用个簪子随意箍住。虽说是男装打扮,但瞧脸上委屈的神色加上细声细语的腔调,任谁也不会认错性别,只会是个男装扮相的女子。而在她盘起的双膝上正隔着个脑袋,满脸舒坦神色。那主儿除了霓裳不做第二人想。也不对,现在该称呼无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