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比我们先到一步呢。”无颜意味深长地笑将起来。
半盏茶后。
“可惜了。”无颜站在被火海包围的客栈前兀自啧嘴浅叹。“多好的客栈啊,就这么没了。唉。”
说话间,无颜还作势长叹两声,完全不管阵阵袭来的热浪。嘴里虽是说着惋惜的话,脸上却满是戏谑。若换做有血性的人瞧见他这幸灾乐祸的模样铁定会上来撕扯一番,只是这会光景那快要烧个干净的客栈的主家,矮矮胖胖的老板只顾着坐在地上哭嚎,哪里还顾得上跟无颜翻脸。自己叹息半天得不到胖掌柜的回应,无颜自觉无趣,索性蹲下身来逗弄掌柜的。
“我说,您能别哭了嘛?我都还没觉得心疼呢,你居然哭成这样。你家老娘死时估计你也没哭这么惨吧?”无颜坏坏笑到。
一席话成功地让胖掌柜抬起了头。胖掌柜抽噎着抬起肥短的手狠狠擦了一通眼眶才将眼前的人瞧清楚。同样也是唇红齿白,但是比起之前自个遇到的那如同仙女般的人儿,眼前这个笑着说些恶狠话的家伙只让胖掌柜的讨厌。又想着自个的客栈就是因着这些莫名的人儿付之一炬,胖掌柜心下一阵委屈,本是小滴掉下来的泪珠子转瞬就变成豆大,一颗接一颗落得瓷实,还引得胖掌柜间或打嗝。瞧他这模样,无颜忍不住皱起眉头。
“你好了啊!有话问你呢,等我问完了你再哭。”无颜有些粗声道。
无颜这一凶,胖掌柜听在耳里无疑变做催泪方子,直弄得他再也控制不住自个放声哭嚎起来。无颜自是气急,伸手就想捞起胖掌柜的身子,早有一只白惨的手伸将过来压住他的手止了他的进一步动作。
“你干嘛!”无颜没好气道。“这客栈里肯定有许多的死尸,我不过是问下这掌柜的出了什么事,又不是要为难他,你不用这么紧张吧?”
玉哲儿只是轻瞥一眼无颜,并不答话,只是自怀间掏出几张银票后蹲下身来递给胖掌柜。胖掌柜愣愣抬头,半天说不得话。
“火势这么大,已经没法再救了。这些银票足够你再开一家客栈,或者做些别的买卖。”
胖掌柜愣愣看着,到底没有接过,不过一时也就忘了哭嚎。瞧他那傻愣模样,无颜又是冷哼一气。
“现成的银子,还不快点拿着?你以为自个有多大福气能日日捡到银票?紧着拿了,然后回答爷的话。”
闻言,胖掌柜脸色一变,居然急急爬起来就向远处跑,动作灵敏的完全不像一个胖人。无颜没料到胖掌柜会来这一出,愣是傻了半天。等那胖掌柜跑出去很远时无颜才回神,空张着嘴指着胖掌柜跑开的方向颤了半晌。
“他!他!他!他居然跑了?难道嫌银子烫手?笨蛋一个。”
“烫手的不是银子,是你这个山芋。”玉哲儿在后冷冷添上一句。
“喂!”无颜跳脚。“好端端的你又拿我开什么涮?他不要我要。反正我也正好缺银子,给我得了。”
“这点小钱怎能入你的眼?还是免了罢。”玉哲儿笑笑,随手将银票收回怀间,人也折转了身子朝马车走去。
“小气。”无颜小人嘀咕。
“主子,咱们是继续赶路还是投宿啊?”紫云小心翼翼询问道。
“投什么了,唯一说得过去的客栈都没了,当然是要赶路了。”无颜说得理所当然。
“可是,天色不早了。要是赶路的话今夜咱们就得在大漠里过夜了。”紫云皱眉。“夜里的大漠可不是个舒服地呢。”
“七姐,你话好多唉。”无颜作势抚额。“看看四姐,平日里哪像你这般话痨。小心以后找不到婆家做一辈子老姑娘。”
“主子!”紫云跺脚。“不理你了。”
说完,紫云当真便一路疾走回到远处停着的马车旁。瞧着紫云一路走远了无颜方才微微一叹。
“真是,被我奚落这些年了怎的还是不习惯呢?”
这会功夫,漫天火势已经渐渐小了下来,最后几处火点也在烧尽木材后苟延残喘了半晌慢慢熄了去。偌大的客栈只剩残垣断阖,挥之不去的是浓烈的焦臭,尸首烧着的气味,令人几欲作呕。无颜大大皱紧了眉,捏着鼻子跳进了火场。
不出所料,所有尸首烧得精光,偶尔有几块散落的骨头烧得灰白,踩上去转瞬便成了粉末,倒真个是灰飞烟灭。无颜捏着鼻子在废墟中转了几圈,一无所获。正待他要出去时,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尘埃下溢出些许亮光。无颜心下一动,顺手捡起地上烧得只剩小半截的房梁将那遮着光亮的杂物拨开,只见一块烧得有些变形的牌子静静躺在尘土中。那光亮便是发自这金牌。也幸得这金牌是用纯金打造,否则早就随着火势消失殆尽。无颜也不捡起来,只慢慢蹲下身子细看,金牌因着火烧反而愈发光亮,正中央刻着的“御守”二字足足占了金牌大半地。
“乖乖,这得换多少银子啊。”无颜啧嘴。
既已找到这金牌,无颜也懒得再耽搁下去,站起身来拍拍手上尘土便朝外走,走了两步复又折返回来,仍旧是拿了木棍,挑起那发烫的金牌这才往回走,边走唇边已经止不住的上扬起来。
回到车边,绿萍依旧握紧了缰绳端坐于车辕上,紫云在旁,气鼓鼓地扭过头去决计不肯看无颜一眼。长青垂首立于车旁,却也看不到脸上表情。无颜耸肩,掀开车帘便钻进了马车。刚进去又露出半个脑袋来,冲着绿萍无辜一笑。
“四姐,我刚刚惹七姐生气了,你别埋怨我啊,我只是无聊逗七姐玩而已。咱们接着赶路,夜里直接在大漠歇了。”
紫云鼻间很清晰地溢出一声怒气。绿萍不语,只抬手挥鞭。
缩回车厢内时,玉哲儿依旧是靠着厢壁假寐。无颜懒得多言,只顺手便将那金牌甩进玉哲儿怀间。玉哲儿慢慢睁眼,待他瞧清楚落下的是何物时,脸色明显难看起来。
“连禁卫军都调出来,说是为了迎接打死我都不信。”无颜冷哼一声。“换做我,就算自戕也要躲到天涯海角,免得死在乱剑之下,窝囊之极。”
“不是我。”玉哲儿皱眉。
“哈哈,真是笑死人。你有见过杀人的站出来说我是凶手吗?”无颜讥讽道。“别欺负我不知宫里的事。三年前皇帝老儿已经把禁卫军的生杀大权交予你,普天之下能调动禁卫军的除了你还能有谁?”
“只要有军令在手,任谁都可以调动。”玉哲儿沉声。
“那草民且问一句,军令在谁手里,皇子殿下?”无颜冷哼。
“我。”玉哲儿慢慢闭眼。
“难道您要告诉我因为您宫里某个奴才无聊之至所以把您的军令拿出来把玩?”
短暂的沉默过后,玉哲儿睁眼之时,人已经以迅雷之势掐住了无颜的颈子。无颜动也不动,只是脸上的嘲讽之色满溢。
“我说了,不是我。”
玉哲儿一字一句道。
“为什么不动手?”
“只要稍稍用力,你就能折断我的颈子。讨厌的东西,你不是一直习惯毁掉吗?”
“来吧,来,用点力,然后轻松折断它。”
无颜紧盯着玉哲儿,唇边满溢着讥讽,眼中亦是逼迫。良久,玉哲儿颓然松手,脸上已经悲伤弥漫。
“你这个懦夫。”无颜大大笑出声来。
“主子,出什么事了?”车厢外紫云听到些许动静,一时也忘记方才还与自家主子怄气,随手掀开车帘便探进半个脑袋来。“我刚刚听到你笑得怪异,怎么……主子,你的颈子怎么多出来些青紫?”
“刚刚被蚊子叮了一口,别大惊小怪。”无颜摆手。“继续赶路,别妨碍我跟小皇子培养感情。”
“哦。”紫云讪讪点头,人也随之放下车帘缩回身去,只是嘴间还是不忘嘀咕两声。“蚊子能叮出瘀青来吗?”
“我还真是命大,居然两次从你手下讨回命来。不知道第三次会不会足够幸运呢。”无颜自嘲。
“从前,以为只要等在原地,他就会回来。所以我一直安安静静等在那,等在那个令人作呕的地方,只为了能等到他回来。我哪都不敢去。我怕自己走了,他回来时就找不到我。”玉哲儿惨惨一笑,人复又靠回车厢边上。“我等了很久,他都不肯回来。他不回来,我就去找他。可是,又找了许久,还是不见他的踪迹。我知道,他是躲起来不肯见我。我可以不见他,但最少要我知道他过得怎样。只要他过得好,我怎样都无所谓。”
“你这是在向我炫耀你的伟大爱情吗?”无颜冷笑。
“我只是要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他,可是我从来不曾调动过禁卫军,更不曾下追杀令。”玉哲儿慢慢抬头直视无颜道。
“自说自话。”无颜哼道。“随便你怎么说,别人当然无法置喙。”
“你为什么要找他。”玉哲儿却是突然转了话题。
“有必要告诉你吗?”无颜眯眼。
“若是你对他做出什么坏事,我不会让你苟活。”
“笑话。”无颜抱肩,人也重重倚回车厢边。“若这次真能寻到他,说不定他肯见的只有我。”
“你到底是谁。”玉哲儿渐渐僵起了身子。
“我?”无颜古怪一笑。“我是你日后恼着没有拧断颈子的人。”
车厢内一时突兀便静了下来。马车一直在缓缓前行,偶尔会有些颠簸,想来也是走在坎坷的小路上。渐渐便有停滞下来,虽说不再感觉颠簸,但隐约的阻碍感和车轮如同压在细软沙地的感觉却也愈发明显起来,到最后竟隐隐有了停滞的错觉。本是在车厢内各自假寐的二人不觉都睁开了眼。
“主子,已经到大漠边缘了。”绿萍的嗓音透过车帘传了过来。
“成了,今个儿就歇在这儿吧。”无颜懒懒开口。
马车倏忽一轻。想来是驾车的绿萍与紫云悉数跳下车去各自准备过夜的物什。无颜大赖赖地伸个懒腰,喉间呜咽片刻后打了个夸张的呵欠,眼里瞬间涌出不少泪水,看起来倒有些眼神朦胧。
“最讨厌坐在马车里晃一路,累死人。哪里有躺着走舒服。”
无颜摆明了是挤兑玉哲儿,玉哲儿倒也不恼,只自怀间掏出块碎银子扔到无颜身侧,人也淡淡一笑。“算是车旅费,多出来的权当打赏。”
“你!”
寥寥数语轻松将无颜激个怒自心间起。
“你混蛋!”
玉哲儿只是笑,随意整整衣襟后人已经矮身掀开车帘钻将出去。车帘落下时,玉哲儿的话轻轻飘了过来。
“若是我先一步寻到他,定要断了你所有臆想。”
“笑死人了!”无颜冲着落下的车帘龇牙咧嘴,不忘将那碎银狠狠摔出去。银子在车厢里滚了两下后径自滚了出去。“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
“主子,你没事干嘛扔银子玩?”车帘再次被掀开,紫云一手捏着碎银一脸疑惑道。“您什么时候又添了这嗜好?”
“身上银子多,压得我难受,我扔着玩。”无颜没好气道。
“哦。那你随便扔。不过可别在幺哥面前扔,他保不准会让你把银子吞了。”紫云附和道。“那个皇子进大漠了呢。我还以为他今夜会跟咱们待在一起呢。”
“干嘛,你不舍得他走?那就追回来啊。”无颜挑眉。“正巧你手里拿的银子是他给的车旅费,你完全可以拿来做定情信物。”
“主子!”紫云登时憋红了脸,手也顺势狠狠甩开,视那碎银如同烫手山芋般扔得远远的。“您能别再戏弄奴婢了吗?”
“看情况。”无颜懒懒闭眼,把自个身子狠狠抛到软垫上,直震得车厢晃了三下。“呼,果然车厢里还是一个人比较舒坦。我睡会,晚膳弄好再喊我。”
“哦。”紫云点头,只是人并不出去,仍旧拿圆滚滚的双眼紧盯着自家主子看。
感觉到身上胶着的视线,无颜猛地睁开眼,满脸不耐。
“七姐,我这张脸你日里看夜里看月月看年年看,还没有看够?我知道你爱我,但是在我用膳前别拿那种要将我生吞活剥的眼神盯着我看。”
紫云的脸唰得红透。
“主子,你又胡说八道什么?我哪里有。“紫云委屈不已。“我是瞧那小皇子有些棘手,到时咱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该怎么办怎么办。你以为我拉你跟四姐出来是夏游的?到时他要是敢拦着咱们,就让四姐拿鞭子抽得他哭天喊地,然后你再把自个拿手的春宵一刻啊乐不思蜀啊飘飘欲仙什么的全喂给他吃,还不搞定?”无颜说得理所当然。
“主子!”紫云压低了嗓音,隐约有些咬牙切齿。“我何曾用过春药了!”
“咦?奇怪……”无颜猛地起身,拿着一双凤眼上上下下将紫云看了个遍。被他这么一看,紫云更是闹个不自在。“那上次从你屋里摸出来的什么鱼什么水的,是做什么用的?喂鱼的?”
“你又进我房乱翻了??”紫云当即睁大了眼,一张小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自知失言,无颜双眼一闭,人复又瘫回软塌之上做死尸状。
“我在做梦。好难过,怎么还不醒。梦到七姐了,脸皱成包子,好可怕。快点睡过去睡过去,这么可怕的七姐会杀人的。阿弥陀佛。”
“主子!”紫云一声怒喝。
“主子!”
却是在同一时刻,遥远的边际突兀传来一声哭喊,声嘶力竭之处只叫人登时变了脸色。紫云脸色一变,无颜也猛地弹作起来,脸色分外凝重许多。
“刚刚……主子,是不是个男人在喊?”紫云犹犹豫豫地开口。
无颜慢慢皱起眉头。
第十四节
“主子,主子!”
夜里的大漠,空旷到令人绝望。凭着感觉一路追来,子夫只觉得自个的心快要从胸膛里跳将出来。即便张大了嘴,还是无法顺畅的呼吸。胸口隐隐作痛,子夫觉得自己随时都会倒下去。能坚持着追到现在全凭心下提着的那口气,子夫不敢放松。他怕自己一放松了就会登时倒下去,再也提不起力气去追赶主子。
那会结实地挨了主子一掌,虽说子夫早有心理准备提功运气护住心脉,然而主子那实打实的一掌还是震得他五脏六腑险些错位。有那么一会,子夫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心智混乱,否则怎的会想到替荆晟挨下那一掌,自个吃痛不说,还与主子分开。身子的痛倒在其次,子夫担心的是主子会出事。
只是挨的那一掌到底还是有些碍事。子夫提气施展轻功去追主子,走一段便因体力不济而被迫落回地上,就这么走走停停,早已被主子抛下甚远。等子夫气喘吁吁地追出荒漠时,天业已大亮。瞧着不远处的城郭,往来人流熙攘,子夫一阵绝望,双膝一软便瘫倒在地。
“主子!”
远处,一只秃鹫悄悄落在枯死的树桠上,冷冷观望。
西国城内,西北角。
长长的巷道,入口却极为隐蔽,若不仔细寻找,很容易便被忽略过去。走到尽头,眼前便多了处庭院。幽静的小院,层层枝蔓缠绕栅栏之上,站在稍远处竟无法看到院内情形,非得走近了才能瞧见,颇有些庭院深深的感觉。日间温度回升得极快,站在这小院外,满眼只瞧见葱葱的绿,倒不觉烈日炎炎,唯有满心的舒畅。忘安在院外站了少会,唇角一挑,伸手便去推那爬满枝蔓的栅栏。栅栏应声而开,忘安信步踏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