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已经都死了吗?”
“回爷的话,花草都好。”厉雷闷闷道。“只是,奴才误以为皇上您会询问奴才关于二爷的事。”
“哦?”月楼轻轻蹩眉。“问他什么?”
“这……”厉雷一时语结,良久才逼出只言片语。“二爷受伤了。”
“你是指他颈上的伤?”月楼缓缓笑出声来。“那伤无碍,伤药都不必用,过几日自会结疤,等脱了疖不会留下一丝痕迹。”
“恕奴才直言,您不担心二爷吗?”厉雷愣愣道。
“你若指担忧着他的性命,那大可不必。一来,伤不重。二来……”月楼悄悄瞥一眼藏在远处的身影,浅浅一笑。“那人也不会伤他性命。”
“皇上,二爷这几年心里不舒坦。”厉雷鼓足了勇气开口。“他心头念着的全都是您。”
“厉雷。”月楼淡淡唤一声。“知道为何留在我身边的是你兄长而非你吗?”
“奴才不知。”厉雷慢慢垂下头去。
“因为比起你来,你的兄长永远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月楼笑,抽身而去。
厉雷张大了嘴怔在原地。
“蠢奴才!”
不知何时玉随风突兀出现在厉雷身旁,脸上却莫名带了些笑意。
“你还真是蠢到无可救药。”玉随风笑骂两声。“我想不想是我的事,干嘛用你多嘴?自讨没趣。”
“奴才错了。”厉雷老实地赔罪,心下却是愈发迷惑起来。既然主子不愿自个说,该是生气的怎么会笑容满面起来?
“还杵在这干嘛?去给我准备些下酒菜,然后备两坛杏花酚一并送到我房里。”玉随风蹩眉。“麻利点。”
“奴才这便去。”厉雷应声,转身便走。只是走不过两步又停下身转过头来,满脸疑惑。“爷,您不是喝竹青吗?怎么会改成杏花酚了?”
“傻样。”玉随风白他一眼。“要你准备便准备,废话什么?”
厉雷讨个没趣,讪讪着离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等厉雷备好酒菜端进玉随风房中时,玉随风正俯身将些药粉撒进香炉。瞧见他进来了便直起身来,不忘顺手拍两下掌将指尖粉末除净。
“酒菜搁桌上。”玉随风吩咐道。“皇上呢?”
“还在花园呢。老陈头在那陪皇上聊花经聊得不亦乐乎,也不知他哪来的勇气敢对着皇上大方坦言。”厉雷笑笑。
玉随风有些吃味。
“哼,跟个奴才就能聊整个下午,在我这就半晌都待不了,说到底我还不如个奴才了?”玉随风撇嘴。“去,把皇上给我喊过来。”
“是。”厉雷应一声,转身便要出去。
“等一下。”玉随风却是突兀又开了口。
“爷,您还有什么吩咐?”厉雷停下身来,有些茫然。
“小杂种来的事,你给我闭紧了嘴别说漏半个字,明白吗?”玉随风恶狠狠道。“若是给我走漏半点,我割了你的舌头。”
“奴才知道。”厉雷低低应一声。“奴才这就去请皇上过来。”
“去吧。”玉随风懒懒挥手。
等厉雷出了房,玉随风兀自到桌边坐定。翻开壶盖,清逸的酒香便慢慢飘散出来,颇有些醉人的意味。玉随风狡黠一下,顺手将指缝中残留的粉末统统弹进酒壶中。
“哼,我就不信这加料的花酒还放不倒你。”
不多时,月楼便推门进来,带进房中一股子泥土香气。玉随风忍不住便蹩眉。
“好端端的弄一身泥臭味,难闻死了。”
“你啊。”月楼失笑,旋身到桌边坐定。“怎的突然就想起来喝酒了?不恼我了?”
“哼。”玉随风翻个白眼。“所以才会拉你喝酒!今夜我非要让你烂醉如泥不可。”
“是吗?我倒是想瞧瞧这几年风儿的酒量可有长进。”月楼笑,翻出两个酒杯来满上。“这些年来,风儿可没有喝过我一次哦。”
“放心,今晚绝对不让你失望。”玉随风撇嘴。“你突兀失踪三年,先干三杯以为敬。”
“好。三杯便三杯。”
月楼点头,算是应允,端起酒杯递到唇边却不干脆喝尽,只是闭目深吸一口气,脸上渐渐便有了些笑意。
“杏花酚。好酒。”
“你抓紧喝啦,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玉随风紧紧盯着月楼的手,颇有些不甘。“只是闻有什么意思?还是说,你怕多喝我三杯会体力不支提前倒下?”
“风儿,记不记得小时候你第一次配药出来后偷放到我的酒中?”月楼却是突兀开了口。“紧紧盯着我的手,满脸期待。那表情,跟你现在很像呢。”
“小时候的事谁会记得那么清楚?”玉随风撇嘴。“你抓紧喝啦。”
月楼轻摇头,猛然灌下后也不停歇,连倒两杯一气喝光后方才将酒杯放回桌边。玉随风长舒一口气,忙不迭堆满了笑意开口。
“好喝不?”
月楼不语,拿眼轻瞥玉随风一眼。明明是平常的眼色,玉随风却瞧得一阵面红耳赤。冷不丁被月楼拉到身前,玉随风刚要开口说些什么,月楼的唇已经堵了上来,当然,一并度来的还有那香气十足的杏花酚。玉随风一时不察,就着双唇紧贴的姿势将酒系数咽下,还有少许呛进鼻中,直弄得他慌不迭推开月楼俯身一阵猛咳。
“那你定是也忘记了当时我便是用这种法子将那加药的酒还给你。”月楼笑得轻松,指却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桌面。“比起幼时,风儿的本领可是下降了不少呢。居然会呛到,而且,还忘记将这桌上的粉末擦干净。”
“恨死你了!”玉随风恨恨道。
“这次是什么药?难道还是合卺花药?”月楼挑眉,顺手开了旁边整坛的酒来喝。
“强上百倍的花药。”玉随风恼怒。“不光酒,香炉里也有。”
“这是做什么?”月楼微微瞥眉。“府里有侍奉的丫鬟?”
“你这次来,不就是想让我回去辅佐你的宝贝儿子登基吗?”玉随风坐正了身子,却掩不住脸上渐渐升起的红晕。“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便回去。”
“何事?”月楼慢慢放下酒坛。
“今夜,你陪我。”
玉随风瞧着月楼一字一句道。
“风儿。”月楼皱紧了眉。“别胡闹。”
“胡闹?我哪里胡闹了!这些年,我的心思你还不明白?我几时把这种事当作儿戏了!”玉随风有些失控。
“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月楼有些不悦。
“一母同胞?哼,你都默许自己的哲儿倾心于文怀安,为什么到我就成了禁忌?”玉随风涨红了脸。“幼时,我说过要生生世世与你在一起,你明明允了我!”
“那是以兄长的身份,不是你所想的孽缘。”月楼猛地起身。“你醉了,早些休息。明日我们回京。”
“玉绝尘,你今夜若是踏出这房门,我就了结自己的性命!”
玉随风怒睁了眸子恨恨道。
一声轻浅叹息过后,月楼缓缓转过身来,脸上忧怆满溢。
“风儿。”
第十三节
玉随风是痛醒的。
茫然着醒来,眼中所见依旧是自个的房间。脑袋有些晕沉,颈子也痛,玉随风下意识伸手过去,不偏不倚,摸到一个诺大的包。玉随风皱起眉来。
“混蛋。”
香炉里的薰香早已燃尽,只剩些灰白的粉末。烛火倒是还没有燃尽,却也所剩不多,烛台里红汪汪一滩烛泪。下酒的小菜原封不动摆在桌上,唯独那两坛杏花酚不见了踪影。见状,玉随风又有些愤愤。
“我这房里就真个这么讨人厌?竟然多待一会都不肯。等我醒来再走又有什么不可!”
恼归恼,玉随风鼻间哼两声后还是愤愤下床。虽说那人将他敲混,至少还有些良心知道将他拖回床上还盖上薄衾。想到这,玉随风又觉心里不是个滋味。
“哼,小气。”
只是这一下起得有些急了,玉随风只觉眼前一阵发黑,额上也一跳一跳的胀痛。哀叹着倒回床榻,玉随风终究忍不住怒骂起来。
“死人!想要敲死我吗!”
正是一夜中最静的时候。寻常人这时早已酣睡,偏偏府中花园里隐隐还有一处光亮。夜风徐徐已经没了热意,隐约夹杂些凉爽在其间,也顺带着带来一股浓郁的酒香。
凉亭内。
“厉雷,最近府里来过外人吗?”月楼轻啜一口酒后慢慢道。
“回皇上的话,没有。”厉雷垂首低低道。
“是吗?”月楼放下杯,不着痕迹地扫了厉雷一眼。“那会瞧见老陈头在花园里焚衣,瞧那样式似乎是女装,隐约还带些血渍。若没有外人,那衣服是谁所有?”
“那是……”厉雷犹豫半晌。“是青楼里的姑娘留下的。”
“哦?”月楼挑眉。“这儿的姑娘何时着起中原的衣裳了?还住进了西苑?”
“皇上。”厉雷忍不住打个噤战,人眼看便要跪到地上。“奴才,奴才不知是何人。”
“他如今,什么模样了?”月楼只当不见,继续问道。“生得如何?”
“皇上恕罪。”厉雷这次终于一个矮身跪倒在地。“奴才愚笨,实在不知皇上所言。”
“起吧。没有怪你的意思。”月楼垂目。“只是,多年不见,不知他过得如何。也不知,像我多些,还是像他娘多些。”
“皇上。”厉雷怔怔喊一声,再也开不得口。
“夜深了,你退下歇着吧。明日一早准备好马车回京。”月楼轻轻推开空掉的酒坛,另换一坛。“越早越好。”
“皇上,走大漠要用骆驼才好。”厉雷小声道。“可是,这城里的骆驼一夜间倾数毙命,要回京,恐怕需要徒步过大漠才好。”
“不走大漠。”月楼抬头瞥一眼暗处。“南下,过潼关。”
“奴才记着了。”厉雷应声。“皇上,您也早些歇了吧。”
月楼不语,只轻挥袖。厉雷叩拜一番后悄悄退了下去。眼见厉雷已经不见踪影,月楼方才另外翻开个杯子慢慢倒上了酒。
“出来吧。躲在那做什么?”月楼浅笑。“时候还早,怎的不多睡会?早知那会应该敲昏你再点昏穴才对。”
“少来。”玉随风扁着嘴从暗处走了出来。“你当真也下得去手。肿了很大一个包唉。”
“你若不那么顽皮,我又怎会出手?”月楼笑着摇头。“说到底,还是自己造的孽。”
“别用教训小孩子的口气对我说话。”玉随风皱眉,恨恨坐下。“以我现在的年纪子嗣都快成家了。”
“说起来,风儿这些年还不曾有妻室呢,是为兄的过错了。”月楼若有所思道。“这次回去我便从朝中大臣的闺阁中寻些出众的许与你。堂堂王爷,怎能独守空房。”
“你给我适可而止!”玉随风怒睁了双眼。“再提女人的事我就杀了你。”
“罢了。”月楼失笑。“风儿不愿说,我便不提。等你寻到合适的姑娘了,告诉我,为兄替你做媒。”
“下辈子吧。”玉随风翻个白眼,顺手端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为什么要走潼关?”
“日里走大漠太过辛苦。绕道潼关虽说费些时日,但到底还是方便。”
“哼,当年那一役,潼关下堆了多少的尸首?鲜血都浸入地下三分。想起来就觉得不爽,你还要过潼关?就不怕常年飘在那的孤魂野鬼突然出现勾了你的魂去?”玉随风撇嘴。
“风儿何时信起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来?”月楼打趣。
“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小心点为好。”玉随风眼珠一转,颇有些狐疑地看着月楼。“说,你走潼关是何用意?”
月楼但笑不语。
“你到底说不说?”玉随风有些急躁。
“风儿要我说什么?”月楼浅笑。
“你!”玉随风气急,倏忽站起身来便愤然离去。只是不过走了两步又停下身,转过头来时满脸莫测笑意。“我改主意了,跟你回京。”
“我知道。”月楼点头。
“你知道?”玉随风登时沉下脸来。“我方才下的决心,你 早就知道?”
“就算你不同意,我同样可以敲昏了你带你一并回京。”月楼眨眨眼。
“可恶!老狐狸!你会遭报应的!”
这次玉随风是真个恼怒起来,恨恨甩袖转身便走,瘦削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月楼戚戚一笑,再饮一杯。
“我已经遭到报应了呢。”
周遭终于静得没了声息,皎月也悄悄隐进云层,独坐亭中,月楼渐渐便有了错觉,似乎天地间只剩他一人。想着,他又不觉自嘲一笑。其实,孤身一人独坐月下已然多年,早该习惯了这种寂寥才对。
“当年允了你,此生不再踏足庄中半步,如此一来,与你单独相处的地方似乎所剩无几了呢。尚书府早已败落,再寻,便也只能寻到这潼关。可怜,我们夫妻一场,这世间却寻不到第三处你我共处之地。”
再用酒杯小口啜饮显然已经没了兴致,月楼索性举起酒坛仰头倾灌。酒入愁肠,愁却更甚。
“这些年,我们呆在那人烟罕至之所,本该有无数的话对你说,却不如今夜坐在这儿说得多。这府邸,当年曾想用作行宫,待你厌倦宫内生活时偶尔来此散心。那园中栽的花草,你可曾看到?”月楼苦笑一声。“应该是看不到吧?我日日守在你身边,你却执意不肯入我梦中。靠着这些残破的记忆过了十多年,日夜咀嚼着,渐渐便有些灰白,失了色彩。我快走不下去了。”
“我很想你。”
月楼凄凄一笑。
远处,始终安静藏在暗影中的玉随风,咬紧了下唇,双拳紧攥。因为太过用力,指甲陷入肉中带出大片猩红,人却浑然不觉。明知藏在这也没什么用处,玉随风却怎的也不能挪开步子离去,只能静处在原地,任凭怒火在胸间沸腾。
“该死的女人。”玉随风咬碎了贝齿低声怒骂。“死了这些年还不肯放过他。若是被我瞧见你的尸首,我非要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还要封了你的魂魄教你永世不得超生。”
天,终究还是迟疑着亮了起来。
月楼如何痛饮整夜,玉随风便如何藏在暗处痛骂整夜。桌上酒坛系数空掉,月楼如释重负般缓慢起身,步子虽有些踉跄,脸色却是清明。眼看着月楼快要走过来,玉随风早一步偷偷溜了回去。
一路溜回房中,玉随风房门都来不及关紧便一个猛扑冲上软塌,二话不说便狠狠敲打起自个双膝来。站了整夜,直到要走时才发觉腿居然麻掉,这种事如何能叫玉随风忍受?捶打起来便没了轻重,直打得自个龇牙咧嘴还不肯松手,似乎将满腔的怨气都撒在酸麻不堪的双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