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殇 第一、二章——苏绒烟

“砸坏了床，你有银子赔吗？”无颜恼怒。

却是猛地收声后弹坐起来。

明明记得睡前还在大漠，天色也早，不过睡了一觉，醒来居然躺在床上。想着，无颜下意识去看窗外，很好，斜阳西坠。无颜皱紧了眉。

“一觉睡死算了。”

自嘲一番后无颜这才不经意地想起低头瞧瞧那个扰了自个清眠的主，竟是招财。瞧见是它，无颜咧嘴一笑。

“哟，招财，好久不见那。听说你被放生了，怎么有空过来瞧瞧我？”

招财捂着脑袋抬头，眼里泪珠晃晃悠悠。招财挺委屈。

“好了，逗猴呢，这么较劲干什么？”无颜翻个白眼。“你单身一猴出的大漠？”

招财忙不迭抱着脑袋点头，继而又放下双臂手舞足蹈般比划了半晌，临了眼一翻做垂死状。无颜噗哧一声笑出来。

“死猴子，跟我邀什么功！不就是委屈了你独自跑了整夜？回头买两个果子给你解馋。”

招财一下乐开了花，当即便忘了方才为了喊无颜起床而被甩了两巴掌的事。乐归乐，招财还是小心着爬上床沿，抬着猴爪便要戳无颜的肩，无颜挑眉，一巴掌拍开招财。

“戳什么！好不容易止了血，你再给我戳破了我扒你的皮来包扎。”无颜恫吓一声，视线却也忍不住随之看上肩头。

干净的布巾，已经没了暗红的血渍，隐隐还能嗅到一股子药香，想来在他昏睡时已经换过药了。想到这，无颜又有些恼。不过是些皮外伤，即便因此再染点小热，又在大漠里折腾许久，但总也不至于一觉便能昏睡至今。抬眼打量四周，显然是在客栈，但瞧那摆设分明是中土风格，想必这会该是在无名镇。想来想去，无颜不觉又有些怔怔，自是没有发觉招财一爪子拍上了自个肩头。无颜倒吸一口气。

“死猴子，你想弄死我？”

“吱吱吱吱。”招财被无颜一巴掌再次扇下床，登时有些发急，又不敢再爬上来，只能原地着打转，满脸的焦色，不忘张牙舞爪做些怪异动作。

眼瞧着招财的异样，无颜好气又好笑。

“剑伤，哪能当下便好的？你少给我瞎操心。”

招财不但没有静下来，反倒愈发焦躁起来，一个劲拿手狠戳自个肩头，嘴里吱吱乱叫。见无颜不过是当瞧猴戏，招财索性扑通仰躺在地，全身抽搐，抽了半晌便一动不动如同死尸。就在无颜以为招财断气时，冷不丁招财又骨碌一下爬起来，盘腿席地而坐，双手平摊着向外一伸做无奈状，像模作样叫了一声。

“吱。”

无颜登时便有撕开招财猴嘴的冲动。

恼归恼，无颜还是阴着脸扯开包扎紧实的布巾。皮肉还微微张开着，隐约有些脓血。因着上面涂了一层药，瞧起来倒没有多么恐怖。叫无颜在意的，是伤口周遭变黑的肌肤，像是墨染一般。无颜冷笑一声，低头便去舔舐伤口。唇边笑意愈发明显，眼中冷意却也跟着满溢出来。

“红绡爱罂粟，黄舸好迎春，绿衣喜茱萸，青音偏墨竹，蓝锦重木棉，紫萱意萱草。独独我这宝贝二姐姐，偏偏爱那丁香。爱到就连制毒也不忘撒些丁香粉进去。”无颜冷笑。“愚蠢至极。”

这边，瞧见无颜会意，招财多少有些放心，转了身去倒杯茶水便回到床边恭恭敬敬举起来。无颜乐。

“招财，果然你比这帮子奴才要可靠多了。我是愈发喜欢你了呢。”

招财结结实实笑起来。

“你是瞧见她下毒了还是嗅出味道了？连我都不知自个中毒，你倒是本事。”无颜啧嘴，顺手自腰间摸出颗丸子扔进嘴里。“幸好走时摸了七姐几枚十全大解药。”

招财指指窗外，双手攥拳举到眼前做窥视状。

“哈哈，这可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二姐知道了肯定郁卒不已。”无颜大笑起来。“招财，上来帮我包扎起来，可别叫那狐狸精瞧出端倪。”

闻言，招财利索地跳上床来帮无颜包扎，片刻之后，布巾又恢复原样安稳呆在无颜肩上。无颜阴阴一笑。

“这两日你跟在后面，小心点别给我露出踪迹。等我搞定了，咱们便上路。”无颜道。

招财吱一声，身子一闪便欲翻出窗去。无颜当即垮下脸来。

“死猴子跑那么快做什么！我话还没说完。”

也算招财身形敏捷，愣是在身子翻出窗后以尾缠住窗棂才不至于掉下去。愣愣着回头，招财一脸不解。

“笨死算了你！咱们赶路不用盘缠吗？”无颜没好气道。“今夜应该是留在这过夜，也走不了。你就趁天黑出去偷些银两，别弄银票！这穷乡僻壤的拿银票跟拿废纸没什么分别。还有，别忘了给我找套衣服。行了，走吧。”

招财动也不动。

“还不走？”无颜眯眼。“想讨打吗？”

这次招财嗖得一下便没了踪迹。无颜翻个白眼，嘴中嘀咕两声便想翻身下床来时，耳畔有了隐约的脚步声。屏神细听一番，无颜咧嘴一笑，复又悄悄躺了下去。片刻之后，房门被悄悄推开。

子夫闪身走了进来。

无颜闭紧了眸子放松了吐纳，眉却有意无意地蹩起，细听之下，隐约还有些呜咽将出未出。子夫悄声挪到床前，无颜支起耳来静待他下一步动作。

“我们从前见过吗？”子夫在床前站定，悄悄开口。“或者，我们曾经有过深交，对不对？总觉你是那样熟悉的人，可恨我却如何都想不起。”

无颜的嘴角悄悄抽搐一下。

“梦到什么了？眉头攒得这么紧。想来不是太好的梦吧。”子夫浅滩。“此去京城，不知我还有命能与你得见吗？若是上天能有所眷顾，待我取了那大皇子的首级一定回来找你。”

说完，子夫再深看无颜一眼，转身便欲出房。

“你要杀大皇子？”

子夫僵住了身子。

“那大皇子何处与你为难了？”无颜直起身来，满脸戏谑。“再者，凭你本事，如何能闯进宫闱？也不怕叫人贻笑大方。”

子夫讪讪转身，只瞧见无颜懒懒倚坐于床侧，脸藏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唯独一双眸子却格外明亮。

“他是我的弑兄仇人。”子夫微微有些脸红。

“你不是忘却前尘吗？怎的就记住自个仇家了？”无颜冷嘲。“那个女人告诉你的？你还真是白痴到无可救药。”

“她是我的胞姐！”子夫的脸由红转白，人也微微有些恼怒起来。“我不许你侮辱她。”

“少笑死人。”无颜讥笑。“你凭什么就认为她是你的胞姐？或者说，你凭什么就认为自己姓荆？”

“你！”子夫气急，却又找不到话反驳，只能讪讪着涨红了脸，全身发抖。“你凭什么这么说！”

“就凭我知道你手肘上满是陈年伤痕而那个死女人不知道！”无颜也跟着生出些怒气来。“你若自寻死路那是你的事，只要别在我眼前惹我心烦就好。现在，滚出我的房间。”

子夫猛地睁大了眼，却在瞧见无颜满脸嫌恶后讪讪闭了嘴。僵站了一会，眼见无颜没了说话的心思，只能咬紧了唇。

“你，你多保重。”

“不敢。门在那边，慢走不送。”无颜冷哼，顺势闭上眼。

顷刻，门便被推开，复又阖上。等房里静下来，无颜恨恨睁眼，顺手抄起睡枕便冲房门扔了过去。

“混帐东西！居然宁可信那死女人也不信我！你死在京城好了！”

刺耳的破碎声后，门应声而开。无颜还在气头上，也未看清来人便复又狠狠开了口。

“还回来做什么？去陪你到宝贝姐姐啊！”

“我何时多了个宝贝姐姐？”

略带戏谑的嗓音夹杂着浓浓的笑意响起，无颜猛地别过头去。

“难为我方才还躲在暗处叫他来与你告别，哪知会惹出你满身的怒气。早知如此，方才我便不该一时好心放他进来。”幺哥浅笑，举着两串红果走到床边。“瞧，在这居然能看到这个，有没有感觉开心些？尝尝看味道如何。”

“拿开，别烦我。”无颜赌气。

“不吃吗？”幺哥皱眉。“我记得你好像最爱这种酸甜的东西。那会瞧见有人叫卖我特意出去买来。真个不吃？那我便送与橙戎了。”

说完，幺哥转身便作势要走。无颜也是在气头上，看都不看一眼。最终，走到门边的幺哥不着痕迹浅叹一声，复又转了身回来。

“怀安。”

“你是聋的吗？”无颜猛地抬头，双眼喷火。“说了几百遍不许喊！李坼，你不配！我叫无颜，花无颜！”

“好好，是我错。”幺哥苦笑一声，走到桌边将红果放下。“不喊便是，做什么生那么大火气？还是，方才那个不识好歹的家伙惹你不快？”

“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无颜紧盯着幺哥，阴森一笑。“用最无辜的脸说着最狠毒的话！只叫人恨不得剜了你的眼割了你的舌让你生死不得苦不堪言！”

“果然，最毒妇人心那。”幺哥浅叹。“睡得可好？”

“哼，有你的迷香在侧，我岂能不得好眠？”无颜冷哼一声。“橙戎呢？”

“我吩咐她去灶房煮些吃食。”幺哥笑，折回身来坐到床边。“若不是想要你少受些罪，也不至于给你用药。你最是怕痛，换药时岂不是让你遭罪？”

“少来。”无颜撇嘴，不忘挪开点身子避免与幺哥相碰。“若是连我吃点痛你都心疼，又怎么会放任别人取我性命？”

“怀。无颜，胡说什么。”幺哥皱眉。“我怎会任人对你为所欲为？”

“不会？”无颜眯眼，抬手便冲幺哥的身子一阵猛戳。“现在都有人对我下毒了！还不会？你知道下的什么毒吗？尸毒！她想让我变做案上鱼肉好任她宰割！”

“尸毒？”幺哥骤然变了脸色。“你说的可是真的？”

无颜一把扯开包扎结实的布巾。

“自己看。”

布巾脱落后，满布青黑的伤口便呈现在幺哥面前。只一眼，幺哥已经冷了脸。

“她好大的胆子。”

“哼，这才是你的好奴才。”无颜冷嘲。“姐妹情深那。”

幺哥猛地站起身来。

“去哪？”无颜明知故问。

“瞧瞧饭菜煮好没有。”难得幺哥还能笑出声来。“然后顺便剜了她的心给你进补。”

“不劳您大驾。”无颜也笑，身子一软，惬意地躺回床边。“喊她过来。”

“怎么？”幺哥略微眯眼。

“我要好生找找乐子。”

无颜冷冷一笑。

第十六节

“庄主。”橙戎叩拜道。“您唤奴婢？”

“坐。”无颜笑，翻出个杯来满上茶推到桌边。“二姐没有尝过我煮的茶吧？也对，就连你的幺主子也不曾尝过呢。”

“尊卑有分。您是主子，奴婢哪里能与主子您同坐？庄主您直接吩咐便可。”橙戎低声。

“主子？”无颜咧嘴一笑。“我哪里算是什么主子，大家心知肚明。你若不愿坐，便站在那，我不勉强。”

橙戎低下头去。

“你差一点便成功了。”无颜自行说了下去。“只差一点。可惜，你的运气不够，所以现在我还有命安稳坐在这，沏一壶茶，然后与二姐你聊些家常。”

“要杀便杀吧。我已经尽力了，到了那边也无愧小妹。”橙戎倒也不惊慌，只以平淡到无澜的口气缓缓道来。

“其实，你完全可以一刀了结我的性命。那会我昏睡，你明明有机会的，不是吗？”无颜笑，缓慢端起杯来浅啜一口。“偏偏选了个笨法子。我可不认为你是好心到唯恐我受了痛。还是说，你不想伤了某人的心？”

橙戎的眼中不着痕迹地划过一丝悸动。

“也难怪，他那个人，虽然性子古怪些，又有些狠毒，但真若对人用心了却也是个讨人喜欢的主，更何况生了张能蛊惑人心的脸。二姐你虽然心思缜密，到底还是个女儿家，会对主子动心实属平常，没什么不好启齿的呢。”无颜讥讽一笑。“若不是因着我害了你的宝贝妹妹，七个人中，独独二姐你是最不愿意取我性命的吧？”

“黄舸还是个孩子，嘴虽然毒，人却不坏。奴婢只是想不通，庄主何以不肯饶了她？”橙戎直直对上了无颜的眼。“还有老四。虽知你不是正主，这两年大家却也是诚了心的待你。老四更是将你当作亲弟弟来疼，你如何就能下得去手？”

“二姐。”无颜却是突然换了话题。“那日你们查探的消息，可是从东方来的？”

“奴婢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橙戎垂下头。

“我已经不再奢求能从你们口中知晓些什么，只确定一下方位。就连这，二姐你都不肯告诉我吗？”无颜有些怅然。“明明只要告诉我，就能换回你们的小主子，也能保全了自己性命。却偏偏执拗着不肯动口。到底是为什么？”

“那里，不是你能去的地方。”橙戎慢慢笑了出来。“纵使你可以去到那里，却无法见到。最后，伤心的还是自个。想来，你也真是可怜。”

“可怜？我只觉可笑。”无颜作势浅叹。“出去吧，我有些累，想再睡会。晚膳不用喊我了，吃不下。”

“你不杀我？”橙戎倒是真个意外起来。

“饭都懒得吃，哪里来的兴趣杀你？”无颜摇头。“若是你能过了幺哥那关，日后尽管随时来找我寻仇。不过，今夜劝你还是不要来。我心情不好，难保会不会生出些什么事端来教你追悔莫及。”

“你……”橙戎疑惑着看了无颜两眼，确定实在无法从他脸上瞧出些什么端倪后便讪讪低下头。“奴婢告退。”

“走吧。”无颜挥挥手，径自起身回床榻躺了下去。

门被轻轻阖上，片刻后又悄悄推了开来，幺哥闪身进来。

“听说你晚膳不想用了？”幺哥刻意放缓了步子，也一并放缓了语气。“怎么？下不了手搞得自己也没心情吃东西了？”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无颜闷闷开了口。

“嗯，约莫有三载了吧。”幺哥笑笑，顺势在床边坐定。“怎么突然问这个？”

“真当我三岁孩子随意就能骗过？”无颜冷哼。“当你还是个半大孩子时就已经有了满肚子的花绿肠子，别以为我第一次瞧见你时没瞅着你唇边那抹算计的笑。”

“你都说了是半大孩子了，自然也该知道咱们认识多少年，为何还要问我？”幺哥笑着反问。“再者，说我笑得奸诈，那你呢？小孩子一个，胸前还托着重死人的锁，居然还能冷笑。算起来，比较可恶的那个该是你吧？”

“怨我？”无颜斜斜扔个白眼过来。“要不是你爹心血来潮，我至于托着个锁四处招摇吗？害我这些年长不高，都是你爹的锁把我骨头压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