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我一生——禾灯

作者:禾灯  录入:11-07

梅子糕做成菱形,极好入口,软糯酸甜,甚为可口,晏流没多久便吃完一块,拿着另一块端详一会儿,忽然道:“这个,不如一人一半罢?”说着便要将那块糕拦腰撕开,却被孟子衿拦住道:“不是这么分的。”

说话间他已经把梅子糕拿过来,从菱形的尖头开始往下分,利索地撕成了两半,却又将看起来比较大的一半的递给了晏流。

晏流接过,咀嚼了几下,忽然隐隐约约地听见一脆嫩的孩童声音说着“不是这么分的”,然后一双小手抢过了一个白水煮蛋,用筷子将蛋竖着夹成了两半,“拦腰一夹,谁知道蛋黄你分得多还是我分得多啊。一人一半,就是要这样分才是一人一半嘛。不过——这一半看起来大一点,给你罢。”

后脑上一阵刺痛,这种种的只言片语与隐隐约约看见的物事,忽然间便又尽数不见,仿佛只是水中倒影,远看着明明有,近去触摸却又没有了。

第三十六章 未变

晏流皱起眉,不假思索地就伸手到脑后去揉,孟子衿一见便知他定然是又脑后疼痛了,想到风默跟自己说起的细针封穴,觉得自己冷汗都涔涔而下,不由叫道:“别揉。”手往书桌上一撑,整个人竟自从书桌上方直接跳过,一把抓住了晏流的手,“你……你不知脑后穴位所在,也不知用力轻重,胡乱揉只怕会让头疼更严重。”

晏流点了点头,任他伸指在自己脑后动作,孟子衿刻意绕开三支细针的所在,只轻轻为他纾解疼痛。他原本一直期盼着阿流与自己相处日久便能自行想起以往,然后他便可以开开心心地带着阿流回去见晏叔叔,可如今看来,阿流的忘却并非天灾却是人祸,痊愈起来竟是千难万难了。

晏流忽然轻声道:“我们以前,感情很好罢?”

孟子衿手细细一抖,心中想着可不仅仅是感情很好,口中只得道:“从小便一起玩,情分自然是不同的。”

晏流隐隐觉得似乎跟这个人之间并不只是“从小一起玩”,可又实在想不起其他。在孟子衿身旁的自在感与无拘束,便是在南容身边也从没觉得过,心中想起什么便自然而然地脱口道:“再过一月左右,我便要参加今年的春闱了。”

孟子衿“啊”了一声,仔细算来,分开那年是秋闱乡试提前到了清明,之后过了六年,秋闱三年一次,恰巧又过了两轮,那么今年确实是该有春闱省试了。想起当年阿流背着罪臣之子的名而空读满腹诗书无从应试,自己还动过要与阿流互换身份的念头,如今竟然阴差阳错,阿流能够光明正大的应科考,人世大抵祸福难料,也不知是喜是忧。

“其实云大哥会拿税册来给我看也是有理由的。”晏流微笑道,“我曾经帮着府里的账房先生看过账,有所不平处,我便仔细查了一晚上,只想着绝对不能委屈了谁。但是其实这个,只要并不是自己,很多人都是不介意的。阿容常说我是判官转世,什么都要仔细辨个黑白。”

孟子衿静静听着,忽然便想起阿流年幼时背脊挺直地跪在学堂地上的样子,还有阿流握着他的手细细地说是如何记得晏叔叔那块“明断秋毫”的匾额,是如何地希望若能出仕便要谨遵着这四个字,是如何地希望晏叔叔清白一生,终能平反。

他想那些融进骨血的东西,终是没有变的,阿流依然是他从小便认得和喜欢的那个,虽然温吞随和,对于自己认定的东西却无比地执拗,一点也没有改变。他轻轻搂住晏流的脖子,只为他那一段话,或者只为原来什么都没有变这个认知,忽然之间不知为了什么而感激得一塌糊涂。

仿佛只是习惯,他都没有思考过什么,便自然而然轻巧地把晏流的下巴挑起来,脸慢慢凑近过去,看着他温润清明的眼睛里露出一点疑惑的神色,又硬生生地停住了,抬起另一只手擦擦他的脸颊道:

“沾到墨……”

“哦?”晏流自己也抬手擦了擦,没看见手指上有什么墨迹,正待说些什么,却见孟子衿已经走到书房门口去了。

“我去看一下君子和不……墨玉。”

孟子衿飞快消失,带着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变。他懊丧地想。

君子和不哭依旧缠在一起,雨停了便在狐狸窝外面趴着,两只狐狸一起摊开了,像块大大的黑缎子。君子不哭原本都眯着眼睛,仿佛世上再没有比现在更舒服的时刻,闻到了孟子衿身上的气味,两只狐狸都一下子睁了眼,彼此久别后的思念在这几天修得差不多了,对主人的思念便与日俱增,一见孟子衿走过来,两只狐狸齐齐地“嗷呜”一声,张开爪子扑过来,直接把他扑倒在地。

“……现在这么热情干嘛?”孟子衿没好气道,“我没有带吃的给你们。”

君子伸出舌头来舔得他一脸口水,不哭讨好地不停在他胸口蹭来蹭去。两只狐狸今时不同往日,都吃得又胖又重,时间一长孟子衿被它们俩压得透不过气:

“快快给老子下去,哇你们想压死我!”

君子终于被他推到一边,哀怨地看着不哭继续耍赖粘着他,孟子衿一巴掌打在不哭头上:“名字都换了难得还肯记得我么?早就飞上枝头变凤凰啦。”

不哭自然是听不懂他话的,却也听出了他话里的戏谑之意,赶紧装模作样地呜咽了一声,爪子在他胸口轻轻地踏来踏去。

孟子衿噗地笑出来,双手推出,将它举高了一点:“来嘛来嘛让我仔细看看,这几年变了没有?——好吧至少是变重了,王府就是吃得好。”

晏流远远地站着,看那个人跟两只黑狐狸滚成一地,在刚下过雨还没干的地上沾得满衣污水兀自笑得欢快明亮,无所谓地裹了一身的狐狸毛和梅花样的爪子印。

这是他看起来极为熟悉的人,却又是这六年来从没有见识过的人。

那笑容便似一见眼前就能霍然明亮起来。

“哎呀呀。”南容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子衿子衿,你居然在这里不在书房。”

晏流回头扶他过来,听他继续道:“今天遇到护国寺的老和尚,便向他问了问你春闱的事。他说你在外漂泊多年而无根,总是无依无靠,既然有同乡过来,不如随同乡一同回去祭一祭父母,尽尽孝道。”

晏流一怔,他因对以往实无记忆,对于“祭拜父母”也没有主动想起,却不知即便是在他的往昔记忆中,他的父母也是不须祭拜的。然而经南容这样一说,他便忽觉自己不孝,在外六年而从未祭拜过父母,实在太不尽孝道,不是为科考的命数,也是应该要回去一趟的。

“我一想嘛,老和尚说得也不无道理。”南容道,“否则日后难免有人参你德行有亏。正好孟兄也在这里,他又是会武的,一路当是没有问题,我再给你加派几个人手,陪你轻车简行回乡一趟,你看可好?”

晏流听着他说话,看着还在跟两只狐狸追爬滚打的孟子衿,不知为何好像看到了湛蓝的天空与澄静如鹤羽的流云,春雨里泥土松软清香,青草新绿,仿佛一把捋去便是一手草汁。

他笑起来,道:“好啊。”

第三十七章 亭子

“不好。”

孟子衿这么说。

晏流停下了筷子,疑惑地看着他,南容没有停下口中的咀嚼,慢吞吞咽下了,才道:“孟兄有何不便之处么?”

孟子衿沉吟了一下,道:“是有些私事,不便说。”

南容点了点头,道:“正好我也有些私事要同孟兄说,我们呆会便单独谈谈罢。”

晏流想了想,道:“其实孟兄指点一下地方,不陪同我去也没关系的。”孟子衿怔了怔,摇摇头,道:“我不是不愿陪你去……”但是其他的,却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用罢午饭,晏流回书房去,南容向孟子衿勾了勾手指,道:“后面观风亭大约春景正好,孟兄跟我前去暂歇罢。”他说得理所当然,似乎浑然不觉春景再好也跟他无关,倒叫孟子衿愕了一下,才应道:“烦请小王爷带路了。”

王侯之家,庭院也是修得极为考究,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都错落有致,看来平常,却层次分明,草木新绿,看起来更是生机勃勃。南容扒拉着摆放在石桌上的果盘,取了一颗杏仁丢进口,道:“孟兄的私事可能说给我听么?”

孟子衿一路上已经想好说辞,道:“阿……子衿家中尚有几个当年十分疼爱他的长辈还在世,若是回乡,难免要遇及,然而如今子衿什么都不记得,我怕惹得长辈伤心。”

南容“哦”了一声,嘴里鼓鼓的,嚼了一会儿才道:“其实,据实说也无妨罢,长辈们总会明白的。何况,若是亲见几位长辈,说不准子衿还能想起些什么。”

他停了一会儿,听孟子衿没有说话,才继续笑道:“那里是家乡嘛。无论如何都不会对子衿有坏处,是不是?”

“何况,其实由孟兄指点一下地方,子衿单独前去,也并没有什么不妥。”南容又丢一颗杏仁进嘴,趴在石桌上懒洋洋地道,“但是有孟兄陪着我更放心些。我可以给他安排侍卫一起去,但是那些侍卫是我父亲的人,不是我的人。”

孟子衿听到这一句,猛然盯紧他,道:“小王爷这是何意?逸王爷他——他对子衿并不好么?”

南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也不是这么说。”

他直起身来,眼睛平平地移了开去,明知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却还是提起一只手放在眼前,如同在细细端详,道:“当年子衿刚到王府,缠绵病榻,好不容易痊愈,却又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我也问过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倒霉?子衿说,总算现在身体康健,衣食无忧,遇到的也不是歹人,对他都不错。他已经比很多人幸运。”

孟子衿心中一动,想起许多年前胡老大夫问起阿流觉不觉得辛苦时阿流的回答,胡老大夫说,这样的孩子,知晓自己有些什么,必是有福之人。

“哎哎,其实我想到自己。”南容有些自嘲地道,“其实我比很多瞎子都好得多,至少我曾经看得见。我知道各种颜色是什么模样,也见过阳光,这些都会永远牢牢地在我脑子里。不用靠想像,不会一辈子不知道白色是什么样子。而且衣食从来无忧。子衿那样的人定然在任何地方都能过得很好,但是我不行,我似乎想要太多东西。”

他出了会神,又回头笑道:“不好意思,我似乎扯得有点远。其实我是想说,我想你陪着子衿走这一趟,不仅因为你是我可以完全信任的人,更因为……对于子衿的家乡,你比较熟,如果可能,我希望你不仅陪子衿在那里祭拜父母,还能从此以后同他……长住在那里。”

“……”孟子衿瞪大眼睛看着他,瞪了许久才想起就算把眼睛瞪破了南容也看不见,才出口问道:“为什么?”

“先别问为什么。”南容对他笑得很有内容,“我知道,这个其实是孟兄很想得到的结果,不是么?”

是。孟子衿在心里应了一声,却还是忍不住道:“但是子衿不会愿意,他还有春闱要参加……”

“这个孟兄不用担心。”南容不知从哪来的自信,十分笃定地道,“他会愿意的。”

孟子衿待要再问,却见南容忽然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过了一会儿轻轻侧过耳朵来,慢慢靠近他,一字一字清晰地道:

“子衿应该会喜欢留在家乡多过留在王府。即便不是,如今圣上病体堪忧,朝中转瞬便是风雨欲来,在这种当口——”他一纸扇拍在孟子衿肩膀上,笑道,“我是一个瞎子,因此我更加不希望这逸王府里,还有一个人可能成为世子。”

说完这句他收起扇子坐回去,悠然自得地摇了几下,孟子衿看了他一会儿,道:“刚才走过那边的——”他伸手指着花廊,“是子衿么?”

“唔。”南容摇着扇子的手停了停,脸上露出一些奇怪的神色,“他每天差不多这个时辰从这里走过,回卧房午睡。啊,我倒是忘记了孟兄会武,听力并不下于我。”

“小王爷又何必如此自做小人。”

“哎?”南容好像十分惊异,“我怎么做小人了?”他苦思冥想了一会儿才恍然道:“啊,你以为我故意这么说好成全你和子衿?”大笑,“你也把我看得太好了。”

他又伸出扇子拍拍孟子衿:“计算着子衿经过此地的时间是真,但我说的话,也句句是真的。如果子衿不回家乡,我也会想其他的办法将他支开,我说到做到。只是刚才这些话,我不想刻意当着他的面说得一清二楚,子衿是聪明人,点到即可,接下去的,便拜托孟兄了。”

“哎呀。”他站起身来伸伸懒腰,舒展舒展筋骨,深呼吸了几口,仿佛解决了一桩老大心事一般,“凡事宜早不宜迟,我会赶紧给你们安排人手和车马尽早出发的。一路顺风,不要回头,不用想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脸轻松愉快的表情,简直像赶走了瘟神一样开心,丝毫不像作假的样子。

如果不是在孟子衿离去之前又加上了一句“听到京里有什么异动……或者逸王府有什么异动,也别回来”的话。

一天之后车马人手行李便尽皆备齐,南容一大早便送他们出了门,甚至未向其他任何人道别。晏流上车前似乎还想对南容说些什么,却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孟子衿在马车上遥遥地往后面望了一望,南容斜靠在门边上,手里握着早饭后端来的茶杯,也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什么,轻轻往上举了一举,如同干杯送行的姿势。

第三十八章 客栈

君子和不哭蹲在马车顶上,时不时不满地用爪子挠着车顶,让车里的人不停地听着那让人牙齿发酸的刮擦声。

马车已经驶得回头再也望不见逸王府,晏流忽然道:“停一停。”

两个侍卫扮作的车夫闻言勒住了马,回头道:“子衿少爷有何吩咐?”

晏流道:“我们先去城中找个客栈落脚,不急着出城了。”两个侍卫面面相觑了一回,虽然不知他是什么用意,然而南容之前便吩咐过了一旦出门一切均需听子衿少爷吩咐,便也不多问,甩了甩马鞭,转了方向。

孟子衿一面盼着回墨延县,一面又烦恼当真回去了该怎样向晏流解释那种种事情,正矛盾不堪,忽见他如此吩咐,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我……参加过春闱再回去。”晏流轻轻皱眉,“不过只剩一月时间,这一来一回,路上若有什么意外耽搁了,便再也赶不及春闱了。”他抬起头来,向着孟子衿展颜一笑,“春闱放榜之后再回,爹娘也会更高兴地看我衣锦荣归罢?”

孟子衿低声道:“但是这朝政之事,实在没什么好。”

“我知道。”晏流点了点头,伸过手去,极为自然地捂住了他的手,“所以阿容才会急着赶我走,对不对?”

孟子衿看着盖在自己手掌上的手,不由得轻轻收拢手掌,珍而重之地慢慢握住。

“他从不会担心我威胁到他的世子之位的。”晏流道,“因为他从来不在乎他那个小王爷的名头,也不喜欢当世子。”笑出来,“他只喜欢赌钱。他让我们回去祭拜爹娘,没有必要让君子和墨玉跟着我们去的,两只黑狐狸有点太招人注目了。让君子和不哭也跟着,只是因为他已经不准备让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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