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我一生——禾灯

作者:禾灯  录入:11-07

半晌之后,他抬起头来,看着晏流似乎水色更甚的眼睛与细细起伏的胸膛,便又低下头来在他唇上舔了一下,低声道:“剩下的四礼,等你金榜题名后再补上罢。今日要好好休息,不能累着了。”

说罢便在他身侧躺了下来,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晏流转过了身,将自己的脑袋也缩进他的怀里去,在一片温柔暖意之中安心地睡着了。

第四十一章 王妃

送晏流入了考场,孟子衿一下子变得无所事是起来。他在京城六年,大部分时间都只在九曲水度过,对于京城风物一点都不熟悉,想了半天,能歇脚的地方除了九曲水,便只剩下逸王府。如今逸王府不能去,九曲水有遇到风莲的危险,随便闲逛,便先跑去那家染字多一点的染香坊看了看,这店铺积满灰尘,大门紧闭,看来老板许是搬走,真的不会再开了。

他痛苦挣扎了半天,还是决定回九曲水瞧瞧师父,师父师兄当日都大伤元气,如今不知好一些了没有。

真正是应了怕什么来什么,孟子衿一踏进大门便和风莲撞了个正着,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什么,想了半天才道:“师兄伤可养好了?”

风莲点了点头,道:“并无大碍了。”他说完这句,才似乎反应过来,看着孟子衿皱眉道:“你不是回家乡去了?”

“啊……”孟子衿刻意拖长了音调,努力拖延着时间想借口,瞥眼看到风莲手上托着托盘里放着一整叠的纱布与金创药,登时心下一惊,“是师父受伤了?”

风莲顿了一下,道:“……不是。”说罢也不解释,径自走开,孟子衿连忙跟上去,他倒也不阻拦,一直走到自己卧房门口,门一推开,孟子衿便双眼发直张口结舌——

那床上躺着的分明是南容。

怎么一心想避开的人不过是回了趟九曲水便凑齐了,他心里嘀咕着叫苦,看着风莲走上前去给南容换药,原来受伤的竟就是这位小王爷。

南容闭着眼躺着,也不知是睡是醒,孟子衿生怕这位小王爷耳朵厉害认出自己,赶紧退了出去,在房门外耐心等到风莲出来,才讷讷地问道:“师兄,这是……”

风莲托着托盘继续自顾自走,边走边道:“出了点事……”皱了皱眉,“逸王爷下了狱,是因户部侍郎擅吞税款的牵连,还未定罪,结果难料。云凌降了职……其他的,皇上似乎还未有所发落罢。”

税款?孟子衿愣了一下,风莲对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不见得清楚,他却隐隐知道多半跟那本税册有些关系。可是阿流不是说过那税册不是什么大问题,怎么转眼又变成户部侍郎擅吞税款,甚至牵连到了逸王爷?这朝政之事,果然盘根错节复杂难料。

“那南容小王爷又是怎么受的伤?”

风莲走到药房,一边整理纱布药物,一边道:“……簪子。”

孟子衿愕然:“什么?”

风莲用手指抵了一下右小腹,眼神微有些游离,慢慢道:“那位王妃,因逸王爷下狱,似乎受了些刺激,盼了一个月,自己的养子也没露面,便去逼问阿容……不是,逼问小王爷,问自己的养子被他弄到哪里去了,小王爷只道不久会回,这位王妃却突然发了狂,便拔了头上的簪……”说到此处,他又忍不住皱了一下眉。那支金簪入肉极深,便是他看了也觉得可怖,所幸的是总算没有伤到要害。南容向来养尊处优,从未受过这样厉害的伤,一念及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他自己都觉得心里发颤。

孟子衿稍稍想了想,风莲说的多半就是那位被南容小王爷称为“雅姨”,收养了阿流做养子的王妃。可是阿流不过是她的养子,他在逸王府那么多天都从未见这位王妃出来与阿流共享什么天伦,怎么如今阿流不见,她倒是反应如此之强烈,好似没了亲生儿子一般?

“总之,最近不太平,乱得很,能避便避罢。”风莲淡淡地道,“还有那个养子,不是应当跟你一起回了家乡……”

“那个养子,就是阿流啊。”孟子衿愣愣地道,“就是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找的阿流啊……他与逸王妃绝不会有什么关系,王妃为何会为他而刺伤小王爷?”

风莲沉默不语,半晌之后开始向外走,示意孟子衿跟着过去,道:“逸王爷一朝下狱,其余有所牵连之人都不敢有所行动,小王爷受伤,他的生母如今又尚不知去向,王府中没有人主事,那位剩下的王妃又状若疯狂,无人管束只怕会出去伤人,因此我将她带回这里锁起来了。”

孟子衿从不知这些天来会发生这么多事,想想自己与阿流在外过得太平自在,不由得暗暗惭愧,忙道:“是,师兄一人顾全这些太过辛苦了,我来帮手。”

他犹自记得与阿流分开的那一年,在人群中踮脚瞧着出行的逸王爷一行,那位满脸病容的美丽王妃,当时还觉得她瞧起来十分面善,颇有些亲近的意思,如今再见,她却是憔悴不堪地被锁链松松地拴在床上,风莲显是怕伤到她,只松松捆了一圈,仍放了可活动的空间。她看起来面容枯槁,头发虽然还算整齐,却已经夹杂着一根根的灰白,竟似迟暮。

在一旁打盹的小丫鬟听到开门声连忙站起来,向风莲道:“今日王妃一直好好睡着,没什么事。”

风莲点点头,道了声“辛苦”,转过眼去看着逸王妃,眼神颇有些复杂的意味。仿佛是感受到他的目光,逸王妃腾地睁开了眼睛,扫了他一眼,却更快地将眼神定在了孟子衿身上,牵连着锁链的手忽地抬起,口中竟然喃喃地道:“子衿……子衿……”

孟子衿呆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扭头看了一眼风莲,风莲也不明所以,只得道:“她神智不太清楚。”

“子衿,子衿……”逸王妃哽咽地道,手被束缚着无法伸得更长,却还是努力地向着孟子衿伸过来,喃喃道,“你,你父亲是姓孟的,是不是?你的生辰是四月初六,是不是?你从小戴着一块锁片,上面写长命百岁平安喜乐的,那,那是我亲手刻上去的……”

孟子衿脑袋轰的一声便一片空白,茫茫然看向风莲,记忆中各种与此相关的片断都仿佛有些串连起来,却又连不顺畅,有什么可能在胸中呼之欲出,却一点都不敢去碰触,一点都不敢再去认真想,只有耳中不停充斥着逸王妃喃喃地唤:“子衿……子衿……子衿……”

第四十二章 牢狱

孟子衿不敢多想,只赶紧出了门。门外阳光忽然刺眼,他呆呆地抬手捂住了眼睛,不禁心想,怎么不过是半日功夫,心境便能变化得如同天地之差。

之后几日他都忍不住每日去看望逸王妃,帮着那小丫鬟照料她的饮食。逸王妃神智确实不清,只是看到他时便会高兴,偶尔抓住他的手叫“子衿”,眼睛里带着温柔的神色,却又常常一下子转为凄然,喃喃念着“对不住你”。

孟子衿不愿去想其中原委,只一心一意地照料她,她愿意说话时便陪她说一会儿话。

如此过了八天,算算晏流便要出考场了,孟子衿准备着去接他,却全然没有了之前想像中的雀跃欢喜。还没出门,便有一群侍卫模样的人闯进了门来,风莲闻声出来,还没来得及开口,为首的侍卫便道:

“自逸王府搜出户部税册,逸王府现存家眷都存有嫌疑,奉命前来带逸王妃,逸王世子,逸王养子至大理寺问案。”

南容伤未好全,不过刚能起身,若是被带去关押,吉凶当真难料,念及此处,风莲一下子握住了袖中的剑柄,却记起南容嘱咐过他的话,终于迟迟没有拔出。

那侍卫见他没有反应,便微微一颔首示意,其余侍卫立刻分散各处,没多久便将南容与逸王妃架了出来。为首之人四处望了一下,道:“逸王殿下的养子不在此处么?莫非已然逃逸?”

话音刚落,他便听见风莲身旁的少年人抬起头,声音不大却认真地道:

“逸王殿下的养子,是我。”

“原来孟兄还有这种望月感怀的习惯。”

坐在牢里发呆都能被说成“望月感怀”,孟子衿看了一眼小得根本只能透风的窗口,哭笑不得地回过头道:“虽然现下身在牢狱之中,但小王爷身上有伤,还是该找着机会好好休息才是。”

南容脸色尚有些苍白,手一挥才想起折扇已经不在手上,只好仍是装着风度翩翩的模样,静静地靠着墙壁坐下,道:

“老是在床上躺着也不行啊,你那位师兄只要看到我坐起来便立刻把我往床上按,躺得我浑身酸痛。”他仿佛是故意一般地哀怨叹气,“如今知道你和子衿居然还没出京城,子衿居然还在考试,你居然还冒充了逸王养子被抓进来,我更是睡不好觉。”

孟子衿低下头,低声道:“牢狱之苦若不能避开,便由我替他受。”

南容默然,良久才道:

“牢狱无聊,既然暂时还等不到提审,料想孟兄心中也疑惑多多,不如我来说个故事给你听。只是——这并不是一个好故事。”

他听孟子衿半晌没有回答,便只当他默认,继续说道: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我父亲时,我叫了你衿兄罢?”

孟子衿已经意识到他要说什么,虽然极想吼“不要说”,却仍是忍不住想听下去。他对那唯一一次见逸王爷的情境记忆犹新,还有南容偷偷在他肩膀上写的那个“不”字。现在想来,这种种怪异似乎都有了解释,却仍是叫他不敢往深处去想。

“同乡的人,同叫子衿,虽然也可能只是巧合,或是邻里相约,但总是有更多其他的可能,何况从子衿到王府,他便从不记得以前的事。”南容的手还是做出一种挥着扇子的姿势,淡淡笑道,“再加上若知道以前的一些旧事,推断出一些事情来并不很困难。那时我不过不想让父亲知道你叫‘孟子衿’,过后父亲却跟我说——”

他的手摸索着拍上孟子衿的肩膀,慢慢道:“说他把子衿接回府不过是为了安慰雅姨,至于这个子衿是不是真的,反正无论真假,都不是他的亲子,他并无所谓。雅姨在你出生后不久便回了家,不记得你身上有什么记认,当时父亲与雅姨前往墨延县找孟子衿,雅姨不过是见到子衿在县令指过的那家人附近,戴着长命锁片,手上有茧子,便觉得多半便是那家人的养子,那便多半是她的儿子了。而你——父亲说,当时他让雅姨带着子衿先行回府,雅姨动身后不久墨延县令便接到了报案,说晏家的儿子丢了,他那时便知只怕是认错了人,可是——他不打算说清楚,认为就这件事,将错就错便可以了。”

“府里的这个子衿长相清秀,虽然与雅姨并不十分相像,但也没什么证据说肯定不是她的孩子。你便不同,眉目之间,多少都带了雅姨的影子。便如两只不同种的鸟,也许总有相似之处,但总要等到另一只同种的鸟出现,才发现同种毕竟是同种,一眼便能认出。”

“雅姨的祖籍便在墨延县,早年还是闺中大小姐时对故乡十分向往,偷偷回去了一次。大小姐嘛,出门在外,举目无亲,很容易便被逼入绝境,如果这个时候有谁出手帮了一把,自然很容易心生感激。”南容仿佛在说故事一般,说得平静而温和,让孟子衿尽量放松下来听,“大家闺秀,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于情爱之事,最多听一些话本故事,民间传言,可能有的时候,很容易便……”他想了想,斟酌了一下措词,“不是嫁给某个人,而是嫁给一个‘不受家族约束寻求真情至性’的故事。”

从孟子衿的名字便可以看出来了,骆雅当年确实只是嫁给了这样一个故事——故乡奇遇,救美英雄,连儿子的名字,都套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是那种陪着普通人粗茶淡饭的日子又不是每个大小姐都能过的。想像的故事与现实的情状总有差距,而且差距还不小。所以她回了家,老老实实地嫁给了原本便定下要嫁的王爷,却又在多年以后开始思念自己的那个儿子,毕竟,是骨肉至亲。

南容又轻轻叹了口气:“我早知这些却仍瞒着你和子衿,确实不过是私心,我甚至想就这样将你和子衿骗回墨延县不要再回来,永不知其中真相。只因我的父母,在这件事情上,十分对你不起,也十分对子衿不起。但我实在很不想……难得的能够做朋友的人,都必须与我反目。”

他说罢这些一时便不再说话,孟子衿却知道他隐瞒的不止这些——若果自己的母亲果然是这位丞相家的大小姐,那么也许父亲的死,自己当年的病,阿流的失忆,都同那位逸王爷脱不了干系。

他伸出手紧紧抱住了头,半晌之后抬手捏成拳,向着南容狠狠地捶过去,却“砰”的一声,终是砸在了他脑袋旁边的墙壁上,手指被墙壁震得生疼,一团乱麻的脑袋却似终于清醒了些,低低道:“这些——不关你的事。”

第四十三章 主考

天还没有亮透,太阳散发着暧昧不明的光线,却因为雪亮刀剑的反射而忽然之间变得耀眼。之后那些雪亮的利刃忽而被血色沾染,入肉之声干脆清晰,那么多血一起喷涌而出,从滚烫而慢慢变冷,最后只凝结了干在脸上身上,揽着他腰身的手却一直是暖的,从未放开过。

然后便有一双同样温暖的手将他抱起,有个跟他差不多的孩子手上拿了湿热的布巾,说“给你擦擦脸罢,血干在脸上不舒服的”,后来又陪着他一起哭。父亲的胸膛变得冰冷而毫无温度,但是蜷缩在那里睡觉依然觉得心安,那双温暖的手将他重新抱起来,跟他说,能不哭的话,就算了。

孟子衿从轻微的颤栗里醒过来,父亲死时的情景多年都未曾回想过,却在此时悄然入梦。

他忽然意识到,他是何等的幸运才能遇到晏叔叔和阿流,他们不计较他父亲的错,对他那样好,让他活得那样安稳,有那样美好的童年,以至于让他这么多年都未曾想起那些惊悚可怖的回忆。

阳光从窄小的窗子里照进来,让他得以看到微微弓起身躺在唯一一张床上的南容,脸色苍白,眉间皱起,似是睡梦中也不得安稳。他忍不住想,似南容这样的人,说不定从小到大就从没有真正安稳过,相比之下,自己真是幸运了太多。

知晓自己同逸王妃的关系,知晓逸王爷这个自己从小到大只见过一次的人也许正是自己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要说不恨是绝不可能的。虽然身陷牢狱之中,却仍然叫他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插翅而出,亲自向逸王问个清楚,亲自手刃仇人,心中的滔天怒火才能得以平息。

然而“杀人”这两个字骤然出现在脑海,还是让他浑身一激灵。他慢慢回忆着从小到大的情景,想着晏叔叔和阿流,这两个人,使得他在父亲横死之后,所得的回忆,尽是好事。阳光微温,却让他渐渐想清,他现今最大愿望,只是与阿流回乡,好好地承欢晏叔叔膝下,再不让阿流或是晏叔叔受半点苦楚。

这个最大的愿望,与报仇丝毫无关。若是一时激愤而报仇雪恨,他是要日后独自逃亡,还是害得阿流同他一起颠沛流离?更何况,如今身陷囹圄,能不能安然出去,尚是未知之数。

对于朝中争斗,他丝毫不懂,更不愿介入,因此一点都不清楚如今的事态到了何种地步,不知阿流在外如何。还在怔怔地想东想西,却听南容道:“醒得这么早?”

推书 20234-11-07 :柳儿——久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