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这次会许了一同赴宴?」清祝言悄悄往后扫了一眼,五皇子跟在最后,还落下一段距离,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身上的单衣被风贯的几乎鼓起,看起来倒是漂亮,不过冷也是肯定的了。
「一会你就知道了。」李博回答。从他的表情看来真是一点都看不起五皇子。
宴会改在御花园的水上榭举办,亭台临水而立,取了海鲛纱作帐,这纱的好处就是看起来透明轻薄,其实坠性极好,密不透风,榭内又燃了炉火,里面温度已经温暖如春.
众人在寒风之中行走了一段时间,身体已经微微发热,又大多穿着狐裘貂毛之类厚实的大氅,现在蓦然进了水上榭,顿时一阵手忙脚乱,不无匆忙之间手足无措者。
这样看来,五皇子的一身单衣才是正好,唯有他一人,携手站在一旁,一派优雅闲适。
清祝言体寒又易得病,而且本身不易出汗,所以没有立即除掉狐裘,只是看着五皇子,
心中的不悦却更加重,难道他早就猜到德钦帝会在水上榭设宴,才特意如此?
看来,他在自己父皇身上下的心思也不少啊。
清祝言冷笑,这个不但是个伪君子,还是个趋炎附势的人,真是浪费了那一身清冷的白梅香。白梅香……,不该如此势利。
「小清。」德钦帝招呼清祝言道,「试试这个。」
清祝言落座在德钦帝左手旁,右手是当朝大皇子,李肇。
李肇是惠皇后亲生,又是嫡长子,按理来说,早就该被立太子了。只是……,说起来,李肇这人半点没有继承德钦帝的威严气概,也没有丝毫惠皇后的秀美,圆盘般的脸上需要努力才能找到那副绿豆小眼,身材又矮厚的像草垛。听说,有次德钦帝大发脾气,所有人都被吓得站着发抖,只看见李肇坐如洪钟,德钦帝更加的生气,大怒着走近几步才发现李肇其实早就已经站起来了。
清祝言暗自叹了口气,接过德钦帝递来的玉杯,这才发现是一杯酒。
可是这酒却与普通的酒不一样,这酒颜色微红,在羊脂白玉杯中好像是采荷女颊旁的一抹嫣红,更像是情人亲吻过后红肿的唇色,入口之前,香气萦绕,入口之后,酒味清冽异常,竟是让人觉得猛一机灵,再细品时,一股缠绵味道在舌间,久久不散。
清祝言一笑,酒是好酒,却怎么让他觉得酿酒的人戏弄人的味道?
「欲露还遮。」清祝言笑着嘟囔一句,转而面向德钦帝道,「果然是好酒,不知道是哪位酿酒师傅酿成?」
「熙儿。」出乎清祝言意料之后,德钦帝看向居于末座的五皇子,「这酒叫什么名字?」
「匆忙之间酿造成功,还没来得及取名呢,恳请父皇赐名。」他起身拱手道。
清祝言这才知道,原来五皇子名为李熙。这酒就是他酿的。
当朝太平盛世,诸多皇子有些小小兴趣倒也不足为奇。
德钦帝对于李熙的要求欣然答应,「熙儿上次告诉我,这酒最重要的一味酒引是白梅吧。」
白梅!?清祝言一凛。
李熙点头称是,德钦帝略为沉昤,「那么,就叫梅颜吧。」
皇上说什么,大家都会拍手叫好,只有清祝言冷眼看向李熙,一腔怨火。
他折了白梅一身傲骨!本应该是在寒风中傲骨铮铮的白梅,他竟然把它们掰散了揉烂了摁在酒中,腐了一身清白,落得让众人如此轻薄的对待,还是以一副放浪形骸的姿态。
李熙!原来这才是你能来宴席的原因。
清祝言眼色沉沉,李熙对视而来的眼睛,却是坦然,透出丝笑意来就退了回去。
宴席途中有人提议玩掷壶,不过是将箭投入壶中的游戏,德钦帝倒是喜欢,就让众人来玩。清祝言玩这个早己驾轻就熟,但是大家心中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这个游戏的第一名自然是李肇,他是大皇子,成为太子的机率最大,就算他蠢的像猪,也得给面子给足。第二名就是给清祝言。
只是这次的第二名却是李熙,他玩的漫不经心,但是准头极好。
清祝言心中的恼火一股脑地就发了,好容易按捺到德钦帝退席,清祝言刷地掷下羽箭。
众人见他这样,都不敢做声,只有一向交好的李博过来问他怎么了,清祝言也不回答,转头就走,没想到,刚刚走回到梅苑,李熙却是施施然地站在自己面前。
「你在生气?」李熙开口问清祝言。
李熙的声音很温文,不高不低不急不徐,像是来自他的母亲,一股江南的味道。
清祝言不屑地看着他,然后绕开他像是绕开什么污物。
「小清公子,你不是也输给了李肇么,又何必生气同样输给了我呢?」
「那是因为是我让李肇赢。」清祝言忍不住对李熙气道。
李熙闻言,突然笑道,「可是我不想让你。」他突然靠近清祝言的耳旁说道,「以后就习惯输给我吧。」
清祝言猛的退开一步,捂住被吹热的耳廓道,「你在说什么!」
张牙舞爪的清祝言像是倒了毛的小猫,李熙饶有兴趣的笑道,「这个理由大家不都心知肚明吗?」
李熙笑容温和,眼神却很是锐利,仿佛在说他与自己不过是一路人物罢了。
清祝言气结,拂袖就走。
自那之后,清祝言就再也不想见到李熙。这个人把谄媚做的太坦荡了,正是因为这样,更让人觉得在他面前无从适之。
可是事清偏偏就那么凑巧。那一天在花园与李熙根本就不愉快的谈话被偶然路过的德钦帝看到,误以为他们关系还不错,所以清祝言原本想来漠北游玩的旅途李熙会同行,虽然皇帝陛下应当是好意。
不,这不是凑巧,根本就是被莫明其妙设计了一次!清祝言更是气的有血都没处吐,干脆也找个机会在德钦帝御前出了这个点子。
你不是喜欢漠北吗,那就一辈子都待在这里吧!
清祝言总算觉得出了口怨气,可李熙面容沉静,淡然,一直以来都好像没有可以让他动容的东西一样。这不由让清祝言产生一种无力的恼怒,自己从来都没被人视若无物过。
「两位怎么还站在帐内?」
清朗的声音打断对视的两人,一名身着翠色衣衫的男子自帐后走了出来,笑意挂在他的唇间。这是清祝言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见到卫迅。
这名骁勇善战,被誉为本朝第一勇士的将军,原来是如此温文清秀的人。他已在漠北镇守了十八年。十八年的时间可以让嗷嗷待哺的婴孩成长为人,也足以让幼儿成长为顶天立志的男子。严苛的岁月让他的双鬃过早地染上白霜,连眼角也是疲惫的皱纹,可是眼神却有让人折服的气度!智慧,通达,仿佛站在就是一座不倒的山麓。
就是这个人,撑起了一方的平安。
「卫帅。」清祝言满心敬意,收起一身骄纵,端端正正的向卫迅行礼。
卫迅为人谦逊,即使是面对比他小的人也是礼数周到地还礼,「久闻小清公子大名,今日得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愧是被誉为本朝美玉的人。」
「卫帅谬赞了。」
虽然这些话听的多了,不过从卫迅嘴里说出来,清祝言却是微微脸红。
「五皇子。」卫迅又转向李熙,眼眸透出不同寻常的温和。
「一别经年未见,今日得见君之风采更胜当年。」
李熙恭敬道,难见的尊敬之色。
清祝言不由心中奇怪,狐疑的看向李熙,难道他曾经和卫迅见过面吗?不过再一想,可能他也是和自己一样,远远瞥过卫大将军吧。
卫迅朝李熙轻笑,平手请他与清祝言坐下,「这几日我因到边疆巡视所以未能为两位接风,还望见谅在下。平日虽同朝为官,却又因为职责所在而疏于走访,实在是让卫某人惭愧。」
「哪里哪里。」两人客气道。
「如今见到两位,果然是江山自有人才出,实则是国之大幸。」
「卫帅过誉了。」李熙笑答,「这几天参加兵士操练,令李熙大为赞叹,不愧是卫帅带出来的兵,果然风纪无双。」
这两人场面上的话一套一套,清祝言是懒得凑热闹,只是安静的坐在一旁打量卫迅。
卫迅虽然风采卓然,不过脸色却是透着些许青意,唇色也发白。难道真的像传言所说,卫迅的身体一向不好?特别是现在,他的杯子里面好像也不是酒,倒是散发着股药香.
清祝言虽然心里有疑惑,只不过这个问题太敏感了,并不好问出口。
想了想,清祝言向卫迅问道,「不知道此次将军在边界巡视,可有什么收获?听说不久之前,白承族曾有过一次小的叛乱?」
卫迅笑了笑答道,「漠北气候严苛,民族又多,大家生存的都不容易,倒是偶尔发生些小磨擦。」
清祝言眼睛微微一眯,将叛乱说成是小磨擦,看来卫迅对于当地蛮夷的态度可不像他杀戮外敌那般严酷。
「卫帅果然宅心仁厚。」清祝言淡淡一笑,「只不过有的时候,应该让那些贱民明白,什么叫做臣服。在卫帅御下时尚且如此,那么以后呢?他们就是欠教训,不知道无论是因为什么,反抗只有死路一条。」
卫迅静待清祝言说完,宽容忍让的几乎不像是一朝名将。
「卫帅,无谓的宽恕只能给朝庭带来数不清的麻烦,人心可是贪婪的。」清祝言淡然道。
卫迅反倒是笑了,「在下一身战功也是由杀戮而来,本是没有立场来说,不过在下只记得曾经一位善毒的江湖朋友告诉我,若使毒之人不能谨记毒物有毒,则毒则更毒矣。」
清祝言微微一愣,过了一会垂首回答,「卫帅所言极是,祝言稚子无知。」
对于清祝言的坦率态度,卫迅举杯一笑,带过这碴,「两位,今日不谈国事,尽求宾主畅饮。」
清祝言一笑,亦举起酒杯,看到李熙望向自己的一双黑眸,眼神中有几分莫名的探究。
酒过三巡,卫迅已经显出疲态,李清二人知道他长途跋涉早就累了,就寻了个藉口早早散了席好让卫帅休息。柴靖渊则留下料理善后,没有送他们回营。
帐外暴雪已经小了许多,扬扬洒洒,倒像星星的碎屑般飘然而下,让风显得不再那么寒冷,反而透着股清凉的味道。
清祝言深吸两口气,看着远方的巍峨山脉,火光映照,雪色在月亮之下泛出一片莹蓝,高低起伏如同卧龙在野,傲然端倪。
「江山如画。」清祝言感慨万千。
「试问谁家天下。」李熙道。
清祝言闻言一楞,李熙却是轻笑,双眸炯然如星般斜瞥而来,那一刻,他如梅苑初见般并无二致,一漾的傲然不羁。
清祝言不由微愣。
李熙突然伸手过来,清祝言下意识的往后退开一步,他的手指还是擦过自己的脸颊,耳畔,直至一缕黑发从李熙手里滑下。
「干什么?」清祝言怒道,脸色愠红。
李熙笑着举起一片枯叶,然后又放开让它飘开。
知道是自己错怪了他,清祝言半是尴尬半是恼火,避开了李熙的眼神,随后脸色又一红哽着脖子吼李熙,「我可以自己动手!」
「祝言,你的头发摸起来很舒服。」
「啊?」清祝言怔忡。
李熙淡淡一笑,也不解释,转身向自己的帐篷走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了,清祝言才回过神,脸上一路长红。
小袖看着匆匆忙忙回到帐篷的清祝言,奇道,「少爷喝了多少?」
「是被气的!」
清祝言恨恨地将狐裘解下扔在地上,「我要把那只爪子给剁下来!」
小袖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收起狐裘就离开了,留下清祝言一人坐床上生闷气。
第二日一早,清祝言本想再去见见卫迅,没想到卫大将军又出门了,心情顿时失落极了,只得躲在帐中独自饮酒解闷。
突然之间,帐篷被人掀开。
「是梅颜?」掀开帐进来的人是李熙。
换下戎装的李熙穿着一套浅黄衣裳,银丝绣着风雷纹沿衣襟而上,随风而动,衬得他清朗不凡,虽非新衣,但是绣工之好也是少见.
可是清祝言见到是他,本就失落的心情愈发低沉,何况帐内无人,干脆连点表面功夫也不做,继续卷在狐裘之内,淡色绸衣伏贴身体,仍旧看出少年身体青稚的痕迹。
「你又不喜欢梅颜,为什么千里迢迢带来漠北。」李熙不以为忤,反而撩起衣服下摆坐在清祝言对面。
清祝言皱眉,这种样子,自己仿佛是被他环在怀中一般。
略退了退,清祝言瞪李熙,「你干嘛偏要用白梅?」
「白梅性冽,冰清玉凉,在冬日里除了它还有谁可入酒。」
见清祝言皱眉皱的更狠了,李熙笑道,「我记得清夫人在世时,大家都称她做白梅夫人,是吗?」
他知道!知道白梅在自己心里已经是母亲的代表,竟然还这样!
「李熙!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折辱白梅!?」
「折辱?」李熙不解。
「酒中滋味,你这酿酒之人难道不知道!?这么媚态百出,怎么是白梅该有的姿态!」
「祝言,又是谁规定了白梅只能傲骨铮铮?」
李熙堵了清祝言一记。
清祝言气到不行,一扬手就将酒瓶抛出,洒得帐内炉火轰的一声燃起,酒香扑鼻.火光之中,李熙的脸色幻变,看不清他到底想些什么。
清祝言向李熙命令道,「方子拿来!」
「你想怎么样?」李熙并不生气,冷静的问道。
「我要这世上再不见这梅魂!」清祝言冽然道。
李熙反倒是笑开,「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有资格这么说。」
「李熙,你觉得我如果向皇上请求,他会不答应吗?」
「那你现在就回京啊,在父皇面前哭诉吧。」
李熙好像觉得很好玩似的逗清祝言,「只要你哭,没人会忍心拒绝你。」
「你什么意思!」清祝言怒道。
「喔……,我只是想到一个想要糖却要不到,只能回家向大人哭诉被人欺负了的小孩。」李熙眼色转冷,伸手压住清祝言,顿时清祝言便感到动弹不得,一头黑发散乱披下,白晰的颈脖微微扬起。
「本朝美玉也罢,小清公子也罢……,不过是个孩子,……,而且还是个要人哄的小孩。如果没了父皇与你的父亲,你就什么都不是了。」李熙微笑着,手背顺着扬起的弧度慢慢下滑,滑到清祝言的衣襟内。
清祝言啪的一声甩开李熙的手,冷笑道,「那也比谁都不要的小孩好。」
如果不是被彻底忽视,凭自己在宫内频繁的走动,怎么会不知道还有个五皇子?
「……!」李熙的脸色火映照之下,明灭不定。眼眸居高临下,看不到一丝情绪。清祝言冷笑着直视回去,针锋相对,毫无惧意。
「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
久了,李熙才淡淡说了句。
清祝言皱眉,他怎么像是认识自己很久了?手中突然被塞了样东西,李熙放开清祝言,起身离开。清祝言疑惑的展开手中锦帛一看,是梅颜的配方!而且那字迹竟然十分熟悉……
清祝言一惊之下,什么也不顾地奔出帐外拉住李熙,「你手上怎么有我娘的遗物!?」
「怎么就这样跑出来了?快进去!」
李熙皱眉看着着单衣,甚至来不及穿鞋的清祝言。
的确很冷,清祝言冷的直抖,但还是固执的抓住李熙,非要他给个答案不可,「快点说!」
李熙侧头叹气,正当清祝言以为他要坦白的时候,自己却是被他打横抱起,还不及惊呼就已经被这个家伙抱进帐内,丢到软烟罗所遮的床上。
虽然是铺了厚厚皮草,这一下还是摔的生痛。
混账李熙……,竟然一点都不手下留情。
清祝言俯在床上,疼的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
「想知道?」李熙一脸诡诈的笑着靠近清祝言。
明知道这家伙绝对不会那么容易放过自己,清祝言还是只能咬牙点头。
在自己八岁时娘就病逝了,之后爹怕睹物思人,整个清府里所有娘的东西都付之一炬,甚至严禁其他人谈论起她,而娘根本就没有其他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