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的冲动。
衬着病房里雪洞般的装饰,范贫血的皮肤有种透明的感觉;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子射过来,穿过他棕
色的头发,把它们变成金红色。只是近十天不见,范消瘦得很明显,一扫过去的精明干练,现在的
他竟然能让人想到"弱"这个词汇。海斯忽然发现这么盯着人看,很不礼貌,急忙移开视线。幸好此
时的范也是低垂着头,纤长的十指不停摆弄着一个印着徽记的信封。
"......这......是总统给你的信吗?"海斯终于找到了话题。
"恩。"范掉过信封一角出示海斯,上面是弗兰克·李林的签名。他也不知道该跟海斯说什么。
海斯尴尬的笑了一下:"平安送到你这里就好。"他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范有点奇怪:"恩?什么意思?"
"这个......本来是让我带来的,结果,阿历克·蒙田从我桌上拿走了它,留下了个便条,说他正好
要来奥斯汀,就顺便来看你了。"海斯知道阿历克和范闹翻的事,"我想他是想借这封信和你和解吧
?"
海斯善意的猜想让范哭笑不得,他只能点点头:"我们好好沟通了一下,不过看来我们还是说不到一
块儿去。"
海斯对范笑了一下,让重伤初愈的范也对他露出安详的笑容,海斯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他低下头去:"其实......这一次听到你中枪的时候,我突然感到非常害怕......"范静静听着他
的话。
"......我想到你可能死去......你知道,我总是爱瞎操心......我确实这么想......"忽然,海斯
一把抓住范的手,把它合在自己双掌间不断摩挲,带着坚决的温柔态度,"我发现自己是多么可
笑......因为猜疑,我竟然对你那么残酷--一想到死亡可能把我们就这样永远分开,我就感到非常
后悔......什么手段什么政见一点都不重要,比起你本身对我来说--什么都不重要......"海斯紧紧
握住范的手,把它贴在自己脸上。
范有点黯然的看着海斯。海斯对自己的感情是早就知道的,是施展政治手腕的自己丧失了海斯的信
任,让海斯疏远自己。而就在刚刚之前,他还以为他和海斯会以这种嫌隙过完余生......没有想到
,海斯对自己的感情竟然会有这么深。他依然是这样的单纯,以致让他以为阿历克·蒙田一样,被
死别所打动,想过来与自己和解。
回想自己和他的交往,自己付出的真诚的确太少了,难及海斯对自己的百分之一。范内心一阵歉疚
,不由把另一只手轻轻放在海斯的肩上。
"嗯哼。"门外传来一声咳嗽。两人抬起头,罗伊带着点意外的表情站在门口,正用身体遮挡着背后
医生的视线,他朝范他们动了动眉毛,两人立刻分开了。
"手续办完了,我们要搭下午的飞机回华盛顿。"罗伊说着侧过身子,让手持轮椅的男护士进来,替
范作迁移准备。
海斯连忙站起来让路,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走过来的罗伊。以对待‘老伙计'的亲昵态度,罗伊一巴
掌拍在他肩上,海斯瘦高的身体立刻摇摇欲坠,看来他用力不小。罗伊介绍:"范。海斯这次是代表
总统过来参加安尼的葬礼的,顺便跟咱们一起回华盛顿。"怪不得海斯一身黑西装。
"哦,谢谢你。"想起安尼,范的心情又低落到谷底。罗伊和海斯知道范的心情,相关连的,他们也
难过起来。
范被安置在轮椅上,盖好层层毛毯,一切准备就绪了。罗伊走到范身边,蹲下身子,从下方直视范
的眼睛,范不解的看着他。
"我想你现在应该知道......"罗伊深吸了一口气,"在华盛顿,对杀害安尼的那个凶手的听证会将在
两天后举行,你必须出席,陪同罗拉一起。"
他的话让范微微张开了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范别过视线,紧紧咬住下嘴唇。
那一天,漆黑的枪口、自己鲜红的血液、安尼宝贝灿烂的金发、远处晚霞般的樱花......时时刻刻
纠缠在他的梦境中,而在清醒的时分,他总强迫自己不去想它们,尤其是不去想那个持枪的中年人
。他怕自己会疯掉。而马上再次要和他照面,无法推辞,无法逃避,只要想想罗拉,他就根本不能
逃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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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拉上了厚厚的浓妆,无法掩饰她累日不眠的黑眼圈,何况一见到轮椅上的范,她的眼泪就涌了出
来,弄花了睫毛膏。她紧紧抱着范的肩膀,两个人都哽咽失声,负责劝慰的罗伊眼圈也红痛痛的,
说不出话来,只能轻拍着他们的后背。
被告因精神状态有问题而避席,由他的代理人出面,这是范和罗拉最庆幸的事,他们不确定自己看
到被告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发生这样悲剧性的事件,被告代理律师也承认:"他实在无法替他的当事
人作更多辩解,只是希望法庭能考虑他精神暂时性失常的因素,给予宽大处理。"
轮到原告方申诉了,范看了看罗拉,本想开口,罗拉却站了起来。
刚刚弄花的化妆已经卸去了,罗拉苍白的脸被泪水泡得浮肿,她努力用镇静的声音开始了她的陈述
:
"安尼是我和我的丈夫菲力普·史蒂文森唯一的女儿,就象大家知道的一样,因为出生前一场不幸的
车祸,她没能拥有和其他孩子一样的智力和判断力。但也因此,她获得了上帝更多的恩典,就象我
们因为获得她而获得上帝更多恩典一样。她永远年幼的大脑里,只有快乐的回忆;她比其他孩子更
幸运,凝聚了整个家族的爱。爱是一种给予,作为她的父母,我们拥有和她共同的幸福,这幸福将
铭记在我和菲力普心中,直到我们和她再度在天堂遇见。
有她的天堂是如此的美妙,而在失去她的日日夜夜,每一分每一秒,就象地狱般煎熬,因此我可以
理解,被告杰森先生的失去女儿的痛苦,这种痛苦比枪弹穿过身体的痛楚更令人疯狂,这种痛苦是
如此的可怕,以至于让我学会了宽恕,虽然我不能原谅杀害我女儿的凶手,但我不能不同情他。因
为他的痛和我的痛是一样的。因此,我希望法庭能够综合考虑到这些因素,给他一个宽容的裁决。"
罗拉说最后的话的时候,泪水从她脸上不断的流淌下来,话音未落,她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罗伊
连忙扶住了她,紧紧地把她抱在怀中。
罗拉的话令听证会所有在场的人都陷入沉默。简单的司法程序后,法官宣布:根据原告的请求,被
告杰森先生目前接受心理辅导,暂时不予起诉。
一声锤响,听证会结束了。几乎同时,法庭里响起了罗拉的嚎啕声,她紧紧抱着罗伊的肩膀,撕扯
着罗伊背后的西装:"罗伊!我恨他,真的恨他,我想杀了他!但,我不能!不能报复他!......"
范坐在一边的轮椅上,咬着自己的手,泪水滚滚而下。
法庭外挤满了传媒记者,他们一出来,闪光灯就亮成一片。罗伊扶着墨镜遮颜的罗拉率先挤出一条
路登上汽车,大家对刚失去爱女的母亲也格外宽容些,没有怎么阻拦,乘坐轮椅的范和随行人员就
没这么好运,被团团围住,问个痛快。
"范·史蒂文森先生,我是英国《镜报》记者。请回答我的问题:您对这次的判决有什么异议或者看
法吗?......"
"史蒂文森先生,请问:上次您经历的撞车丑闻和这次的枪击事件有什么因果联系吗?......"
"范先生,我是CNN,身为间接受害者的您对于这次伊拉克战争有何看法,您也仇恨这场战争
吧......"
"史蒂文森先生,令兄未来的竞选活动,您会不会参与?......"
"......"
炽热的光线和嘈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让范头晕目眩,他下意识地抬起未受伤的右肩手臂,阻挡外
界的侵袭。推轮椅的工作人员不停的向记者解释:"史蒂文森先生目前身体非常虚弱,不能接受太多
采访!"
记者们稍微松开了一点,一个一直被挡在后排的小个子记者趁机挤到范的轮椅前:"史蒂文森先生,
据说这次由罗拉·史蒂文森太太提请的宽恕裁决,是帮助其夫-也就是令兄-菲力普·史蒂文森竞
选的策略之一,您是否也参与这策略的计划呢?!"
话音未落,他的领口已经被范一把抓住。范刚刚无神的眼睛现在充满了血红的愤怒,他咬牙切齿的
说:"你他妈再敢说一次,我就杀了你!不许你侮辱罗拉和菲力普!"范松开他的一刹那,用拳头猛
击对方的脸。那个记者向后倒向他众多的同行,可其他人却立刻避开,让他的后脑勺重重的磕在台
阶上,接着闪光灯又闪成一片,向他也向着范。所有在场的传媒人士肾上腺素都急速增加,这些行
内人都知道:今天最大的新闻出现了。
人造的镁光比上帝的闪电更为残酷,范无力地靠在轮椅中,苍白的脸从各个角度被摄进取景器里。
沸腾的人声中,谁也没有听到他喃喃的喉音:"上帝宽恕我们。"
上帝宽恕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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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原告席上的人很快就坐上了被告席。
和上一次听证会的裁决几乎完全相同:范殴打某报记者的罪名成立,但鉴于身体状况,他没有被起
诉。同时,他也必须接受法庭指定的心理辅导。
范一个人坐在轮椅上,透过身前的落地窗看着外面。春天已经过了一半,天气渐渐热起来,外面的
草坪上踢球的少年已经换上了短裤。
"范......"身后传来海斯的呼唤,他已经在身后站了好久了。
范慢慢转过头,目光深得不见底。
"范......"海斯走过来,在范轮椅边半蹲下身体,"我说范......跟我出去走走好吗?"海斯看起来
很痛苦的样子,他一直懊悔前几天的听证会他没有陪范一起去,以致发生这种事情。
范望向窗外,没有说话。
"不是这里。是离开美国、美洲,我们去意大利好吗?或者是瑞典--你母亲的祖国?"海斯把手覆盖
在范的手上,"我们去度个假,一个长假,或者是一个一辈子的长假......"
范低头看着海斯的手,沉默了很久,露出一丝哀伤。
海斯看他这个样子,忽然有种吻他的冲动,他慢慢把脸凑了上去,就在快要挨上范的唇时,范轻轻
侧开了脸。
"对不起。"海斯想道歉,却被范抢先了。范抬起头,"海斯,能帮我安排一下吗?我想见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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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斯办事的效率果然很高,32小时后,李林出现在这间屋子里。
深邃的蓝色眼睛,眼窝更深了,黑色的短发有点缭乱,李林还是这个老样子。他站在房间中央一动
不动,直到门在他身后关上。
"谢谢您能来。"范向他点了点头,李林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走过来,坐在范轮椅旁的沙发上。
"菲格拉幕先生说:你有问题想和我当面探讨?"李林的话直接而扼要,没有一个单词问及范的伤口
和最近的事情。他想知道的事情,早就会知道了,因此不用问;而不想知道的事情更没有必要问。
这个男人,现实得冷酷。
"我的问题就是:关于这场战争,我竟然不知道我该问你什么。"范的话逻辑有些混乱,但李林非常
明白他的意思,他没有说话。
"一开始,我告诉我自己:这是为了国家的利益,为了经济复苏,为了我的同胞们的生活。我可以用
爱国主义的狭隘作幌子,来说服我的良知。然后,我看到战前的经济动荡,看到了战后重建所需要
的巨额数字。
后来,阿历克·蒙田告诉我他的想法:这是为了某种正义,为了人权高于主权的信念。因此我们努
力地把别国的老百姓从他们的独裁者手中救出来。但是,我看得到的地方,我和安尼还有我的同胞
们,流了血。我看不到的地方,有更多的人,和我不同肤色不同国籍的人,流了血。
我不能完全否定阿历克·蒙田的观念,但也不能说他是对的。我知道他是你忠实的崇拜者,你们的
思想一脉相承。那么就请你替他告诉我:让人们没有人权地活着,和为了给他们人权而让他们死,
哪一个更好?"
范的声音沉静无比,这些话在他脑海中早已煎熬了多时,这个时候倾吐出来,就象沸腾的铁水熔铸
成一个个铅字一样。
李林低头注视着自己相对的十指,听着范的陈述,过了良久,他开口:"所有的战争,因素都很复杂
。如果仅仅是你刚才提的那个问题,我可以告诉你:没有人权而活着的100人,和活下来享受人权的
90人相比,后者当然更好。前者的情况下,没有人权保障的人,他们在专制统治下的生存权并不能
得到保证。"
"你还是坚信有‘杀一救百'的这种正义?"范从骨子里涌起一种无力感。
李林抬头直视范的眼睛:"有选择的正义,总比没有正义好。"阿历克·蒙田说过同样的一句话。
和他对望了一会儿,范笑了一下,很凄楚。他说:"知道吗?现在,我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该怀
疑什么,该坚持什么,该放弃什么;我张开双臂,依然不能保护我爱的人;我大声疾呼,连我自己
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我最好应该是一个普通的中产阶级上班族,过着每天工作八小时的日子,无
聊时看看电视里政客的表演,而不是站在电视里做戏给别人看。"头向后无力地靠在轮椅背上,范承
受着胸中不断翻腾的悲愤。
一双深蓝的眼睛出现在视野中,一瞬间,范以为自己看到某种痛惜的感情的流露。
‘不要!'在黑暗再度降临他的世界前,范用力别开了头。他熟悉这种感觉,从第一次接吻开始,这
种感觉就停留在他深层的肌肤里,时不时的蠢动,煽起他最原始的渴望。的确,他一直渴望,但此
时,他不想,他象拒绝海斯一样拒绝了李林。李林并不是海斯,他的唇没有因扑空而有半点沮丧,
甚至连行动路线都没有丝毫偏改,直接的亲吻上范暴露出来的绷紧的脖子。范这才知道自己露出了
多么脆弱的一个空当,敏感的颈部激起全身崩溃性的战栗,在最后溃不成军地发出呻吟前,他努力
的把头扭回来,挣脱湿热的侵袭。陌生的鼻息又降临了,对方守株待兔的战术明显见了效果。范紧
闭牙关,艰苦地做着最后的防守,细微的声音从喉咙深处传出来:"我讨厌......"但最后一个单词
还没有发出,就被吞噬在对方的唇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