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烽烟塞外
四五章:再别离
两个月后。
除夕夜,乌力吉的家灯火通明,吉雅和乌力吉的妻子琪琪格将烤好的乳羊抬了上来,乌力吉用银刀细细地片下一小盘羊肉,递给一旁的严欢:“来吧,尝尝琪琪格的手艺,平日她可是不下厨的,今天因为请了你们,才特地烤了最拿手的乳羊来招待你们。”
前几年的除夕,因为没有亲人,乌力吉总是邀请严欢到自己家守岁,今年虽然有了韩缇,乌力吉还是极力邀请他们同来,严欢本来不想让韩缇太过劳顿,但又想着他平时郁郁寡欢,带他到热闹点的地方,或许能让他开心些,于是应邀前来。
此刻严欢盘腿坐在的虎皮坐垫上,闻听乌力吉的话,忙向琪琪格点头致谢:“多谢夫人。”
琪琪格温柔地笑笑,坐在了乌力吉的旁边,看着严欢身旁的韩缇,关切地问:“乌云,你怎么样?身体好些了么?”
乌云是吉雅给韩缇起的库莫奚名字,当地人都这么叫他。
韩缇窝在严欢下首的虎皮坐垫上,消瘦的身子几乎没在松软的靠垫里,两个月前仇师父终于在鬼门关前把他拉了回来,经过一段时间的医治和调养,他的身体总算有了一点起色,虽然仍旧孱弱的厉害,但终究性命无虞,此时见琪琪格相问,便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好了很多,有劳挂念。”
韩缇肠胃极弱,一直茹素,晚宴上也只在面前的几案上摆了一碗粥,几样清淡小菜,但他还是一口未动,只静静坐着听他们说话。
严欢和乌力吉等人早就习惯了他的厌食和沉默,知道他平时几乎不吃晚饭,经常两三天都说不上一句话,此时便也不以为意。
严欢一边细细品尝着细腻美味的烤乳羊,一边喝着大碗的烈酒,连连称赞琪琪格的手艺,琪琪格闻听他的夸赞不禁乐开了花,乌力吉喝的兴起,站起身为众人唱了一曲祝酒歌,他浑厚的嗓音唱起高亢的调子,顿时让气氛热烈起来,大家都拍手相和,一时间大帐里热闹极了,连平时总是郁郁寡欢的韩缇,也感染了他们的欢乐,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宴罢夜深了,乌力吉已经大醉,严欢和韩缇告辞出来,琪琪格带着吉雅将他们送到院门口,方才折了回去。
出了门,严欢拉过韩缇的手,发现触手仍然是一片冰凉,连手心都没有一丝热度,皱了皱眉,道:“冷吗?”
韩缇摇了摇头,严欢搓了搓他的手,道:“雪地里难走,我背你吧。”
韩缇微微笑了笑,抽出手挽住他的胳膊:“我想走走,咱们走慢点儿,散散步吧。”
即使他的面容依旧波澜不惊,严欢也能看出他今晚很开心,便不想让他扫兴,依言与他缓缓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除夕夜海拉尔例外地没有下雪,虽然天仍然冷的厉害,但一丝云也没有的夜,灿烂的星空美极了。两个人走在静谧的雪原上,靴子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严欢想起这三年来,每一个除夕独自走过寂寥的雪地,从来只听得到自己一个人的脚步声,今天终于听到韩缇的脚步声伴着自己的,心中不禁分外安宁平和。
不一会韩缇就累了,呼吸短促起来,严欢回身将他搂在怀里,道:“累了吧,还是我背你回去吧。”
韩缇的下巴靠在他肩头,歇了口气,道:“不,我还能走,让我喘口气。”说着闭上眼,栖息了片刻。
严欢忽然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背,道:“阿宁,快看快看!”
韩缇闻言睁开眼,立刻被眼前的奇景惊呆了,只见晴朗的夜空中,一颗流星拖着瑰丽明亮的彗尾,正在天际滑过,紧接着又是一颗飞来,三五颗飞过之后,数不清的流星争先恐后地坠落下来,一颗接着一颗如疾雨般划过夜空,留下无数明亮的星痕,犹如烟花在天空中绽放,把一望无垠的雪原照的如同水晶世界,美得让人窒息。
“流星雨!”严欢目不转睛地看着夜空,赞叹道:“太美了,上次看狮子座流星雨,城里的灯光太亮了,即使通过天文望远镜看,也没有这么清晰瑰丽,只是这次不知道是哪个星座的流星雨,这里也没天文台。”
韩缇轻轻地笑了笑,低声道:“这么壮美的流星雨,百年难遇……许个愿吧。”
严欢搂着他,闭上眼,道:“我只想你快点好起来。”
韩缇也闭上眼,嘴角微微上翘,道:“好,韩小弟,你在天上要保佑我。”
严欢闻言睁开眼,看着他让人心醉的微笑,道:“那咱们是不是应该回家给他焚香烧纸?”
韩缇笑着点了点头,道:“还要点元宝蜡烛。”说着抬头望天,浮上一个久违的促狭笑容,喃喃道:“韩小弟,你长这么帅,我一定会好好保重你的尸体的……”
自从恢复记忆,韩缇就一直郁郁寡欢,此时幽默感终于回到了他的身上,让严欢心中欢喜无限,轻轻抱起他转了个圈,而后将他放在地上,道:“太冷了,回家吧。”
韩缇休息了片刻,恢复了些体力,闻言点了点头,严欢便搀着他,缓缓向前走去。
回到家,下人们都已经睡了,韩缇的屋子里很温暖,火炉烧的很旺,熬好的药放在一旁,严欢给他解下裘皮大氅,看着他喝了药,又在火炉上的水壶里倒了热水,给他擦拭了手脸,才帮他脱了外袍,让他躺进被窝。
韩缇到底孱弱,在雪地里走了很长的路,体力已经到了极限,一躺下就困倦袭来,不一时沉沉睡去,严欢坐在他身边,静静看着他熟睡的面容。
自从他恢复记忆,身体慢慢地好了起来,只是精神上仍然很差,非但厌食,而且还老是整天不说一句话,严欢知道他这是典型的抑郁症,作为一个现代人,饶是自我调节能力比较强,但这段经历毕竟太过惨痛,一时间他很难走出阴影。
他刚刚好一些的时候,严欢想搬过来和他一起住,晚上好照顾他,却发现有人在他身旁时,他的睡眠就变得很浅,尤其是严欢不小心碰他一下,他立刻就会战栗着惊醒,恐惧地瞪大眼睛看着严欢,良久反映过来自己已经不在默堡,才浑身冷汗地蹙着眉又睡过去,但睡梦中总是辗转反侧,惊悸颤抖,严欢无奈只好让他一个人睡,方才好了一点。
此刻看着他睡容恬静,呼吸绵长,严欢叹了口气,给他掖好被角,轻轻走了出去。
转眼新年过了,天气逐渐转暖,韩缇的身体更加好转,心情也逐渐开朗起来,虽然仍然不出门,但有时还能和管家开开玩笑,严欢知道他前世个性就很MAN很强大,如今换了个身体,恐怕更符合他的性格。
韩缇体内的毒药不过四月就会发作,严欢虽然有些舍不得离开,又明知大雪封山,去北魏的道路不一定能通,还是决定早点动身去跟拓跋澄换解药。
元宵节后的晚上,吃过晚饭,严欢送韩缇回房休息,看着他睡着了,才回到自己的屋子,开始收拾行李,弄到差不多子时,感觉困倦袭来,打了个哈欠,洗漱了躺在床上,仔细考虑白天挑好的人手是否够用,到了平城如何才能顺利救下胡长安等人,拿回解药,一时间头脑又清明起来,翻来覆去睡不着。
辗转反侧了半天,严欢脑中满是韩缇,想要去隔壁看他,又怕惊扰了他,正纠结时,却听到门被轻轻推开了。
严欢回过头去,只见韩缇披着黑色的裘皮大氅,站在门口,揉着眼睛道:“睡了么?”
暗淡的月光下,严欢惊讶地看着他睡眼惺忪的面容,风从门里灌进来,严欢一个激灵,忙下了床,拉他进来,关了门。
屋子里很暖和,韩缇一进门就打了个喷嚏,严欢怕他感冒,忙解开他的大氅,才发现他大氅下只穿着单衣,早就冻的浑身冰凉,不由生起气来,嗔怪道:“这么晚了,干嘛还爬起来,又不好好穿衣服,感冒了怎么办,刚刚好了一些,又不知道保重。”
韩缇见他生气,咬了咬嘴唇,低头没搭言,一会看见桌上收拾好的行李,道:“你非要自己去么?”
严欢怕他着凉,将他抱到自己床上,塞进温暖的被窝,道:“嗯,别人我不放心。”
韩缇抱着被角,漆黑的眸子怔怔看着他,良久道:“任城王拓跋澄城府很深,老谋深算,不见得轻易就会纵虎归山,再说他把你当做先知,当初一心想要禁锢你或者杀了你,上次好不容易瞒过他,让他以为你死了,你这一去不是自动送上门?还是不要以身犯险,派别人去吧。”
严欢叹了口气,坐在床边,道:“正是知道他城府深,老谋深算,我才要亲自去,库莫奚的兄弟们都是单纯憨直之辈,肯定不是他的对手,至于我,你也不用担心,我是保镖出身,善于隐藏自己,再说拓跋澄本就不认识我,平城见过我的人也不多,说不上暴露身份。”顿了顿,又道:“你的解药还在他手里,时间已经很紧,不能有任何闪失。”说轻轻抚摸他的头发,道:“放心吧,乖乖在家等我,养好身体,不出三月我一定回来。”
韩缇神色复杂的点了点头,严欢轻轻拍着他的背脊,道:“睡吧,我在这陪着你。”
房间里很温暖,熏笼里燃着细细的檀香,让人心静气平,不一刻困倦袭来,韩缇缓缓阖上眸子,沉睡了过去。
严欢静静坐在他身边,靠着床头,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海拉尔的天亮的很早,严欢轻轻起身,静静穿衣洗漱,等一切都收拾好了,站在床前,静静看着熟睡的韩缇,他面朝床里侧身躺着,呼吸悠远绵长,如婴儿般恬静深沉。
严欢看了良久,终于没有叫醒他,轻轻拿起桌上的长刀,开门走了出去。
韩缇在他阖上门的一刹那,缓缓睁开双眼,原本尽力调节的绵长呼吸瞬间急促了起来,他轻轻坐起身来,隐约听见门外凌乱的脚步声和马蹄声,不一刻闻听严欢道“上马”,之后马蹄声渐渐远去,终于忍不住披衣下床,拉开门走出去,站在院门口极力眺望,只见远处四骑人马飞驰而去,片刻后变成了小小的黑点。
朔风吹来,韩缇打了个哆嗦,不由得裹紧了外衣,眼中含着说不尽的担忧与期盼,默默转身走了回去。
四六章:致命邂逅
这天中午管家请韩缇来吃饭,他没开门,只说不饿。
未时管家正在院中指点下人清扫院落,韩缇忽然走了出来,消瘦的面颊衬着墨绿衫子,白的仿佛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纤弱修长的让人心疼,管家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问:“乌云少爷,想吃点什么?我吩咐厨子去给你做。”
韩缇摇了摇头,道:“我不饿,仇师傅呢?”
管家指了指后院:“他在自己的房间里。”
韩缇“嗯”了一声,转身向后院走去。
仇师傅正在房中配药,见韩缇忽然到来,颇有些讶异,问:“找我什么事?是哪不舒服么?”
韩缇摇了摇头,伸手递过一个盒子,道:“这是钥匙,我想取下身上的锁链。”
仇师傅接过盒子,打开了,里面装着一把极小巧的蛇形奇异钥匙,仇师傅取下钥匙,看了韩缇半晌,道:“你身体太过孱弱,别看现下有些好转,但还是亏损的厉害,不能再受半点伤了,取下锁链虽说不会造成什么大伤,但毕竟会流血,我怕你经受不住。”
韩缇摇了摇头,道:“我经受得住。”说着挽起头发,解开衣襟,露出修长细白的脖颈,道:“帮我取下它。”
仇师傅犹豫地看着他,道:“其实想要恢复功力,也不必急于一时,你是不是怕严兄弟涉险,想要早些去接应他?”
韩缇不语,坐在仇师傅身边的椅子上,伸手取过钥匙,自己打开了侧面的小锁,而后仰头倔强地看着仇师傅,道:“你若不帮我,我自己动手。”
仇师傅叹了口气,道:“也罢。”说着解开韩缇的上衣,让衣襟垂下肩头,取过针囊,在他肩头几处大穴扎下,随后拿出一柄铁钩状的尖利的弯刀,道:“你身体太弱,不能上麻药。”说着将一叠软布递在他嘴边,道:“咬住。”
韩缇依言咬住软布,仇师傅用尖细的刀刃切开他琵琶骨上锁链穿孔之处,随后摸索着缓缓刺入,弯曲的刀刃很快扎通了,仇师傅一边用软布擦拭血迹,一边轻轻活动着锁链,让它逐渐松动,而后快速一拉,锁链立刻脱出了琵琶骨。
韩缇痛哼一声,伤口鲜血应声喷出,霎那间染满了他的胸膛,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涔涔滑落,仇师傅面色凝重,一边轻捻他肩头的银针,一边用弯刀扎通他另一侧的锁骨,快速将锁链全部抽出。
仇师傅丢下锁链,一边施针,一边给他上金疮药,纵使如此,很久以后血才止住。随着失血,韩缇的面色越来越白,眼神涣散,身体摇摇欲坠。
仇师傅将他抱到一旁的床上,他吐出嘴里的软布,迷茫地看了看仇师傅,然后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韩缇只觉得肩头剧痛,浑身无力,定了定神,看清自己已经回到了房间,忍痛抬手摸了摸伤处,发觉已经上好药,包扎妥当,于是舒了口气,平心静气地开始将真气运行周天。
自此开时,韩缇迅速地恢复起来,十余日后,管家惊异地发现他开始早起慢跑,初时只是绕着院子,到了二月,已经可以绕着整个部落跑一两圈了,随着活动量的增加,他的胃口也开始变好,虽然饮食比常人还是偏少,但面颊开始红润起来,下颌也不再过度尖削。
严欢一直喜欢射箭和研究各种连弩,因此后院有个极大的箭场,随着身体的好转,白天韩缇也不再总是卧床,经常会到箭场去练习射箭,他的力气虽然不大,拉不开严欢的强弓,但准头却好极了,尤其是甩飞刀和钢钉等小暗器,即使蒙着眼,也能凭借微弱的风声扎个百发百中。
家里的下人闲来都会看韩缇练暗器,久而久之大家和他混熟了,有人便求他教自己甩飞刀,韩缇有求必应,而且会热情地耐心指导,大家本来都很感激他,没想到过不了几天韩缇就把教会的人聚集在一起搞比赛,还叫来了全家的下人围观,他自己开了盘口赌东道,大家觉得有趣,纷纷下注,但韩缇眼光很毒,谁也没他猜的准,没几天就被他赢走了好多钱,让大家郁闷不已。
进入三月,韩缇原本略微开朗的情绪又有些阴郁起来,他越来越担心严欢的安危,又因为身体没回复,不能去找他,心里整日火烧火燎地焦虑着,每天都会不由自主地时不时站在门前眺望远处,心神不宁地把玩严欢留下的短笛,有时凑在唇边吹奏,却总是不成曲调。
这日午后,他在门口徘徊了半晌,一时无聊,便爬上门口的大树,坐在枝桠上吹笛子,“金枝欲孽”本是笛声二重奏,他一个人吹奏,总感觉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不一时有些烦闷,便停了下来。
忽见远处尘烟起,韩缇心头一喜,站在枝桠上极目远眺,只见四五骑人马正向这边飞驰而来,不一刻跑的近了,才看见领头一人身着红衣,披着雪白的狐皮短褂,红色的纱巾蒙着脸,显然是个少女,韩缇有些失望,又坐回树桠。
一行人奔的近了,那红衣少女勒马停在树下,仰头看着韩缇,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喂,刚才是你在吹笛么?”
韩缇点了点头,那少女挥了挥马鞭,道:“你下来。”
韩缇轻轻跃下树桠,问:“什么事?”
那少女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道:“你是谁?你不是我们库莫奚人。”看了看韩缇身后的院子,道:“这里应该是阿会部头人的家吧?”
韩缇点了点头,道:“这里是阿穆尔头人的家。”
那少女轻轻跃下马,揭开面上的红纱,露出一张俏丽圆润的姣好面庞,晶莹的大眼睛盯着韩缇左看右看,凑近他的脸,道:“你是谁?怎么会在阿穆尔的家?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