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多少算有了工作,所以走到家门口时我的心情并不很差。“Kei,我回来了。”打开门换了鞋,脱了脏得要命的外套,我想着一会儿得把压箱底的旧衣服拿出来当工作服。“Kei,我找了个工作。”我说,扭头看着趴在床上的少年。他动了动,想撑起来,却突然“呲”了一声又倒下。
我一看急了,冲过去抱住他的腰把他翻过来。这一翻受得惊吓可非同小可,Kei脸上青了好几块,嘴角还有血。
“这怎么搞的?!怎么搞成这样?!”竟然有人能对Kei下得了手,那么完美光洁的脸,看着都让人心疼的眼神,竟然有人可以这么粗暴!我按住他的肩膀,大声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Kei疲倦地瞥了我一眼,轻微地嚅道:“没事。”
“这还叫没事?!”我瞪大眼看着他,伸手想擦去他嘴角的血迹,刚碰上去他就疼得倒抽口冷气,急忙避开。我厉声说:“老实说,到底怎么回事!”
又顿了半晌,像是在犹豫措辞,Kei终于别过脸低声告诉我事情的原委。原来是今天他在厨房洗锅的时候有个同弄堂的人也过来拿东西,Kei因为长牙一直捂着脸,那个人就问他怎么了。Kei就说牙疼。没想到那人伸出手就在Kei的脸上摸了一下,Kei愣住的工夫他又贴过来往Kei身上摸。Kei甩开他,刚骂了两句,那人就说:“晚上还不是让男人操,装得什么似的。”这房子的隔音效果不好,我和Kei又表现得太暧昧,弄堂里的人早就在窃窃议论我们的关系。Kei听见这话就火了,然后两个人就打起来,结果搞成这副样子。
我气得跳起来,问:“是哪个?住几号的?!我非要他好看不可!”Kei拉住我:“别气了,我也没少打他。”我转头定定地望着他伤痕累累的脸,他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想对我笑,刚咧开一点嘴就疼得又皱起眉头。我握住他的手蹲在他面前,不住地埋怨自己:“都是我太没用了。都是我……”
“说什么呢。”Kei伸手在我脑袋上戳了一下,问:“不是说找到工作了,找到什么工作?”
我这才想起来,答道:“在工地上卖苦力。”我没想到听到我的话他会露出那样难过的表情,我说Kei你怎么了?他勉强撑起头看我一眼,立刻别过脸去,低声说:“累坏了吧。”本来已经平复的心情被Kei的语气感染,我心里也不是滋味,身上的酸软和刀刻一样强烈,我转身坐在床上,把Kei揽到我怀里。
“走一步算一步吧,”我说,“你以后出去小心点,看见那种人别跟他计较。把自己保护好最重要。”
Kei点点头。我们沉默地坐了很久。
我换了最烂的鞋和衣服,按时到工地报道。前一天所造成的疲倦没有得到舒缓,反而变本加厉地涌来。每迈一步,大腿和小腿内侧的肌肉都疼得要命。我强忍着把砖头码到推车上,感觉头上的汗把头发浸得湿透。
我和那几个四川人打商量,问今天能不能别让我推车了。他们很不服气地围住我,凶巴巴地说:“不能干活回家绣花去吧,跑到这来干吗!”我一见那架势知道没戏,得,得,我摆手道:“我推就是了。大家继续。”
这一路走得辛苦异常,我一步一顿,几次差点没翻车。推着空车回来的时候轻松一些,我略略闭着眼,感受猛烈的阳光穿透破旧的衣服烤在我的皮肤上,双脚越来越轻。
“哎!那边,小心——”
“快闪开!!”
被喊叫声惊得回过神,我尚未意识到他们在叫我,一辆推车已经滑过来,碰得撞在我的推车上。我没站稳,带着往左边一倒,整个车都翻过来,压在我左手上。一瞬间仿佛有一锅滚水在我的左手上沸腾,全身的力气因为疼痛而丧失,我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呻吟,蜷着身子一动也不能动。后面的工人赶来把车抬起来,工头冲上来,指挥道:“去把药箱拿来!快!”
他把我扶起来,看着我已经肿成一团的手,皱眉道:“怎么搞出这种事!”等药箱拿来,他熟练地给我简单包上,叮嘱我去医院,然后为难地说:“你还是不适合在我们这里干,还是回家去吧。”
我冷笑了两声,疼痛让我说不出话。我硬撑着站起来,看着他又递过来二十块钱打发我回去。我拿着钱,拖着身子一步一步地挪到家,在Kei惊讶的眼光里倒到床上,一句话也不想说。
“天!竟然伤成这样!”Kei急得眼圈都红了,“怎么没去医院?!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我哼了一声,不答话。
“你做的那是什么工啊,这么折腾人!”他忍不住抱怨,“我都说了叫你不要急着找工作,我这还有钱,我们总能找到合适的啊……你怎么就是不听!那是你能干得活吗?!干一天才十几块钱,人都累得要死掉……”
“是,才十几块,但好歹是我自己赚的钱。”我咬着牙,拼尽力气口气依然很虚弱。
“你那么逞强干什么?花我的钱又让你委屈了?这能损你多少面子?以后挣了钱难道还要分你的我的吗?”他捧着我的手,生气地喊道。
“是可以不分你我,那要看是什么钱!”我的气全都喷出来,“你那卖身钱那去让我用?!我用得起吗?!”
“你嫌脏……”
“我就是嫌脏!”我坐起来,直直地盯着Kei道,“那种不干净的钱你当然可以心安理得的用,是你的买卖啊,你挣的啊,你给人家玩给人家捏的代价啊!你让我去花那个钱?那钱买来的馒头我恶心得都吃不下去!!”
“你……”Kei喘着气望着我,紧贴在墙上,脸色惨白,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看见他这副样子我更来气,这所有一切乱七八糟的源头不都是因为他!我给人家低三下四地干活,给人家欺负,给人家瞧不起,背着外地人的名声在泥浆里摸爬滚打,窝在这十平不到的破房子里给邻居当翻白眼的对象!连那干最粗下的活的民工都瞧不起我!我这辈子还能干吗?!三十岁,四十岁,难道真要龌龊的和蚂蚁一样在城市里残喘?
我抬起左手,还火辣辣地疼着,为什么我会把自己糟蹋成这样?
“Kei,你说!我们是不是要这样过一辈子?!你说啊!”我逼近他,“你说啊!”
“你跟我吼有什么用?!你后悔了!后悔了!后悔你就直说啊!”他扯住我的衣服,喊着,“我又没不让你走!我又没让你跟着我!你嫌我脏,嫌我脏还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他绝望的眼神突然提醒了我,我猛地打个冷战,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伤人的话。
“我不是……我没有说我后悔,”我拼命摇头,“可是你不窝气吗?你不觉得窝囊吗?!这样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
“那这样的日子是谁选的?!是谁?!”
“是了!”我虚弱地冷笑,“是我,都是我,是我有病,犯病,让你跟了我,受了苦,从了良过不上好日子,都是我的错。我他妈的整个就一傻逼,以为自己顶天立地呢,其实就一孬种……”
“你……”他深吸一口气,无力地看着我,“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做的事决不要你负责,你只要自己对得起自己就足够……”
“我就是不明白!我不明白!”我粗暴地打断他,“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我会混到今天这步!你跟错了人,没看上一人中龙凤,不能飞黄腾达,给不了你钱,只有到处受气的份儿!你肯定在心里骂我没用,肯定天天骂我没用!”
“你就是没用!你看你干的这些事,受不了半点委屈!不是没用是什么?!怪我了,我害了你了?!好啊,”他一把拉开门,“你走!你给我滚!没我给你当扫把星你找好日子去吧!滚啊!”
我大口地喘着气,看着Kei愤怒的脸,心里的火也越烧越烈。昂起头,我不再看他一眼,大步迈出门,不忘记顺手把门狠狠地带上。
晚春的风丝毫不能平抚我的怒火,满腔的愤颟,委屈,不安,全部堵成一团,在我的胸口沸腾不已。手上似乎有万根钢针一起扎入毛孔,连带着从头到脚无一不疼得让人无法呼吸。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有哪里可以去,倒了公车,转了地铁,在人潮拥挤的街道上随波逐流。意识正模糊,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瞎子。”我暗暗骂。
“方添?”
原来竟是赵敏遥。这么大个地方,这样也能被他碰见,我这副狼狈的模样。满身泥土,头发蓬乱,手上还带着伤。他一定会问,你为什么在这里。如果知道了原因,他又会暗自嘲笑:看这个傻瓜,以前早说他肯定没好下场,果然应验。这样一想,我忍不住对他冷笑了两声,转头就想逃掉。他却一把拉住我:“这手怎么包成这样?快,我带你去医院!”
第十二章 恨是腐蚀灵魂的蛆
Kei和衣睡着,一张孩子气的脸分外安详。如果这样静静注视着他,我会忘记所发生的一切不愉快。一切都可以当作没发生过,画面在此时静止,我们可以自欺欺人地说故事还算幸福。可是事实总不如人愿。Kei低吟了一声,惺忪地睁开眼睛,看见我立刻坐直起来。
“方添!方添!”他握住我的手,一脸后悔和委屈,“我……我昨天越想越害怕,我怕你不会回来了……”
“Kei。”我垂下眼,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说:“对不起……”
“你回来就好……其实有什么事我们都可以一起商量啊。两个人一定有办法的。”他抱住我,像抱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你说是……”忽地他僵了,慢慢地直起身子,拉开我的衣领,“这是什么?”
那是赵敏遥的吻痕。我半张着嘴,想要解释,却觉得整个人都疲惫不堪。
“你……你和别人……”他死死地盯着那片痕迹,声音越来越冷,“我一夜担心你睡不塌实,你却在外面逍遥快活!方添,”抬起头他质问道,“是不是离开我你特别自在?!”
“我喝了酒……”我低声道,“我……”又是这种致命的无力感,出口的只能是一句话,“对不起。”
“对不起?哈哈哈……”Kei仰起头大笑起来,嘲讽地看着我,“你背叛了我,一句对不起……对不起谁?我么?还是对不起你自己?对不起你自己在我身上浪费了这么的时间和精力。”他从床上站起来,做出一种暧昧的姿态压在我身上,贴着我的耳朵说,“看啊,这手伤的,不值得。瘦了多少啊,这么英俊的脸,真是对不起生养你这么大的父母啊……”
“Kei!”我承受不住般地推开他,后退了两步,“Kei,我不是故意的……昨天我说了很过分的话,我们都太激动了……”
“昨天?你说了什么么?”他别过脸沉思,又故意恍然大悟:“哎,对了。你说了真心话了,你后悔了,后悔跟家里闹翻,后悔抛弃你的少爷头衔,后悔为了一个男妓付出这么多……”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
“你就是那个意思!”他挣开我想拉住他的手,指着我的脖子:“看看你身上的痕迹!你和别人上床,然后回来说你想跟我在一起么?方添,你说得出口?!”
我……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从来没有太大的野心,只想和喜欢的人平安的生活在一起。为什么这也不可以?我错了么?我曾经做错了么?Kei,我们中间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一定有人一个人错了……不然为什么本来顺畅的剧本却不能够演完?为什么?
我的沉默让Kei彻底地绝望了,他的身体因为某种想法而颤抖了,脸色煞白。
“……你……你会和我在一起,不是因为你爱我,只是因为你不想对你爸爸投降,”他背对着我,一字一顿,“就是这么简单,我们却一直看不透。”
我愣住,回过神冲上去抱住他,拼命说:“不是的!你要相信我!我是全心全意想和你在一起的!”用力地摇晃他,仿佛只要力气够大,声音够大,所说的就会变成真理。
Kei惨然地对我笑了一下,不再出声。我知道他不信,因为连我自己都不信。
我们走到了岔路上,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我……出去走走。”他说。我动也不能动,喉咙干涩,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终于用尽了全身力气一样,颓然地倒下。
这绝不应该是我们的生活,Kei,这决不应该。我应该非常确定,自己有多么爱你;我应该非常确定,为了你什么都可以付出;我们应该握紧了双手迎接一切困难,而一切困难在我们的齐心协力下应该显得无比的单薄和脆弱。为什么单薄和脆弱的却变成我们的感情?我好象站在一片无尽的沙漠里,脚下不断沉陷的细沙快要将我吞没。不断的下沉,下沉,我眼睁睁地看着生命在绝望里走到尽头,直至终于再也无法睁开眼睛。我不信这是我们的结局。这不该是我们的结局。那曾经看过的光明而美好的将来不应该只是虚梦一场,那样执着和不顾一切的心意不应该变成玩笑。到底是谁改变了我们的命运,Kei,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改变了我们的命运?!
Kei两天没回家。我什么都没吃,过得黑白颠倒。醒来我就看着窗口,我想看见他熟悉的修长的身影闪烁着不属于人间的神圣光芒出现,微笑而包容地望着我。我指望着他给我一条出路,带我上天堂。他终于出现了,可是不再是属于我的天使。我将手贴在窗玻璃上,看着他和他旁边的Vichy边说话边露出陌生的笑容。
我仍记得,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他的身份时,他对酒吧里所有的人都展露出的职业表情,看不出一点悲喜。
翻天覆地的绝望包围着我,我的手握住窗帘,哗地扯下来。Kei,他怎么可以这样轻易地就把自己已经打开的门关上,怎么可以这样轻易地就把我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钥匙在锁孔里喀啦地响了几声,Kei走进来,抬眼看了一眼顿在窗前的我,就扭过头去。我冲上去揪住他的领子,质问道:“为什么你和Vichy一起回来?”
“和老朋友聚了两天,他送我回来,也没什么不正常吧。”他并不直视我,语气吊儿郎当。
“你为什么又去找他?!”
“他打电话给我说希望和我谈谈。”
“你跟他有什么好谈的?!”
“店里的客人都想我回去,一天到晚的骚扰他。所以他找我。”
“Kei!”我的声音隐隐有些颤抖,力气也流失了,握不住他的衣领,“你……答应了?”
他歪着脸做出可笑的表情,仿佛我说了天大的笑话一样,他说:“关你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