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委屈,方添,我也不能帮你什么,我觉得很对不起你,”姐别过头不看我,照顾我眼泪被人看见的尴尬,“虽然我能理解你喜欢男人,可不代表我能理解你找一个男妓。你如果是好玩,玩得差不多也该算了。为了那种人伤自己家里的和气,不觉得不值得吗?你就非得跟爸妈拧着干,多伤家里人的心啊。”
“我没在玩儿!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和Kei就不能认真?!”我扬起头猛瞪着姐,她还有话想说,见我情绪不稳定,抿了抿嘴转移到别的方面:“你就跟爸妈认个错,胳膊怎么也拧不过大腿。”
我闷声说:“这事儿,我就是认死了。我就算认错又怎样,我还是喜欢男人,一点改变不了。拿去自欺欺人有什么意思?!”
“你也要照顾爸的面子啊……”
“他是副部了是么?”
“恩。”
“呵,”我冷笑一声,“我说他那么气呢。弄了半天官大了怕我出去给他的形象抹黑,让人看见我在街上和一男人抱在一起还不得说‘哟,那不是那个谁谁谁的公子嘛’。”
“方添!你也不能这样说爸……”
我打断姐,说这事我不想说了,你也别劝我了。让我自取灭亡吧。姐无奈地看着我,站起来要走。我叫住她:“爸妈怎么找到我的?”
“刘宁来的电话。”
“哦。行,没事了。”姐出去了,我蒙上头在被子里冷笑。刘宁,我就知道是他。
养伤期间也是冷战,我始终没有正面和爸妈交流。有好几次妈想跟我聊聊,我都给叉过去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想要我听他们的话,过安生日子,别想那七七八八的事。她对我的同志身份依然接受不了,以为我只是贪玩。我也懒得解释。如果说少年时曾幻想过他们的理解,那么到了现在,我已经没有奢望了。
给Kei打电话的时候被爸看到,我悻悻地挂了,他冷冷地问:“给谁打?”
“一个朋友。”
我也冷冷地答,直接回卧室,不再理他。
等背上好得差不多了,爸和妈把我叫到书房,姐也在,一圈人看着我。我大咧咧地进去,故作惊讶道:“哟,开家庭会议啊?”
爸哼一声,叫我坐下。然后说:“我给你两个选择,离开那个男孩,以后也不见他,回澳洲读你的书。或者,方家从此不再有你这么个败坏门庭的后人!”最后那句话一出口,妈和姐都呆住了,我到是早预料到,无所谓地嗤道:“就这么简单?”
“你……”
对拼命使眼色的妈和姐视若无睹,我应道:“还以为你要把我卸成八块呢。”眼看着爸的脸色越来越青,我又补充:“对了,杀人犯法啊。行了,”站起来抖抖膝盖,我不正眼看他们任何一个,平静地说,“谢谢你们养我这么大,不能尽孝,真抱歉。”
“方添!你怎么能这样?!”姐上来拉住我,指着浑身颤抖不停的妈,“你这样算给我们一个交代了吗?你对得起咱妈千辛万苦地生你出来?”
“姐,你到底懂不懂?!爸他现在是要否定我!要我不要爱自己爱的人,从此不承认自己喜欢男人的身份!那就是把我这个人彻底给扭曲抹杀了!”我挣开她,“我是可以阳奉阴违,这样大家都高兴。可惜,你们把我看得太轻了……那种事,我不屑做!要是不能正确地认识到自己的儿子是什么人,那干脆就别要这个儿子了!”
“方添!方添!”
冲出书房,我回卧室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爸没有再说一句话,而妈则一直哭。我知道妈在埋怨爸,埋怨我和爸一样爱面子性格又倔,可是这已经是无可挽回了。因为以爸的身份和立场,是绝对不可能主动对我示好的。收拾好东西我就去了火车站,买了一张去阳汇的车票。我只想尽快见到Kei,尽快把事情的发展告诉他。只要他在我身边,我们一定可以有一条出路,一定可以。
Kei被我的出现惊呆了,冲过来抱住我,半晌又摸摸我的脸,心疼地说你瘦了。我苦笑一下,将行李扔在地上,疲倦地倒在沙发上。Kei敏锐地意识到出了什么事,走过来依着我,问:“怎么了?”
“我和家里断绝关系了。”我轻描淡写地说。
“方添!你疯了!”Kei不可置信地跳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家里人得多难过!”
“别说这些了,我都决定了。”
“……”他慢慢走过来,蹲下将手撑在我腿上,愧疚地问:“是不是因为我……”
我看他一眼,立刻用手遮住眼睛,怕再见他那副表情,低声道:“我会把机票提前,这个礼拜就回悉尼收拾东西。你在这儿安心等我……”
“你一定是疯了……”Kei讷讷地说,“一定是疯了……”
“我没疯!”我弯下腰一把握住他的手,“我清醒得很!我回来,和你在一起。我就不信没有出路!还能把人活活饿死不成?”他定定地看我半晌,木然地抽出手,背过身静静地说:“你要是想好了,就随便吧。反正我跟着你。”
我拥住他的背影,在他项边喃喃道:“Kei,我只有你了……”他轻轻拍着我的手背,安慰着:“我也只有你啊。”
返程机票很快办好,我到了悉尼。站在门口,却犹豫着不敢进去。我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Yiheng,我对不起他,并且无法补救。门突然拉开,Yiheng背着包正准备出去,看见我站在外面,惊讶地叫出声来:“方添?你回来了?”
我向前迈一步,点点头。他立刻开心地笑起来:“回来也不提前打个电话。累坏了吧,在飞机上总睡不好。”说着就来挽住我,想帮我提行李,才发现不对劲。
“咦?你的行李呢?”
“没带回来。”我说,随手带上门。干干净净的房间,一如Yiheng这个清爽的人,每一样摆设都是我亲自选的,亲手放置的,现在全都要说再见了。
“Yiheng,”我想着措辞,不停地搓着手以缓解紧张,“Yiheng,我要回国了。”
“啊?”他瞪大眼睛望着我,“怎么刚回来又回去,你累不累啊。”
“我是说,就不回来了。”
“……什么?”
我鼓起勇气看着他,他一脸反应不过来的表情。我舔舔嘴唇,道:“这次,我就是回来收拾东西的。”
空气像是一下被沉默吞噬了,静得可怕。慢慢地,Yiheng从门口挪到饭桌边坐下,怔怔地看着茶几上的杯子,自言自语般地说:“为什么?”
我不忍心,背过身告诉他家里断了我的经济来源,今年的学费交不了了。“……为什么?怎么会这样?”他还是反复地念叨着这两句话,猛地他又抬头:“你还有一年就可以毕业了啊!坚持不了吗?”
“我去哪里赚那两万块学费?”我说。
“可以和学校签借贷条约啊!可以去政府银行借助学金!我会多打点工,努力挣钱……”他冲上来抓住我的胳膊,急迫地喊:“实在不行我找我家里借,撑过这一年总可以的!”
我只是看着他,不说话,他忽然虚弱地退了两步,问我:“是你自己……不想留下来对不对……”
我默认:“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和家里断交?”
“是为了Kei吧……”
“你……?”惊讶地看过去,他疲惫地撑着桌子,嘴角挂着讽刺的笑容。
“我早知道我留不住你。”他慢慢抬起眼睛盯着我,“你……高潮的时候,叫过他的名字……”
如遭雷击,我一步没站稳跌倒在沙发上。Yiheng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我面前:“这个耳环,拿回去吧。”
“对不起,”我抓住他的手,“对不起!我真地……我对不起你……”口不择言地解释着,可是Yiheng只是呆呆地站着。我想不到,想不到我竟然伤他这么深,想不到他竟然爱我这么深。我那时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我真想跟他平安地过一生,真想拥着他温暖的身体听他撒娇,真想忘了Kei。可是我做不到,我忘不了那个人,我早在作出决定之前就别无选择。我能怎么办……
已经,怎么解释都没用了。一切,都步上了另一条轨道。我放开他,看着他机械地开门,走出去,又关上。一下子整个世界都和毁灭一样的寂静。
第十章 一切往另一个方向前进
我把车卖了,去学校办了退学。成绩一直也不拔尖,校方没有特别惋惜。公寓的房租是一开始就预付好的,够Yiheng舒舒服服地再住几个月。和朋友简单地告别,他们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方添,你肯定会后悔的。”Steven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也不想想你以后还有多少年的路要走,大学都没毕业不是自悔前途吗?”
我咬咬牙,底气不足地分辩:“怎么都走到这步了。我决不会回头。”
“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就糊涂吧!而且你这样伤Yiheng,实在太不够意思。”
只有这件事我是真的羞愧,别过脸,我低声道:“你有空多约Yiheng出去,别落下他。慢慢他忘了我就好了。”
Steven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
在悉尼的最后一夜,我睡不着。拉开旅馆的窗户,我静默地注视着繁华的夜色。这过往的车流和行人,从此和我没有任何联系。而未知的我的道路,延伸在一片看不见尽头的沙漠里。做出这个决定后,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认真仔细地思考自己的选择。我有点害怕,怕一朝我会后悔,全盘皆输。这种从内而外的虚空让人简直不能安坐,这感觉在我第二天乘上飞机后被刻意地压抑着,随着云层的迫近而逐渐抛弃在脑后了。
三月的阳汇,因为靠海而温暖。街上的少女们多半换上时髦的短裙。我和Kei穿梭在城市中间,有一种陌生和疏离感。他把家搬到了偏远的东华区,一室一卫,房租便宜。沙发和衣橱都卖了,省出些空间。同个弄堂里多是些外来的工人,粗壮高大,黑胳膊黑腿。夹在中间白净瘦弱的Kei如公牛群中的兔子,我时时担惊受怕惟恐他不小心被哪只牛一脚就踩烂了。
“Kei,”坐在纸箱之间的水泥地板上,我拿着一个信封,“我把美圆都换过来了,不到六千块。”
他正在往地板上铺报纸,不经心地答应一声。
“我看见鲁宁路上的肯德基招工了,我明天去问问。”我说着,把信封塞进手边的背包里,开始帮Kei铺报纸。Kei停住动作,犹豫着说:“方添,我觉得你最好想办法把书读完。”
“别想那些了。”我苦笑一声,“指望不上了。到是你,不是说要上培训班吗?就去吧。”
Kei抱住我,把脸贴在我背上,叹了口气。我心里不是滋味,反握住他的手,却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天我一早就到肯德基去面试,进去以后不知道找谁,只好走到柜台问:“来应工的,找经理吗?”
那个中年胖女人涂着很浓的口红,听到我不是来吃饭的,白脸立刻变黑脸,速度赛过川剧。她蠕蠕嘴唇:“小伙子,来找工作啊。”
我只好点头。
“现在经济可不景气伐?找工作的多了,一天来这问的有好几十个哪。”她随手掏出块抹布把台面擦擦,瞥我一眼,继续道:“你是外地人啊,现在外地人全涌阳汇来啦。”
我心里一下没好气。阳汇是中国的珍珠没错,可我好歹也是庆中人啊,在悉尼读了六年书,只怕她连英语多少个字母都不知道呢,居然拿那种看乡下人的眼神看我!这些尖酸刻薄的小人物,外地人来消费他们笑得跟朵花似的。一看人家来公平竞争工作岗位了就全摆出地主的架子,也不看阳汇经济是谁撑起来的!
“我要见经理。”不想跟她纠缠下去,我直截了当地说。
“喔唷,架子还老大的哩。经理是你说见就见的伐?”
“我是来应聘的,”我说,“要你能做主也行啊。”一语中的,她脸一阵红一阵白,用力飞给我几个白眼,道:“经理还没来。你要等就等着。”
我只好找了个座位坐下,因为十点还不到,人很少。那个胖女人又提着水桶和墩布出来,在我面前来回晃,我正厌恶地转移视线,她站起来一甩胳膊,墩布上的脏水啪嗒甩到我鞋上。我一下子火了:“你怎么擦地的啊?没干过啊?”
“哎哎,只是不小心而已嘛,你脾气这么大干什么啊?”
“你做错事还不道歉?肯德基是这么训练员工的啊?”
她挺直腰,理直气壮地说:“只是甩了点水上去,又不是故意的,你干什么出口就这么难听?”转过身她提起水桶,边走边念叨了一句我听不懂的阳汇方言,想也知道是什么。我嚯地站起来,一肚子火找不到地方发,一张嘴冲出一句“fuck
you bloody slut”。
“年轻人说脏话可不好。”
我一愣,转身看见一个中年男人,严肃地看着我。“对不起,”我说,“我在这里等了很久了,心情很糟糕。”
“你是来应聘的?”他问。我点点头。“你跟我过来吧,”他边说边把自己的职务牌挂在胸前,原来是这间分店的值班经理。
虽然一开始给他造成了不太好的印象,当他听说我从国外读书回来时,对我表现了浓厚的兴趣。“为什么到这来打工?”他问。
“我需要挣钱。”
“为什么大学没毕业就跑回来?”
“家里出了事,没经济来源了。”
他垂着眼沉思了一会儿,说:“好吧,你被录用了。这里经常有外国客人来,你既然英语好,见到了就主动去问一下他们需要什么帮助。”我禁不住欣喜之情,连说谢谢。他微笑起来,说英语是你的优势,业务上,叫徐大姐教教你吧。
徐大姐就是一早就和我不对眼的那个女人,我换好工作服出来才知道,她是和上面有些什么关系的,所以下岗以后被塞到这间店里来,脾气横得要命。我知道在她眼皮下就没好日子过了,练习收银时按错键,她竟然啪一下打到我手上,片刻就浮出一个清楚的红印。我极力克制着不跟她一般见识。干完第一天的时候,腿已经站得快不会打弯了。
“Kei,Kei!”
终于回到我们的小窝,一进门我就大喊大叫。想立刻看见Kei,见到他平静温柔的笑我才可以遗忘一身的困顿,看见一点光明。Kei不在屋里,我失望地把外套扔在床上,接着人一横,也倒在床上,这才来得及喘口气。
“你回来啦?在厨房都听见你的声音。”不多时,Kei推开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盘菜。“吃饭吧。”他招呼我,“我先把锅搬回来,省得妨碍人家烧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