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heng忽然撑到白色的护栏上坐着,黑亮的眼睛在紫色的刘海下忽隐忽现。我站在他身边,只看见银色的耳环闪着灼灼的光。周围的人流变得模糊,旁边的建筑也都变得模糊,天地间一切都模糊了,眼前只有那一个亮点。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某种虚幻的精神状态,一股强大的恐惧让我迅速地摇头,再看过去什么都恢复正常了。
我不能再沉默,走上前说:“Yiheng,你最近怎么了?”
“你终于注意到了,”他看我一眼,苦笑,“我以为你一辈子也察觉不到呢。”
“说什么啊,”我说,“怎么好象我一点都不关心你似的。”
Yiheng没吭气,我自觉理亏,只好又说:“我以为你在外面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过段时间就好了。”
他依然没吭气,低下头看着自己摇来晃去的脚。我叹口气,背靠在护栏上,也无所事事地看着对面。半晌他说:“你知道我身上的胎记在哪里么?”
我笑出声:“这什么问题啊?谁会注意那个……”
“你左跨那里有颗痣。”Yiheng蓦地转头,略皱着眉,“方添,你从不在意我。”
我哭笑不得:“你这结论从哪里得出来的。”见他不做声我又解释,“在意不在意从来不是你说了就算的。你不是想说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想什么你都知道吧。”
他倔强的垂着头,顿了顿道:“你以为一个人会感觉不出来他在自己爱人心里到底是什么分量吗?”
“你干吗来钻牛角尖呢,”我说,拉住他的胳膊,“我都说了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了。”
“……知道吗,”他沉默一阵,忽然说,“那次去Blue Mountain的烧烤,其实是我叫Steven叫你的。”
我愣住。
“我一直喜欢你,好久了。可惜你从不看我。”
他从护栏上跳下来,看了一眼不知如何回答的我,又和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若无其事地说走吧,我又想回家吃饭了。我由着他任性,默默地跟着,心里的结露了个头,就又被埋下去了。
日子波澜不惊地滑过,中间经过了寒假,Yiheng的生日,忙碌的学期考试,转眼又快到夏天。Yiheng问我暑假有什么打算,我耸耸肩,说没什么打算,打打工吧。
最后一科考完,我约了几个朋友一起去唱卡啦OK。班里有个日本学生松原和我走得比较近,因为我哈日,时常和他八卦一些日本明星消息。我叫上他一起去。Yiheng和他的同学有聚会,没有跟着我。
我们四五个人在KTV的包间里抢话筒,松原不会中文歌,别人唱的时候他就在一边跟着哼哼。
“哎哎,我们发扬一下国际主义精神,”我拍得话筒嗡嗡响,压住一屋子喧哗,“让松原给咱们唱首完整的吧,别老一半一半的卡人家。”
“好啊。”得到大家的附和,我把话筒给松原,说:“你唱你最拿手的,我们给你面子你别强奸大家的耳朵啊。”
松原嘿嘿一笑,从点唱机里点了一首歌,摆足架势。音乐很悠扬和磅礴,圣曲一样,大家都安静地听着。
“生まれてきた記憶は やわらかな鼓動に包まれ 母に抱かれて眠ってた 殘された魂は 目覺めのない音をさまよぅ……”
我的身体不自觉地抖起来。
“おさない思い出は 笑顔も血の海に 二度とかぇらぬ 父のぬくもり この祈り 届くなら…… あぁ 守りたかった いまも 一人ているのか……”
一切又模糊了,意识也仿佛不再属于我的控制。
“優しく抱きしめて 君の悲しみ 痛み全てを 包みたぃ それだけを…… あぁ 傍にいたかった いまも 一人ているのか……”
那些片段飞速地在眼前旋转。昏暗的酒吧,人们的笑,看不出心意的眼睛;骄傲的下巴,消瘦的肩膀,黑色的皮外套上的白色零件……
……
“这是什么歌?”我讷讷地上去拽住正在兴头上的松原,声音冰冷。他被我吓了一跳,答道:“是日本很有名的一个电影的主题曲。”
“什么电影?”
周围的人都被我突然的举动惊住了,这才反应过来,凑上来问:“方添,你怎么了?”“哪里不对劲吗?”我不理他们,只直直地盯着松原:“什么电影?讲什么的?”
“大概是一个爱与救孰的故事吧。”松原顿了一下,立刻说,“说一个男人深爱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以前受过伤害,把自己紧紧地封闭在自我的世界里。那个男人通过诚心终于感动了她,两个人在艰难的路上共同前进……”
我没有继续听下去,在众人惊诧的眼光里夺门而出。傍晚的阳光斜打在我脸上,还有余温。我拿出手机,不到五点,来得及。
从国内回来时我整烧了一个礼拜,那时候身体虚弱得以为自己快死了。我想我的爱情也随着那热度和流星一样烧完了吧,我已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再也不会将自己全部投入进去。可是一年过去了,无论怎样掩藏也终于还是爆发出来,那感情如土地下的种子,伺机而生,一朝出土就不受控制地长成参天大树。
这感觉这样清晰地撞击着我的胸膛,我从没有停止过爱那个人。
到了家Yiheng还没回来,我径自准备着自己的东西。他进门时看见一只黑色的箱子立在客厅里,怔在原地惊讶地看着我。我站起来,说:“我已经定了明天的机票,回国。”
第八章 我看见对岸美好的风景
从没想过我会再回到这个城市,冬天依然是阴郁的,和一年前并没有明显的变化。我从机场出来,直接打车到“绝望森林”。最先欢迎我的还是大门的风铃,不夜的酒吧里烟雾缭绕,彩色的灯光下人们的表情都挂上情色的味道。我拖着行李,在人群中穿梭着,搜寻Kei的身影。然后我看见了他,在吧台边坐着,左手握着一只杯子,和一个看上去很有钱的中年男人说话。
“Kei……”我的声音不受控制的颤抖。
他转过头,眼睛在惊异中放大,微张着嘴几次想叫出我的名字,却就是说不出话。
“Kei!”我冲上去紧紧地抱住他,生怕他又从我身边溜走了。我怎么能,怎么能容忍再失去他!“Kei,我回来了……”我说,“我回来了……”
“你……”Kei慢慢从惊讶中恢复过来,慢慢地,不确定地拥住我,然后也同样用力地把我圈住,声音哽咽,“没想到还能见到你……没想到……”
我们不知道抱了多久,等分开的时候,和Kei搭讪的男人已经走了,取而代之不友善地盯着我的是只见过一次面Vichy,我还记得他是这个酒吧的daddy。
“Kei,客人都不高兴了。”Vichy瞥我一眼,对Kei严厉地说。
“对不起……”
“你干吗要道歉,你平时给他剥削的还不够啊。”我挺直腰杆,居高临下地看着Vichy。Vichy也不多说,哼了一声就走了。我握住Kei肩膀:“你总是在这里受他的气,受客人的气,Kei,你让我怎么能安心!”
Kei温柔地笑起来,一年了,整整一年没有见到他的笑容,这蓦然一惊,我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走吧,我们回去吧。”Kei拉住我,“你还没找住的地方吧?”
“你住的地方就是我住的地方。”我说,有点无赖地圈住他的脖子。
我们一起往Kei的公寓走去,离酒吧很近,大概十几分钟的距离。Kei的侧影还是那样清瘦,微抿着薄薄的嘴唇,目光闪烁。看着他这样真切的在我身边,一年的委屈浮出水面,我冲口问:“你为什么把我气走?”
他停住脚步,扭脸看着我:“在我身边,来来去去的人太多了。我怕你迟早也是要走的……”
“所以你干脆自己把我赶走?”我嗤一声。
“我怎么确定你值得我全心付出?”Kei扬声问,“我怎么能确定?像我生活的这种环境,把人看得太透,根本没有能力去相信什么人。”
我被他的话刺伤:“原来你从没信过我。”
“不是的,我只是……”他急忙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你应该理解我的,不是么?如果不在乎你,我连气你走的必要都没有了。方添,我对你可曾像对待客人?”
“我怎么知道你对待客人什么样?”我赌气道。可话一出口,看见Kei难过的样子,我又一阵心疼。上去握住他的手,我说:“不管怎样,你现在也知道我是真心的了,对不对?你敢说你不知道我绝对饶不了你。”
最后一句话我故意说得恶狠狠,Kei被我逗笑,抬起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我说过,我真心喜欢一个人的话,就不会再出去做了。”
我惊喜地望着他:“Kei?”
“我不做了。”他笑着说,“我找份别的工打,等你。”
巨大的喜悦冲昏了我的头,我一把抱住他转了几个圈,大喊大叫起来。路过的行人远远地避开我们,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管,就当是我疯了吧!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高兴呢?!
我几乎一路狂奔拉着他到他住的地方,一进房间就将他扔到床上。这么久这么久,岂止是一年,一定已经过了好几个世纪,不曾亲近他,不曾抚摩他,不曾嗅到他身上的香水味。即使曾经刻意遗忘他,他依然是我心里最深的烙印,怎样都抹灭不去。我拼命吻他,将被子和床单扯得一团乱。我们像打仗一样的做爱,结束的时候如同胜利的士兵,筋疲力尽却兴致昂扬。
夜深了,我无法入眠。Kei在我怀里柔顺得像只被拔了爪子的猫,我知道他也睡不着。逐渐冷静下来,我不像刚才那么冲动了,开始考虑一些实际的问题。
“你以前说这行做起来就停不下来,”我说,“你真能保证不再做了么?”
Kei抻起头,辩道:“你不信我?我说了不做就是饿死也不做。”
我急忙抱紧他:“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要说什么死不死的,你的命现在可不是你自己的。”Kei轻笑了一声,将头更深地埋在我怀里。
“现在中国的下岗职工那么多,勤工俭学的大学生又那么多,怎么轮得到你?”我长叹口气,不由得担忧,“那种捉襟见肘的日子,我怕你过不了。”
“只要你不离开我,我就过得了。”Kei说,又在我胸口拍一下,“别那么紧张和老头一样。我手头的钱够过几个月的,我想上个什么培训班一类的,找工作方便点。你就在悉尼读好你的书,等你毕业回来,什么都好说了……”
我正要张口,他用手指封在我嘴唇上:“这可是你的原话。”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感激,感激他肯为我这样付出,我只有更用力的拥住他。他在我耳边低声道:“要是你敢抛弃我,我就杀了你然后自杀。”
我暗暗地笑:“少废话了,春宵一刻值千金。”上去吻住他。
夜静如水。
既然来了阳汇,我理所当然地想到探望赵敏遥。一年里我们断断续续地通了几封信,均是简单的生活情况汇报。我给他打了电话,他先是吃惊,紧接着约我出来见面。
他变化不小,个子也高了,看着更结实有男人味了。我像个兄长般地拍拍他肩膀,调侃道:“小伙子越长越人模狗样了啊。”
他嘿嘿笑了两声,带我走到一家装修雅致的咖啡厅里,很大方地说:“请你喝咖啡。”
我的眼睛在他脸上绕一圈,又在菜单上绕一圈,装出对那标价一百多的什么冰山火焰感兴趣,眼角一扫赵敏遥,脸都黑了。我哈哈笑起来,对服务员说:“摩卡。”
赵敏遥略吁了口气,又愤恨地瞪我:“一年没见,还是这副德行。”
我随他占口头便宜,问道:“怎样,生活都顺利吧。”
“恩,顺利。”
“和同学亲人处得都好?”
“恩,都好。”
“有朋友了吗?”
赵敏遥顿一下,轻描淡写地说:“有过,分了。”意识到一直被我盘问,他抬头好奇地打量我,“你呢,来阳汇干吗?以前不是说不来了吗。”
“计划赶不上变化,”我狡黠地一笑,“我回来看Kei。”
赵敏遥“啪”地一拍桌子。我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张大嘴看着他。
“你知道我最恨你哪点吗?”他咄咄逼人,“我就是不知道你怎么会对一个MB死心塌地的!你要找个比我强的我都认了……”
“敏遥。”我打断他,神色不由得冷漠。我最讨厌别人拿Kei的身份评价他的地位。“Kei现在不是MB了,”我说,“他不做了。”
“从良了?”他哼一声,见我脸色不善,声音低了八度,“你魅力还真大。”
我说你要一直说这话不就没意思了,我们难得见面非得搞得大家都不痛快啊?赵敏遥没吭气,算是道歉。我见他让步,也不想再这个圈圈上绕下去,和他随意东拉西扯了一番。到分手的时候,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说你有话直说吧。
“是这样,”赵敏遥想了想,终于说,“去年你回庆中以后,Kei问过我有什么和你联系的方法。我把你的E-mail告诉他了。”
我笑:“你干吗告诉他。”
“我以为你反正不会认真的,过了新鲜劲就算了。”他低下头恨恨地说,“我特想看他被你甩的样子。”
“你看见了?”
“看见了。我后来在‘绝望森林’问过他你的事,他脸色很难看。我还以为……想不到你竟然回来了。”他自嘲地说。
我淡淡道:“好多事,我们都想不到。”
回去时Kei斜靠在沙发上,神态疲倦。我坐到他旁边捏他的肩膀,柔声问怎么了?Kei撑开眼皮,说:“Vichy说,我如果不做的话,要么多付一倍房租,要么搬走。这房子是他的。”我冷哼一声,那种惟利是图的龟公人物,不榨干人都不罢休。
“那你打算?”
“恩,我们先在这住着。你走以后我再搬。”他扬起脸看我,将手指抚到我眉毛上,“干什么愁眉苦脸的,真难看。”
我牵出一个笑脸,他看见也笑了,环住我的脖子轻咬我的下颌。我低头看他,他露出一种渴望的眼神勾引我。我说你不是累了吗。
他边脱我的衣服边说:“所以要做点补充热量的事。”我笑着抱住他滚到床上,说好,我成全你。
这次变成我从三儿那知道刘宁在国内的消息。我原意是想找三儿借点钱,三儿为难地说他的钱全用在乐队上了,我不语,他又猛地想起来道:“刘宁在国内呢,找他啊。”我打到刘宁家的电话,他果然在。听见是我他一愣:“怎么你回国了?没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