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怕不是他带来的妖气。
“怎么样?今晚要不要我来帮忙呀?”
不要!我习惯了脱口而出。
他悻悻地抖一抖肩:“那好吧!”竟然举步便走。
我这一次却大有悔意,满指望他会如往常一般再死皮赖脸回来缠一回,他却走得爽利。一眨眼就不见人影了。
“死狐狸,该帮忙的时候溜得快!”我跺脚。心里大悔,可是明明是我把人赶跑的。叹气。
我望着玉奴愁眉不展。正想给他说几句什么话壮壮胆,他却把手一招,我凑到他嘴巴上听,他一字一字说的是:“你别怕。”
有没有搞错?不管他多么大,我都要依靠他?
21
纵然我一百个不情愿,十二分的没面子,到了晚间,还是不得不依着玉奴吩咐去行事。
毕竟,他是妖,我是人,要对付妖怪,还是妖精拿手。这可不是我在找借口喔。
我取了墨来,依他所言在黄裱纸上画符。常言道那写字拙劣的如同鬼画符,想不到要学鬼画符倒比写字还难,我写了一张又一张,拎起来抖抖,总觉得不像话。放下,再写。惹得玉奴最后发了急,看看恨不能跳进墨砚里去把自己做了笔来画。我这才罢手,看着他咬开了指心血,念了咒,郑重其事地施在那符上,看得我心疼得要死,赶紧把我那些鬼画符尽数揉掉,拣像样的几张往门庭,窗棂,正堂,玄关上一一贴了。最后一张贴在那化了衣裳的树皮上,放在床榻被窝里。
一切安置妥当,他也不跟我讲什么缘由,哄我抱了他往另一处房里去睡。
我哪里睡得着?
院里风响,阶前露下,一声儿一息儿,我都会惊跳起来,支耳朵听半天。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最后什么事儿也没有,倒把自己弄得胆战心惊。我吁口气,往被窝里躺下,低头一看,却见玉奴一双碧澄澄的眸子盯了我似笑非笑,似有些忍俊不禁的意思。
我气极,又恼:“好没良心,还笑!亏得我替你担心个不住。早知道便把你送给那死狐狸!”
他忽地咧嘴,笑得更开心,跳将上来,一把抱住我便在唇上轻轻亲了一下。又缩回被窝里去,两眼亮晶晶地,兀自满是笑意。
我愕然,伸手抚着唇瓣怔了半天。脸呼地一下子热了起来。
我像鸵鸟钻进被窝,兜头把被子揽在头上,都不敢把他抱在怀里。
“无忌,你别怕!”他在身后伸了小手抱住我,轻声细气地说。
“我才不怕呢。我又不怕鬼!”我闷在被窝里答他。
我怕的是这个小鬼。
他……他在干什么?难道他不知道我这几日清心寡欲都快成圣人了吗?
不能多想,我一定不能多想!
我把孟秋白赶跑了,其实要去求他回来也容易。我知道他十有八九是在隔壁住着。可是要开这个口,总觉得实在是难。这个时候后悔起来,似乎已经晚了。撑到二更天,始终没什么动静,我又转念怀疑是不是那狐狸故意吓我们,没准那衣裳老鼠都是他故意弄出来的把戏,逗我们玩,很开心么?可是连玉奴也没说什么……嗯,想来还是有点古怪。我辗转反侧睡不踏实,把玉奴从这边抱到那边,不放心,又从那边抱到这边。他现在好似一个小娃娃,真是好玩极了——玩不上一会儿,他终于给弄烦了,照着白天对狐狸的模样,竟然挥手给了我一巴掌。死小鬼,这么亲疏不分!我气不打一处来,正想去捏他脸蛋,那贴在墙上门上窗上的黄裱纸竟然哗哗抖动着响了起来。
我一生之中,大约从没听过这种声响。那声音很大,震得整个屋子也摇晃起来,又很空洞,似从地底发出。
“空!” “空!” “空!” ……
似有人由远及近走入,那声音却绝不是寻常人能发出的脚步声。
符纸抖的越来越厉害,我想我大概也抖得跟它们一样了。玉奴被我搂在怀里,他急着要挣出来,一次,两次,三次……未果。他终于要哭出来:“无忌,你快快松手!”
我不能松手,松不了手!
我听着那声响到了庭院,到了阶前,咚咚叩门。
清晰的敲门声,在深夜凌晨交替时分响得让人毛骨悚然。孟秋白所说的妖气,仿佛从四面八方每个角落每道地缝里都一丝丝一缕缕地渗出来。
我一动不敢动。玉奴在我耳边叫,我却伸手捂了他的嘴。
不要喊,不要喊!玉奴,不要让那鬼物看到你!再歇歇,再等等就好了。
我恨不得捂上耳朵,好让自己也听不见那敲门声。
然而,忽然有一刻,那声音消失了,连同那些符纸都突然停止了抖动。
我惊魂甫定地扯起耳朵,想听得真切细致些,难道那妖怪已经走了?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鬼,还是我自己听错?怎么,一丝声息也没有了呢?
窗外有月光,月华还是一如既往地从窗隙中泻进来。照得地上,榻上亮如白昼。
我缓缓地,一点点放开绷直的身躯,只觉身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我转了眼珠,想去看怀里玉奴是否还安好。这一转头不打紧,只见窗外黑影一遮,一个巨大的黑乎乎的东西呼地一声探进头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曾经长声惨叫,那一刻只觉耳边仿佛有什么东西呼啸而过,全身僵成了一块木头,我连玉奴的呼喊声也听不见了。
我到这会子才知道,我不怕鬼,是因为我从来没遇到鬼。玉奴有一阵子曾经被我当作是鬼,但他若是鬼,这世上也没一个是人了。
眼下这个它才真正是符合了做鬼的标准啊。
它……它它的脸怎么会那么丑?
长得丑不要紧,可是它……它它为什么要跑出来吓人?
22
它没有头,亦没有脸,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一具枯干的尸,一段枯焦的木,还是遭了雷劈被了火的夜叉,脸上一团焦黑,狰狞扭曲,分明看不出五官,却布着几个可疑的洞。我盯着那两个疑似为眼睛的空洞,我为什么没有即刻晕过去?却与它面对面,眼对眼,直到看清它脸上每根纵横突起的筋络,看到它忽然咧开下面那个洞,向我报之可称为一笑的举动。我才全身震动,嗓子眼里那声惨叫薄积厚发,几乎便要破嗓而出。玉奴忽然一把捂住我的嘴巴——不对,是两把,他两只手下了死命地按在我唇上,不让我张口。我从不知他纵使化了身,缩了形,也有这般力气。不对,他什么时候跑到我身前去了?挡在我和那妖怪之间,他为什么一点不惧?
“无忌,别怕,他看不见我们。”他把声音压低,再压低。我在全身心地提气凝神准备把那惨叫尽数释放出来的时候,居然听到了他细若蚊蝇的这声叫醒儿。
什么?看不见?难道只能我们看见他?
我犹疑了一回,颤着唇,拼命咽了咽口水。我竟然有胆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我的手抖得像秋风瑟瑟里一片枯叶子。
可是,真的呢,它木呆呆地杵在那儿,好似什么也没看见。虽然我怀疑它那个“眼睛”,到底能不能看到什么东西。
它僵僵地转着颈子,巨大的头颅似乎在屋里巡视了一番,便呼地缩了回去。我这才发现,这家伙块头之大,竟然把整个窗子都顶开了。
“它进不来。”玉奴放开了手,投到我怀里。“窗上有符,它什么也看不到。”
原来如此。我松了一口气。惊魂甫定,那家伙的丑脸在我面前浮了一浮,我忽然忍不住作呕。
好丑啊!玉奴,怎么会有那么丑的妖怪?!简直是给你们妖精败坏名声!
玉奴生气地擂了我一拳:你拿我跟那木鬼比!
木鬼?木鬼是个什么东西?
“吁!”他树起一根指头,在唇边靠了一靠。我即刻噤声。却见他小手招了一招,贴在玄关上的一道符,飘然而下。落在我膝上。
“玉奴,你做什么?”我大惊。我还不知道那妖怪走了没有呢,他就把那符揭了,难不成想放鬼进屋?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我坐的床,周围的屋,都地震一样颤了起来。四周的门框窗棂嘎嘎想,我还听到一阵似气喘一般的嘿声。这是什么?
那鬼……它竟然想进屋来!它要把这屋掀翻了!
我终于哇的一声,把玉奴往怀里一捂,我们这回在劫难逃了。玉奴啊,你好不好的,身子一小,人也笨,什么时候变得比我还笨,不管怎么着,我们等天亮了,鬼去了,再揭那符也不迟啊,这回死了。我们死定了。我想着它那漆黑的鬼脸,那没口没鼻没眼睛一片焦枯的脸,脑子里不禁还想:我竟然要葬在这么个黑鬼肚里,我屈呀!
玉奴一点也不着慌,只依着我箍紧我的脖子。我似乎听他轻念了个什么,嘴里吐出一口凉气来,正激在我眉心上。我给刺得一个激灵,嗖地抬起身来。
“无忌,你看。”
隔着墙,穿了柱,眼前一团萤萤火,引了我往前看去,那边厢,我们平日睡觉的房里,灯火通明。我竟然看见那小被里裹着的,睡得正香的,俨然便是玉奴。
我大奇,转身看他,兀自在我身边盈盈笑。
我明白了。“玉奴,你什么时候施的法术?”
“呆子,你忘了那符。”
那道贴了符的树皮,被他置在被里,作了假象。那不长眼的木鬼,抗不动这屋,懒得费那力,就着那灯火亮处,忽地一只长臂伸进来,如同一枝陈年老枝桠,一把抓住那睡得正香的假玉奴便曳出屋去。
我瞪大了眼去看那鬼如何发作这树皮符,眼前那萤火却突然灭了,所有景儿都被挡住,什么也看不到。只听院里,忽然一声暴雷也似的吼,紧接着地面也撼了一撼,震得我耳朵几乎聋掉。
“玉奴!”我吓得跳了一跳,心里却大是好奇,那鬼遭了什么灾?怎么叫得比我还响?
我把玉奴往里抱了一抱,脑袋便往窗外一拱——
“无忌!”后面玉奴开始惨叫。
他若有先见之明,一定会把我弄昏,打晕,免得我出来碍手碍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性让我倒了大霉,头甫出窗棂,便听有噼哩啪啦的被火之声,鬼叫连天,一只黑影,却朝着我当头罩下来,我百忙中还抬了一下头,嘿嘿,煞是好看,那黑木炭这回变成了红木炭。它必是性急,一口吞了那假人儿,这会子从腹脐那儿,腾腾地冒出烟火气来,整个身子烧得通红锃亮,好热,好热,好大一块火炭,够烧几年的饭了……咦?我竟然看到它的身子?那长逾屋高,粗可围抱,黑煞煞,阴曈曈的,是它的身子?那罩在我头上的是什么?是它的手!!
我哇呀一声往回缩脖子,已被那枯枝一样的东西勾住了衣领,嗖的一下,差点便夺窗而出,跟着它半空里打秋千去了。身后当地一声响,我在那火烧烟燎的当儿,还听见脆声声的一声叫:“孽障!快放手!”
那鬼被削了一只指去,哇哇大叫。我脑袋一痛,身上生拉硬拽那股力没了,就着这个劲势往里一缩,骨碌碌滚到了床榻底下。
“玉奴!”我爬起来,昏头涨脑,心里还惦记着他。莫不是我探头出去,破了那咒符,才让那鬼看见了我?
抬头时却看见外面火光冲天,窗台上映得通红明亮,却气宇轩昂地站着一个小人儿,擎着剑,扬着头,是玉奴,他竟然不顾一切冲过去护着我。
我眼眶子一热,心里大惊。那木鬼被了火,已经烧得气眼通红,真正鬼迷心窍,高高在上吼叫一声,举起那巨灵掌就拍将下来。我抢过去想抱开他,他却灵活得很,蹭地一下便跳了下来,那掌拍在窗台上,爆炭一般,火星四溅。顶顶糟糕的是,我看见那窗上的符,似乎也着了火,慢慢变灰,竟卷曲起来。
没有了符,我们可还拿什么防身?
“玉奴,快逃!”我拼了命过去抱住他,往后便蹿。那鬼手却不依不饶透过窗户便伸了进来。房里原没有后门,我退无可退,拿背抵着墙。看着怀里他两眼晶亮,面色却极平静,不禁大悔道:“玉奴,是我害你。这一世不成了,下辈子我去还你。”我在他脸上狠命亲了一下,搂紧他。低了头,弓了腰,只想要死先死我一个吧,我可不能看着玉奴被他活吃到肚里去。
我等,等,等了半日,却全不见那鬼有半点动静。难不成它走了,死了,烧干了?我狐疑抬头,瞥出一只眼睛来偷看,却见它烧得通红的面孔正正地瞪视着我,哈的一声怪叫,搭在我面前的鬼爪便朝我叉了过来。
我死了!
我亦尖叫。
那这生死关头的当儿,它只差一分就够到我们,一道寒光倏忽罩了过来,一分不差,一分不少,削掉了它那恶心八啦的鬼爪子。
“孟秋白!孟秋白!”我带了哭腔看我们的救命恩人。好狐狸,有情有义的狐狸,不管从前有多少怨,有多少仇,冲今天这一遭,我原谅你了。我也不要这脸面了,只消你救了玉奴的性命,要我怎么着都成。
孟秋白很难找到这么个机会显示一下他的潇洒俊朗英挺不凡。他又是从哪里偷来的钗,化成的剑?到了他手里,耍得真叫一个好看。我看他左飘,右闪,上腾,下跃,左一剑,右一剑,把那鬼侍弄得像倒了青山,醉了罗汉,扭成个奇形怪状,给他削得一点点坍塌下来,那张丑脸,和着呃呃啊啊的叫声,也不知道他是傻笑,是快活得要死了,还是痛哭自己要亡了,总之是手舞足蹈,让我真真开了眼界。
啧啧。那生死遭际一过去,我顿然忘了方才有多凄惨,睁大了眼瞧他在面前拿姿弄态,飘飘若仙,仙人指路,峰回路转,九九十八弯,也弯不过他那窈窕身段。
……………………
“我说,孟秋白,你有完没有?你要在那烂木头上刻花?”我终于不耐烦地叫起来。
他收了剑,往脚底那堆滋滋作响的朽木渣上瞪了两眼:“这就完事了?可惜,我这一百零八式清风明月剑还没使完呢。”
我拂衣站起,拍拍身上的灰,撇一撇嘴:“看看,你把我们家弄得这么个乱七八糟,满地是渣,你要负责打扫干净喔!”
他若有胡子,定要把那胡子也吹起来了:“有没有良心啊,是我救了你们一命呢!不,两命呢!”
“不打扫干净,你怎么住进来?”我哼了一声。全不顾玉奴狠狠地掐痛我胳膊。
23
不管玉奴怎么反对,我终于自己当了回家,作了回主。
这一回过去,我终于知道,人光有骨气没本事是不成的,靠我这么个没事找事有事误事的呆头想护住玉奴也是不成的。不就是七七四十九天?四十九天里,只消保证了玉奴的安全,就是请只黄鼠狼子上宅,我也认了。
可是孟秋白这个人,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给不得脸。好不容易我们松了口,他却拿起了腔,捏起了调,吭吭咳咳半天,在玉奴身上吃了不知多少块豆腐,我差点飞起一脚把他踢出门去。死狐狸,不要再过来了!我情愿让那木鬼吃了我们。
“反正那鬼也亡了,现在说这话,好英雄!好气魄!”他嘿嘿讥笑。
我脸一红,没话驳他。真是,那鬼现下是死得透透了,可到底是个什么来处?我们初搬来时,便知这院里闹鬼,怎么竟是这么个鬼?果然厉害。去到院里一看,天井里像遭了雷劈,一片狼籍。那株当了一夏天的老槐树,给劈得只剩了一地木炭。收了起来,可可的正好能做一冬作柴火。
“国之将亡,必生妖孽。连一株老树也能成了精,啧啧,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呀!”孟秋白望了望了天空里云气星相,大逆不道地说。
幸而这院子里孤处一地,没人理会,雷劈也好,造反也罢,都没人听见的。
可是,我有点纳闷,这院闹鬼早有名声在外,前段时间我们不也住得好好的吗?那时候怎么不闹?
“前段,是因为有你们家当家娃娃在,那鬼不敢肆虐,这会儿他变成这个小模样,别说鬼,就是人都想欺一把喔。”孟秋白嘻笑,拿手就去摸玉奴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