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啊了一声,伸手攥紧他的手,小小的手在我掌心里微微痉挛。我觉得我的心,似乎也随着那手丝丝地颤起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凄然一笑,接着说:
“你一看就疯了,抱着那颗头不住地亲吻,不停地喊我的名字。我就在你身边,看你哭得肝肠寸断,我想跟你说,不要哭了,那只是具没用的身子,我在这里。可是你看不见。
你想死,他却不让你死。只有你活着,他才报复得开心。他怎么会轻易让你死?不久,你就开始变了,你在宫里四处勾引男人,邻国的皇子,外疆的使臣,甚至从前你看都不会看一眼的贱役,你想方设法跟他们每个人欢好,让他知道,让他看见。
宫里传你淫荡无行。我知道,你的心已经死了,你想报复他,却没有力量。我……我只是个孤魂,什么也助不了你。
他舍不得杀你,却杀了那些男人,你勾引一个,他便杀一个。到最后,终于杀得人人恨他入骨,有人合了谋,引着敌国的人起来造了他的反,直杀到宫里去,将他化骨扬灰。王宫被攻破的那一天,你在宫里,引火把那宫殿给焚了。那火一直烧了两个月……火灭了以后,我想去找你的魂魄,都找不到。”
他讲完,忽然情不自禁地全身发颤,凄然道:“夏姬,夏姬……”转目瞧着我,目中泪光莹然,那眼神却不似在我身上。
我浑身一震,他说过,我应该姓夏。
原来是这样。
夏姬,那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我一些儿印象也没有。她是前世的我,是连结我和玉奴的缘,是玉奴到现在也念念不忘的深爱之人,我却不认得她,在我身体里记忆里,连她的一丝儿影子都没有。没有!
我把头埋在胳臂上,抬起头,抵声问他:
“后来呢?”我喉间忽然有些哽涩:“你既能看见她,你的魂魄能去找她,为什么一直不能去投胎转世,重新为人?”
“我不想去投胎。”他低了头,慢慢地说:“因你还活着,我想看着你,舍不得走,所以不肯喝那忘川水、孟婆茶。我早错过了投胎的时候,在冥河岸上晃了几年,后来遇上上元鬼节大赦,我的魂灵就飘飘荡荡出了幽冥界。
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有一个好心的地精指点我去了中皇山女娲庙,求女娲娘娘庇佑。我只是个孤魂野鬼,怎么能进了那庙里?后来便守在她出游的路上,拦了她求她让我再见你一面,让我知道你已经转世平安,我也就安心了。可是她说,你作孽太多,幽冥界不收,又一世淫行,阴阳册里早已打了烙印,贬入畜道,十世之内再不能转生为人。
我苦苦求她,说我情愿不投胎,不转世,只要你不入那畜道,重进人世轮回,我情愿陪着你,一世一世还那些孽债。娘娘心地良善,又见我诚心,到底答应了我,许你重新做人,只是你前生欠下的,下一世里,必要尽数还清,一世还不清,便到下一世,轮回果报,永无终了。她赐了我那枚玉簪,把我的魂魄附在了那簪上,给了我一点法力,说生生世世,不管走到哪里,凭这根簪子,我就可以找到你,同你结缘。”
“所以你总说我前世前世,因为你一世一世找来,已经陪了我九生九世。”我嘶哑了声音说。【Cissy】
26
原来是这样的前世,我跟他,是这样结的缘。
难怪我跟他初相遇,便觉似曾相识;难怪我在那样的颓废折堕之中,想到他,心里也会踏实,会有淡淡的欢喜;难怪我跟他梦里相交,醒来便这般信他爱他依恋着他。因我们已几世纠葛,早已纠缠不清,因他为我守护千载,矢志不渝。我有何德何能,得他深情至斯?
“玉奴,我问你一句话,”我哑声道:“你心里真正爱的,到底是那前世的夏姬,还是今世的我?”
他怔怔地看着我的脸,似乎没想到我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来,隔了半晌,才笑道:“傻瓜,你和她,有什么分别?你是她,她就是你啊。”
“不是!”我叫道:“我不是她,我记不得她是谁。她活在几千前,她的想法,我一些也想不起来!”
我想着他看我时的眼神,心里有一处地方,隐隐地痛。有什么东西,莫明其妙的,忽然令我心寒,令我害怕。
我摇着他小小的身子,哀求他:“玉奴,你爱的是我,是这一世的我,跟她跟别人都没有任何关系。你说啊!”
他不说,只微微低了头,叹气道:“无忌,你不懂,这几世轮回下来,你换了多少模样,在我眼里,都不要紧,我认得的,只是你的心。我从来都没问过你,你爱我什么。你跟别人在一起也好,只要我一个也罢,我只要能陪着你,这一世一世走下去,就很开心了。”
我松开了手,是啊,他都没要求过我什么,我凭什么这般不讲理?
我脑中乱成一团,有个声音在我心里大声说,不对,有些事情不是那样的。可是我想不清那到底是什么。我只是拼命摇头。
“无忌,不要再胡思乱想了”玉奴叹气,伸手抚住我脸颊:“这已是你在人世第九个轮回。人常说九九归一,这一世你倘若能好好做人,功德圆满,从前便可既往不咎,你再也不用受那孽债之累。我也不必再为你担心了。”
“我不要!”我紧抓住他的手不放:“我就要你跟着我,要你为我担心,要你哪一生哪一世都离不了我!”
原来,原来我们是这样一段孽缘。
很好!不知道为什么,我难过之后,心里反而有一点古凄凉的欢喜。
我想,这债永远还不清才好。玉奴,玉奴,我欠了别人再多,都抵不上对你一个。十辈子不够,我用永生永世来还。生生世世都要你陪着我,不离了我。
“傻瓜,我怎会离了你?”他淡淡地笑,“我若想离开,就不会一次一次来找你啊。”
我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玉奴,我这几千年轮回转世里,你既然世世都来找我,我难道,难道从来不曾有负了你的时候?”我问他,声音却发颤,不知是想听到答案,还是不想听。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答案肯定是不好的。我常常那么突如其来地怨恨自己,嫌恶自己,一定不会没有来由。
他静静地望了我一眼,半晌,摇摇头。
我不信。看他的眼神我便知道,他不想说真话,
为什么?
他无奈苦笑:“无忌,你罪孽未除,打入畜道,被女娲娘娘从轮回台上唤下来时,身上已烙了畜行之印,就这么带进了轮回,这每一生每一世,总脱不了的一个淫字,我若要计较,如何能计较过来?幸好你心智未失,不管怎样,心地总是良善的。已经……已经是额外的福份了。”
我心里冰凉凉一片。畜行之印?那……那是怎么回事?
我跳起来,颤了手去胡乱摸身上,什么印?在哪里?在哪里?我为什么看不见??!
他看着我举动,神色似有不忍,摇头道:“别找了,你看不到的。无忌,我不该跟你说这些。”
我软倒在那里,抱了头,欲哭无泪。
这到底是什么孽?
畜生,畜生!原来我真是畜生!
我软倒在那里,抱了头,欲哭无泪。
这到底是什么孽?
畜生,畜生!原来我真是畜生!
我想做人啊!
老天,你既给了我这个人身,为什么又要这般罚我?到底是什么解不开分不清的债?
玉奴静静地俯过来,拿脸抵住我,轻轻地蹭。我抬起头,泪眼婆娑看眼前这个小人儿。他的眼睛为什么那样清明,那样怜悯?那些执掌人间生死福祸的满天的神佛菩萨,为什么都不能有他的慈悲,他的宽容?
我抱住他,在他小脸上轻轻地亲,哽咽道:“玉奴,你告诉我,那几世里,我待你到底怎样?我到底有没有负过你?”
我人也不要紧,是畜生也不要紧,只要有他,只要他肯陪着我,我就总有机会,总有希望。我若欠了他,这一世我加倍地补偿。
“你不欠我什么。”他微抬了眼,眼睛里全是宽慰的淡淡的笑意。
“你有!”我固执地摇他,“你刚刚的眼神,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是傻子,可是你的心思,我总能看出来。我们相守这么多年,难道是白过的么?你说,你不是要我一点点还了这些债吗?我欠别人的,怎么会就不欠你?你说啊!”
他大概从没像现在这样恨过自己变成这般模样吧。我把他摇得头也昏了,他终于撑不住,头昏脑涨地喊说:“不要摇了,我说,我说!”
我松了手,像要把他吃下去,直直地盯着他。
他定神。退到离我远一点的地方坐下,静静想了一会儿,道:“那次, 原是我自己糊涂……”
“那一世,还是在皇宫里。只不过这一回,你投错了胎,投到了很穷的人家。自幼,便被净身入了宫……”
我昏。造孽,真是前世造孽!我连太监也做过?
“我去找你。你自然认不得我……不过,你对我也很好。”他忽然低低笑起来:“无忌,那是我们俩之间最清白最干净的一世。”
我咳咳嗓子,脸红。“……后来呢?”
“后来……后来皇帝看到了我,你就把我送给了他……换了一世荣华。”他垂了眼睛,说得极平静。
我的心突地跳了一跳,不会跳了:“玉奴,你说什么?!”
他依旧垂了眼,淡淡笑道:“其实也没什么,那时候正是乱世,皇宫不久就被外敌攻灭,皇帝南游去了,撇下后宫里一干后妃,都无人理会。其实我也没有呆多久。”
“后来呢?”
“再后来……”他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说:“后来隔了一世,我再没去找你。我觉得……”他踌躇了一会儿,似乎觉得颇难措词,没把话说完,转道:“后来我去四海五岳游访寻仙,也学了一些仙法剑术,不再像从前那么没用了。到下一世,我终于忍不住还是四处寻访你。”
我抽了抽冷气,几乎想哭出声来。玉奴他轻描淡写,我却知道,他那一次必定是伤了心。伤得极重。
“玉奴,我实在不配你对我这么好!”我抱着头,埋头把眼泪藏在袖子里,不住地噎气。
“傻瓜!”他温柔地拭去我眼角的泪。“我不对你好,又能对谁好?几千年来,我就记了你一个人的名字。”他叹了口气道:“我央求女娲娘娘将我封进那簪子的时候,就已经落定了心思,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便做什么样的人。不管好坏,我都跟定你了。可是……每一世你总要挑一些麻烦,你性子便是这样,谁也奈何不得你。有时候我也气得要死,真想折了那簪子,由你自生自灭去。可是,娘娘对我说,要等你自己开了心眼,明白了这个情字,我便可以跟你永世相守,再不必去还那无尽的债。无忌,我一直等那一天。”
27
伐树不尽根,虽伐犹复生。
伐爱不尽本,数数复生苦。
犹如自造箭,还自伤其身。
“这个意思呢,呃……其实就是说,有生便有死,有爱欲便有轮回,如再造之箭,无分善恶。你若不看不破呢,便如那伐树不尽,重复生苦,生生世世,无穷无尽……你说呆头!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我无精打采:“孟大才子,我知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用不着这破烂佛经来搪塞我吧?”
“阿弥陀佛,你毁佛谤道,要下拔舌地狱的!”死狐狸吓得闭了眼睛装老和尚。
拔舌地狱?嘿,我怕不就是那轮回台上下来的,吓唬谁呢?
我抄起那几本快被他翻烂的经书,唰唰唰检开几页,念给他听:
"一切世界,始终生灭,前后有无,聚散起止,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未出轮回,而辨圆觉;彼圆觉性,即同流转;若免轮回,无有是处。譬如动目,能摇湛水,又如定眼,犹回转火,云驶月运,舟行岸移,亦复如是。”
“听听,这佛理一会子教人看破轮回,一会子又说连世界都是轮回的,佛自家都说不圆,教人如何看破?我干嘛要去看破?我就喜欢轮回,喜欢砍树,喜欢造箭,永远都砍不尽造不完才好呢!”
“唉!”孟秋白把那手中经卷一抛,摇头晃脑:“朽木固不可雕,孺子固不可教!”
“那便不要雕不要造了!”我跳脚:“你在这里守着我作甚,去守着他呀!”
见鬼,闭关就闭关吧,修炼就修炼,却弄了一堆佛经来唬我做功课;不让我见就不见吧,还弄只老狐狸来碍我眼。那天推心置腹跟我说了一晚上的话,原来都跟做梦一样。我恨!
孟秋白抽了折扇在我面前优哉游哉地摇:“他在那边好好的,我现在过去作甚?那正午太阳正盛,甚么妖魔鬼怪也近不身,只怕连我去了也即时烧化,你担心个什么?”
“那我倒是人,为什么不让我去看看?”
“你?”他露了一口白牙笑,“你去了,他一个把持不住,前功尽弃也罢了,万一走火入魔,到时候找谁去?”
我没话说,只能坐了等。继续看那些被我毁谤得不成模样的佛经。怪了,玉奴临走发话,定要我看这些半通不通的东西,那佛经果能救世,为什么这世上还有这许多苦人?为什么我跟他孽缘不了,还要一世一世纠缠?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枯等,等到日落西山,等到半夜月上中天,孟秋白瞅了瞅天色,才送我去那所谓的日精月华之地。
“孟秋白,这就是你的洞府?”
我站在那四壁光秃秃,头顶一线天的狐狸洞里,心里何止是大失所望!原以为要来见识一下那世外仙山,琅锤氩坏秸饫锉任以诶驾ナ樵鹤旯幕牧忠岸蠢椿沟帽摇?br />他用了遁地法把我弄了来,外面什么光景还看不到,但是也不用看了----还能好到哪里去?
唉,狐狸看来你家底实在不厚啊,难怪你娘为了一副皮毛会穷穷索要上三世。
想想玉奴要在这个地方呆上七七四十九天,我凄惶摇头。
他铁青了脸只差在我头上砸个爆栗。
“呆头,你给那尘世浮华熏染个俗透,懂得个什么!这里受天地精气,浴日月光华,没一丝浊气污气,洛阳方圆百里之内,你能给我找出这么个清静之地,我把那元珠给了你们当家的,不必讨回来了!”
“你说的日月光华就是这道缝吧?”我指着头顶一线天讥笑他:“难怪你白天不敢来,连个屋顶也没有,开着天窗呢,太阳晒下来,把你晒也晒死了。玉奴呢?你就把他在这里晾着?”
我深一脚浅一脚往洞深处走,别说,这个破山洞还真够长,真够深。若不是头顶有那道裂缝,漏下点光,我是不敢往里探的。死狐狸有意在我身后不紧不慢地跟脚。明明是他的洞窟,连待客之道也不懂。我不敢埋怨,谁叫我急着见玉奴!
九曲玲珑洞,风光在最里。越走,那洞变化越大。一线天缩得越来越窄,终至不见,洞里是暗的,却并非全然无光,白色的钟乳石从洞顶悬垂下来,石尖上挂着欲滴的水露。沿着那暗径走下去,眼前乍现一抹光亮,在那石洞尽头,在那光亮的中心,我见着了玉奴。
他盘膝坐在乳白色的石台中央,头顶上岩洞生成一道天然细孔,天外月华正满,唯一的一线光亮漏下来,正映在他头顶。是孟秋白的元珠孤悬于他头顶上方,那珠吸饱了月华,已炼得灿然晶亮。淡淡的柔和的光泻下来,披在玉奴身上,他已长大了一些,垂眸闭目,捏诀而坐,我们的到来,对他全然没有影响。无知无觉,显然已经修习到了入境之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