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我哭哭笑笑,我抱了他蹭来蹭去,你要这个身体,我就给你,我打碎了你的容器,还你一个好了。玉奴,你知不知道只要你活着,我已经有多么开心!我怎么会生气?我恨不能把自己也换了一个你!
“无忌,”他托起我的脸,依依不舍,还有一些怯,“还有件事,你不要着急,你一定要听我说。……再等一会儿,孟秋白,他便会来救你出去。我终于……弄死了他,这世上,已经没有我容身之地了。”
“你说什么……”
他捂住我嘴,惨笑:“听我说……这原本也是我的罪过,你替我背了几千年,这回,也该轮到我了。无忌,你不要伤心……”
不,这是怎么回事?我听不懂,我不知道!
“我到底害了他的命,这债,咱们还不上……不还了!我不要你再去受罪,无忌,你已经解脱了……你听我说,我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归期,你若有心,便等我,十八年后,你记着,在泰山……观海石那里,我去那儿等你……”
玉奴,你在说什么?我们不是刚刚见面,刚刚回来么?为什么又说出这种话来?我不要你走,你要走到哪里去?
他抱住我,不让我说话,他的唇舌堵住我的嘴,细腻的柔滑的封住我所有未出口之言。
一股强大无比的力道从他唇舌之间生出,我只觉得自己要被吸走了,如果我还有魂魄,那魂魄一定要被吸进去。可是这样,我也变得轻飘飘的,我的身体似乎胀大无比,又似乎骤然缩小,我在这种挤压收缩之间挣扎得欲生欲死,我以为是他的吻让我忘情而销魂,但是我听见他缥缈的声音在我耳边说:“无忌,你没有身体,终究是不成的,你一定要好好珍惜,不可再糟蹋自己。等我,一定要等我……”
我不等,我不要你走!我在心里呐喊,可是我没有一点力气,连一个小指也勾不动。
那股磅礴强劲的力量,像一阵飓风从我周身席卷而过,我陷在漩涡里身不由己,随它沉浮,我终于彻底地沦陷进去,待我昏头胀脑地醒来,我突然发现,我在玉奴的怀里,是真正的玉奴,不是盛着他魂魄的我的身体?我呢?我自己呢?我抬起手,动一动胳膊,这上面的伤,这上面的血,还是刚刚留在那具躯体上的,我摸摸胸口,没有剑的痕迹,我回来了?
我大喜,这个身体已经与我合二为一,可是瞬即我便不知所措。玉奴呢?
他含笑地看着我,可是为什么他的声音越来越淡,他明亮的眼睛离我越来越遥远。
我惊惶地发现他的身体,变得毫无质地。他抱住我,依依不舍地吻我的唇,拼命地抚摸我的脸,可是那吻,那触摸,都变得若无所觉,他在消失,化成轻烟消失!
玉奴!在孟秋白来救我走之前,我只来得及大叫了一声,便昏厥过去。
我像做了个梦,梦里面我与玉奴相知相识,我们历尽磨难终于在一起,可以永世厮守。可是梦醒来,一切都碎了,一切都不复存在。世事如云烟,画了一个圆之后,终于又回到了起点。我们还是一无所有。
最初的日子,我确实有些傻了。我不吃不喝,不睡不闹,我只静静地守着那面从豹房里得来的镜子,我反复地照自己的脸,希望从那里能再照出一个玉奴来。可是没用,怎么照都是那张鬼一样苍白憔悴的面孔,我就是我,在这个身体里,再也没有玉奴的魂魄。
孟秋白被我折磨得心力交瘁,我从来不知道狐狸也会生气上火。
他摔了那面镜子,他拿着那些碎片,喃喃自语说:唐小山啊唐小山,你就是死了也不做好事,好好一个宝器被你弄来祸害人,他现在已经被你弄得不人不鬼了,这下可开心了满意了吧?
其实,跟那镜子没有关系啊。是我自己的魔障,我自己不能消除,这些我都知道。但我只是朝了他傻笑,笑得他自叹百年道行,也敌不过一个痴字。
痴?我哪里敌得过那个为我送了一条命,连魂魄也搭上的痴人?
我不信他真的去泰山府君那里做了侍童,他说过,那样让他觉得生不如死,可是他去了哪里?
孟秋白不告诉我。他只说,十八年的时间,如果我都等不来,那就不要再期望太多了。时间,最是能消磨人世情爱,对神仙来说,十八年不过弹指一挥间,对世人,那便足可以搭上一生。他说,你有这个信心么?
我笑,一生?何止一生,只要我还在这轮回里,生生世世,我都愿意给他一个人。
可是,十八年毕竟太长了,在等他的时候,我总需要做一些事情。那么见到他时,我便可以告诉他,我都做了些什么。让他也开心,高兴。
十八年,世事变化毕竟很大。
最早的时候,江边的皇帝行宫豹房失火,当朝皇帝竟然活活烧死在里面,这桩震动朝野的天案自然株连了不少官员,吏部尚书唐小山据说和这件事有莫大的干系,首当其冲西市凌迟处死。有人说他挺冤,不过是给皇帝贡上了一面家传宝镜,那失火当地发现那镜子又跟他什么关系呢?孟秋白却说他一点也不冤。“早在他一箭射死我娘还把她扒皮弃骨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一世的轮回报应了。何况,”他转头对我说:“呆头,你不知道他那一世里怎么对待自己发妻父母的吧?也就对你一个人还不错,偏偏你又在外面偷人,给他弄了不知道多少顶绿帽子戴。要不要听我讲讲这故事?”我偏过头去,不听。狐狸果然都是心胸狭窄的,得罪不得。得道成精的也一样。
皇帝没传遗诏,却早立了太子,闹哄哄一帮大臣争权夺利,扶了皇太子登基,虽然乱,却也没什么大的差池,对老百姓来说,什么样的皇帝都不要紧,有好日子过就行了。这一次朝变,倒是借机肃清了很多官吏,政治也渐清明,街坊都传,当今皇帝倒不似他老子,是个励精图治的人物。我想,那玉皇的十八太子,大概也是胡作非为的紧了,已经被召回天上去了吧?不知道泰山府里,又换了一位什么样的府君。
40
我不喜欢在一处地呆着,便东奔西走。用一双脚量遍三山五岳。我去了泰山,也在观海石那里盘膝静坐,思量十八年后会是一副什么情形。自此后,每年一度,在玉奴消失的那天,去那里看一看,已经成了我的习惯。
我回去过兰荪书院,那里倒日渐兴旺起来。我看见那冯家的孩子娶了妻,安安分分地读他的书,考他的功名,少年时的荒唐事大约早忘记了。
我看见阿宝那小丫头,也稳妥地嫁作他人妇,一个很老实的男人,跟她一起在书院里做活。她总是让人放心的。不出几年,恐怕已要膝下儿女成群了吧。
我看见郭瑷,他却已病入膏肓,命不久长,他父母恨这个儿子不成器,却又难过白发人送黑发人,更加地痛不欲生。我想过要不要去床前看他一眼,终于还是去了。他却已说不出话,见到我的时候,只眼前一亮,便黯淡下去。我附着他耳说了一句:这一世,是先生对不住你。他也许听到了,也许没有听到,这些话,都不会带过孟婆桥去,不肯喝那茶的人,毕竟是极少数。只不知道,这一句,会不会又成了下一世的谶语呢?
我看见了奇黎。他最是让我意外。我见到他的时候,已是药师觉寺的一名僧人。他并不缺钱,亦没什么情伤往事,却竟看破红尘出了家。我陪他在佛前坐了一下午,饮了他们寺中一盏茶,燃了一柱香,那些绮丽荒唐的过往故事,就这么在茶的清香里烟消云散。他什么也不说,双掌合什送我出了寺。这是我在玉奴去后,唯一一次有些伤情,我不晓得,那便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再见到他时,他已于寺中坐化了。住持方丈留了他一道偈子给我说若是有缘,十三年后或当相见。我看那偈,却原来是《出矅经》里的曾被我大加鞭挞的那几句:ACBE20A0E秋之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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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树不尽根,虽伐犹复生。
伐爱不尽本,数数复生苦。
犹如自造箭,还自伤其身。
奇黎,奇黎,你若真能看透,又何必定那十三年的约期?
偶尔,我也会邀了孟狐狸一起出去转一转。他时常笑我似老僧入定,已经看破红尘了。但是那次陪我去药师觉寺见过奇黎之后,他便不敢再毁僧谤佛。我以为是奇黎佛性太强,镇得住他,他却说:阿弥陀佛,我怕说得多了,你真出了家,变成那副样子,岂不是我的罪过?
与他一起,免不了还要遭他戏弄,比得玉奴在时是少得多了,可是他本性难移,若是枯守着两个人不说句放肆点的话,便活得不自在。我却又懒得理他,百无聊赖至极,有时候便看他招了不知什么人来作宴纵情。却不是当年那些人了。他总觉得自己那时为了找寻前世冤家对头结交那群道貌岸然的畜生,忍了许多的污浊气,太过吃亏,因此现在每到开宴之时,便作法取了那些官家的盘碗碟盒来,有时候顺便把那些人家的丫环仆从也召了来,晕晕沌沌用完了宴,再想法送回去。只要不闹得太过,我就只好忍了;闹得过分时,总有法师道长之类找上门来作法降这只妖狐,我只好——跟了他一起逃。虽然他自称法术比这群邪门外道来得高明得多,跟他在一起的日子还是堪称颠沛流离。
改一改,去掉一句
十几年的日子便这样攸忽弹指过。那一日,我约了孟秋白自洛阳往杭州,去天竺寺拜会香火,途经葛洪川,忽听川上有牧童歌谣,唱道: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我听得痴了,张口便呼:“玉奴,是你么?”
那牧童注目我良久,顾自拍牛背而去。
远处依旧传来他的童声清唱。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己遍,却回烟棹上瞿塘。”
我不能解,孟秋白忽然拍了我背笑道:“呆子,前世欠了人家不够,这世里还要伤人的心。恐怕是你前辈子的小情人,那药师寺的小和尚来拜会你来了。”
我算算时间,一十三年已满,或许真的是奇黎魂兮归来。
忽然伤怀,闷闷不乐。
算时间,与玉奴见面的时间也迫在眼前了。三生石上旧精魂,难不成,他是投胎转世去了?再见面时,会不会也是一个小娃娃?我摸摸自己的脸,很怀疑地问孟秋白,我是不是老得很了?人已不复少年,倘若跟玉奴见面差得太多,可怎生是好?
孟狐狸大笑拍掉我手中镜子,说,不要紧,他若嫌你,我收留你好了。
……这句话一点安慰作用也没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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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石上的故事,出自苏东坡的僧圆泽传,用GOOGLE搜一搜,就会有各种版本,我直接抄来了,因为觉得这故事实在太美.其实刚着笔写奇黎时,想到他将来可能的出路,就想到了这一出.
抄古人的东西,等于欺负人家不会说话,刚刚有大人问我要不要出书,单凭这一点,恐怕就不能出了.
把那个典故原文附在这下面:
僧圆泽传
洛师惠林寺,故光禄卿李登居第。禄山陷东都,登以居守死之。
子源,少时以贵游子,豪侈善歌闻于时,及登死,悲愤自誓,不仕、不娶、不食肉,居
寺中五十余年。
寺有僧圆泽,富而知音,源与之游,甚密,促膝交语竟日,人莫能测。
一日相约游青城峨嵋山,源欲自荆州沂峡,泽欲取长安斜谷路,源不可,曰:“行止固
不由人。"遂自荆州路。
舟次南浦,见妇人锦裆负瓮而汲者,泽望而泣:“吾不欲由此者,为是也。”
源惊问之,泽曰:“妇人姓王氏,吾当为之子,孕三岁矣!吾不来,故不得乳。今既
见,无可逃者,公当以符咒助我速生。三日浴儿时,愿公临我,以笑为信。后十三年,中秋
月夜,杭州天竺寺外,当与公相见。”
源悲悔,而为具沐浴易服,至暮,泽亡而妇乳。三日往视之,儿见源果笑,具以告王
氏,出家财,葬泽山下。
遂不果行,反寺中,问其徒,则既有治命矣!
后十三年,自洛适吴,赴其约。至约所,闻葛洪川畔,有牧童,扣牛角而歌之曰:“三
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呼问:“泽公健否?”
答曰:“李公真信士.然俗缘未尽,慎勿相近,惟勤修不堕,乃复相见。"又歌曰:“身前
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己遍,却回烟棹上瞿塘。”
遂去不知所之。
后三年,李德裕奏源忠臣子,笃孝。拜谏议大夫,不就。竟死寺中,年八十。
41
少年穷白首,皓皓终有时。
我到底等到了那一天。
隔了三个月时间,我从洛阳起程,直赴泰山。我不敢去得太早,若是在那里守上一年,那等人的心焦,我只怕受不下来。我邀孟秋白同行,他夸张地叫说:相好的要去见老情人,他却要在一旁看着守着,万一心碎了谁来修补?我虽是习惯了他这般叫嚣,却到底也不放心,回头嘱他一句:见了玉奴切不可胡说八道。我跟你这十几年,可……可都是清清白白的。
狐狸竟然一拂袖就去了。小气鬼!
十月初七那天,我终于到了泰山,连夜寻山路登山。到得泰山顶上,刚刚是二更时分,天方交亮。我过了中天门,南天门,上了观海石。十月的风有些凉,但是爬山出了一身透汗,疲累欲死,那时候也不觉得冷了。我坐在那里,看着下面云蒸霞蔚,如海翻腾,心绪便也如那云海一般。尘世尚已沧海桑田,阴阳界的变化,又会是何等之巨?旭日初升,万道霞光,我觉得那便是我们的光明前景,我盼着玉奴从云霞中来,张开双臂等我,一如我们当年相见。
我一面想,忍不住地咧开嘴笑。
我慢慢地等。从早晨等到了中午,日头渐渐升到中天,玉奴没有来。
从中午等到了下午,旭日变作夕阳,朝霞变成了晚霞,他还是没有来。
待到夕阳也要落了,我心里慌起来,他莫不是不会来了吧?
他虽然没跟我说哪一天,但是,除了我们分离的那一刻,还有别的约期么?或者,他本没指哪一天,只是要我等,或者我等晚了,错过了?那不要紧,我可以再等,多等几天,等完这一年。我已经等了十八载,不差这几日。
饶是如此,我心里却还是慌,我坐不住了,太阳越沉越低,眼看便要沉到云海之下去。我若再等,连夕阳也看不到,这一天就算过去了。我跳下观海石,往玉皇顶上奔。那里已是泰山最高处。我站在那里,看着夕阳还是止不住地往云海里落。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
“玉奴!玉奴!”我拢起掌在唇边,大声地喊。
他也许是来过了,也许只是没看到我,听到我的声音,他会过来。他怎么会失约呢?
“玉奴!——我在这里!我在等你啊!”我对着那云海高声地喊。
“等你啊——等你啊————等你啊————!!”
回应我的只有万里层云,千山空谷。回音从极遥远的地方打回来,落进我心里,那个地方更加的空荡,绝望。我心里一时冰凉,一时滚烫。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全变作冷汗沁出额头。
我喊得嗓子哑了,终至喊不出声。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恨不能变出根长绳来把那日头系住,好教它永不坠落,太阳不落,这一天就不算完,我就有希望。然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太阳终于沉没,天边最后一点火红也为黑暗天噬。我的心,也跟那夜色一般,再找不到一丝光亮。
山风猛烈地吹过来,吹得我身上透凉。可是我已不觉得冷。
我失魂落魄地下了玉皇顶,重新回到观海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