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两个人徒步继续爬山,走了几步沈默回头看了看那辆庞大的悍马,“车放在这里不会丢吧?”
陈扬笑笑,继续向上走,“谁会来偷?”
的确没人会来偷,这个季节,深山里除了看林人几乎看不到两腿行走的生物了。然而过了几秒沈默又开始担心起来,“不会把我们当成偷猎的麽?”
“我们有许可证,”陈扬的脚步不停,“而且这里有什麽可以偷的?”
“熊,”沈默踢开落叶下的一颗石子,“估计还有什麽的,这边很少有人来,和南方的山不一样。”
陈扬侧头看他一眼,似乎是不大相信的样子,沈默也不辩解,继续向上攀登。山体的坡度越来越陡峭,阔叶的树木慢慢减少,沈默脚下的落叶渐渐变成了细细的黄绿色松针,踩上去无声无息,仿佛一张厚软的地毯。沈默走得更快了些,突然感觉到陈扬的脚步落後了一些,他停下来,看到陈扬似乎爬得有些吃力,脸色也略微比平常白了一点。
沈默有点後悔,伸出手把陈扬拉到自己身边,“休息一会吧。”
陈扬猜到他在想什麽,微微笑道,“没那麽严重的。”
“是我累了。”
於是两个人就席地坐在细密的松针上,仰头看著从树枝的间隙里看著西边越烧越烈的晚霞。休息了一会陈扬突然指著某个方向问道,“你听见了麽?”
沈默侧耳听了一会,只听到风吹过松枝的声音,等风声稍静,他又听了听,才听到极细微的水声。
“你耳朵真灵,”沈默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松针,“这附近有水啊。”
陈扬也站起来,帮他把头发上的几根松针扫干净,“去找找吧。”
两个人循著水声又走了一段,果然找到一条小溪,干净清浅地从高处流下来,发出清脆而细弱的潺潺声。沈默摘了手套,把手在溪水里浸了浸,立刻打了个寒战,“好冷。”
那溪水看起来就是很清冷的样子,十分寒澈清亮,沈默捧起来喝了一口,陈扬在旁边皱了皱眉,“这个不能喝。”
“这是山水,很甜的,”沈默用手盛了一捧水递到陈扬嘴边,“你尝尝。”
陈扬仍然皱著眉,但看到沈默兴致勃勃的表情,还是在那捧水漏光之前低头尝了一小口。水很清冽,有股冰冷的甜味,那股清凉仿佛沿著食道一直渗进全身的血液,让人奇异的精神一振。
沈默甩干净手上的水珠,“要不就在这里吧?”
陈扬打量了一下四周,并没看到适合露营的沙地,“这边不行吧?”
“行的。”沈默胸有成竹,“这边有水,挺方便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两个人走了很久才找到刚才停车的地方,沈默和陈扬把帐篷和背包拿出来,颇费里地搬到刚才的溪水边。沈默找了一块平地,等到两个人不得要领地把帐篷搭起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秋季的星空比夏季黯淡,经过重重树枝的阻隔,树林中的光线已经十分微弱。两个人用手电筒照明,艰难地在溪水边清理出一圈防火带,然後在周围搜集了一些木柴,架在一起,稍微淋了些汽油。
篝火亮起来的那一瞬间,沈默脸上的表情简直可以称之为幸福,安静燃烧的篝火仿佛黑夜中突然睁开的一只眼睛,用温柔的目光驱散了寒冷和黑暗。
“真暖和,”沈默伸出冰凉的手放在火边烤著,烤了一会突然又笑了笑,“这样真好。”
“矫情。”陈扬也笑了,然後在他身边坐下,出神地看著火堆,“沈默,你说这是哪?”
沈默环顾了一下四周,只有旁边的溪水和空地被篝火照亮了,更多的景物都隐没在黑暗中,影影绰绰,像是童话中的森林。
“我还真的不知道。”沈默拿出手机来看看,一个信号都没有,“反正是大兴安岭的哪个峰吧。”
“如果我们死在山里,别人都不会知道。”说著这样的话,陈扬的语气却是愉快的,“真安静。”
的确很安静,除了夜风穿林的声响,就只有轻柔的溪水声和篝火偶尔轻微的劈啪声了。稀薄的星光从天空中撒落,世界变得如此宁静,反复只剩下一堆篝火,和篝火旁的两个人。
“你冷不冷?”沈默伸出手摸了摸陈扬的脸,夜晚的山中很冷,沈默臃肿地裹了一件羽绒衣,陈扬却只穿著一件不算厚的皮外套,这时候摸上去,皮肤有些发凉。
“我多带了件大衣,拿出来给你穿吧。”
他还没起身,陈扬就坚决地按住了他,“不用。”
沈默知道拗不过他南方人的怪脾气,只好从背包里翻出一个水壶,“喝点酒吧,稍微暖和点。”
陈扬的眉头简直要拧起来,“你什麽时候放进来的?”
沈默没回答,又变魔术似地拿出杯子,倒了一杯递给陈扬,又倒了一杯给自己,“山上太冷了,又潮,喝酒能驱寒。”
陈扬端著酒杯没动,沈默他碰了碰杯,“没关系的,哪那麽容易就喝死了,该死的时候都没死。”
篝火跳动一下,数个火星迸裂出来,像一群会发光的小飞虫。沈默喝光杯里的酒,果然立刻激起一阵胃疼,他放下杯子,看见陈扬正若有所思望著自己。篝火的柔和光芒里,他看起来显得和平时不大一样,更加安静深沈了。
“怎麽了?”
“沈默,”陈扬把酒杯举起来,却没喝,只是闻了一闻,“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死过很多次了?”
沈默凝神想了一想,“这麽想想,我们真的是早该死了。”
陈扬盯著篝火,那跳动的火焰仿佛有生命似的,用温柔的光芒安抚过往的沧桑,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怎麽活下来的呢。”
“活著不好麽。”
陈扬慢慢闭上眼睛,落下的睫毛在火光里扫出一片浓重的阴影,“活著很好──你能活著,真好。”
沈默觉得有些不自在,於是学著陈扬的语气调侃他,“矫情。”
“我是说真的,”陈扬畏寒似地向火堆靠了靠,“那次我以为你一定会死。”
“你就那麽想我死?”沈默调侃地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们太走运了,沈默,不是每个人都有我们这样的运气。像阿铭──”
“别说了。”沈默打断他,狠狠地喝一口酒,“不说这个了。”
篝火在风里明灭,在溪水上照出点点橘色的磷光,陈扬沈默了一会,突然举起酒杯,对沈默做个碰杯的手势。
两只纸杯在空中碰了一下,沈默笑道,“我还以为你不碰酒了呢,那麽怕死的人。”
“我不怕死,”陈扬浅浅的喝一口酒,“只是现在还不想死而已。”
他没有说更多的话,沈默却知道他在想什麽。
“陈扬,”沈默放下杯子,慢慢地靠过来,握住陈扬的手,“都过去了。”
那天晚上他们喝了很多酒,到最後两个人都站不稳,相互搀扶著踉踉跄跄地倒在帐篷里睡著了。沈默因为胃疼还略微清醒一些,眩晕里他抬起头,世界在他眼里模糊成一片,他只记得月亮像只柠檬一般低低挂在天边,然後陈扬的脸在他颈窝里,有种沈甸甸的温暖。他紧紧地搂住怀里的人,在睡梦里一直听到耳边轻浅均匀的呼吸。
快黎明时沈默醒来,胃疼和头疼一起涌上来,让他几乎一张开眼睛就呻吟出声。陈扬在他身边,睡得很沈,他的手臂还紧紧地抱著陈扬的肩。沈默扶著头,慢慢地坐起来走出帐篷,天色是灰暗的,正是黎明前那种浓重的黑色。
帐篷外很冷,沈默打了个寒战,拉紧了羽绒衣的领子。篝火早已经熄灭了,沈默捡了些松枝扔进火堆去,然後又淋上汽油点燃。秋天的露水很大,松枝被露水浇得透湿,篝火并没有燃起来,只冒出几缕消散在晨雾里的白烟。
沈默静静地站了一会,然後听到帐篷被掀开的声音,接著是很轻的脚步声。这时东方已经露出一抹雾蒙蒙的白色,沈默看到地上被拉长的稀薄影子。他没有动,等了两秒,陈扬就从背後抱住他,温存地把头放在他肩膀上。
在寒冷多雾清晨里,沈默清楚地感觉到这个拥抱的温暖,他笑了笑,轻声说,“真像一个电影。”
他没有说是哪部电影,但陈扬显然是猜到了的,他几乎是立刻就放开沈默,和他并排站到了熄灭的篝火边。
“这麽迷信?”沈默弯著眼睛笑了笑,“电影是电影,我们是我们。”
陈扬没回答,只是出神地盯著东方,雾正在消散,天空越来越明亮,在天与地的交界处,一抹绯色正慢慢蔓延开来。几只松鼠树顶跳跃而过,晨起的鸟婉转地提交,清晨的山林没得像童话里让死神退却的歌声。
“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陈扬由衷地感叹道,“心里和宁静。”
“对,我们就一直呆在这里,”沈默随著他的目光也望向东方,“每天会有松鼠给我们送吃的,树上结满了人民币,森林里有一座魔法小屋,里面有浴室、抽水马桶和网线──”
陈扬惊愕地看著他,“沈默,你什麽时候变得这麽不浪漫了。”
沈默笑了笑,“应该说,你这个年纪,不能总这麽浪漫了。”
陈扬无语地掉过头去,嘴角却挂著一抹很细微的笑,他继续望著日出的方向,却听到沈默说,“不过,你想的话,我们随时都能再来。”
然後他们沈默著,就像很久以前的那个雪夜一样,肩并著肩一起等待日出。太阳迟迟没有升起来,但他们并不在意──因为黑夜已经过去,太阳总归要再次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