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沈默把那辆过於扎眼的车停进车库,然後下车帮陈扬打开车门。沈默把自己的外套下来换给陈扬,把他一团血污的外衣折起来拿在手里,领著陈扬走进一栋高层。
等待电梯的间隙里,沈默一直警觉地打量著四周,找寻著可疑的人,陈扬却显得十分镇定,低声问沈默:“这是哪?”
“我家。刚换的房子,没几个人知道。”
电梯叮咚一声响,沈默上前一步挡在陈扬面前,电梯门慢慢打来,一个中年女人走出来,并没有注意他们。沈默松了一口气,和陈扬走进电梯,按了十七层。
一路上都没碰到人,沈默站在家门口,拿出钥匙时却迟疑起来。陈扬问他,“怎麽了?”
即使灯光昏暗,陈扬也仍然清楚地看到沈默的脸红了,他有些尴尬地说,“有点乱,我家。”
沈默说有点乱,果然就真的有点乱。沈默的房子很大,却没有一般大屋的空荡,被填得满坑满谷,并不像只有一个人在居住。客厅装潢得很简单,浅蓝色的墙上不知被谁画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涂鸦,窗帘也是蓝色,棉布质地十分柔软朴素,窗棂上甚至还挂著一个同色的小风铃。客厅地上铺著常出现在小孩卧室里的泡沫地板,彩色字母和动物喜庆热闹地滚了一地,上面横七竖八地扔了许多毛绒坐垫。茶几上杂乱地摆著不少可乐罐、遥控器、药、餐纸和书之类的东西,後面米白色的布艺沙发上,也扔著许多半打开的书,甚至还摆著几个巨大的毛绒公仔。
沈默安顿陈扬在沙发上坐下,马不停蹄地转身去找药箱,他在碗橱里翻出多日不用的白色小箱子,回到客厅时,发现陈扬正盯著彩色的泡沫地板,无声地发笑。
沈默地脸又一次红起来,“这个是昕昕买的,非让我用不可。”
陈扬仍然带著笑意,拿起沙发上一个巨大的泰迪熊,“这个也是她的?”
“歌迷送的生日礼物。。。我又不能扔。”
陈扬终於不再笑了,指指墙上抽象凌乱地涂鸦,“这个呢?”
沈默的表情变得咬牙切齿,“卢剑的一个朋友。。。自称搞艺术的。”
“卢剑。。。就是刚才那个人?”
“对。”
“我看他很眼熟。。。也是艺人?”
“和我一个公司的。”沈默觉得有些好笑,陈扬明明是公司的股东,竟然连旗下的艺人也不认识,但转念一想,陈扬似乎在这方面从来没花过什麽心思,不认识也是正常的。
“扬哥,你的伤让我看看。”
“子弹没在里面,不要紧的。”
沈默顾自低下头去折腾那个药箱,陈扬看著那个白地红十字的小箱子,突然想起一点往事来。
夏远还在的时候,自己有一次受了伤,伤口并不大,只是沾了不少沙子。夏远利落地浇了半瓶双氧水下来,他疼得狠狠一皱眉,几乎喊出来。夏远微微一笑,对他说,这也就是我动手吧,换了别人,肯定更疼。
他正想著,沈默已经卷起他的袖子,用棉签沾著酒精清理自己的伤口。他的动作很小心,但清理的动作持续了很久,那种微微的刺痛也就一直痛到心里。陈扬半闭著眼睛想,说得很对,果然更疼。
伤口大概半公分深,三四公分长,沈默帮陈扬把包扎好,两个人默默地在沙发上坐了许久。陈扬突然问他,“你刚才是怎麽发现的?”
沈默把事情的经过大略讲了一遍,包括和李梦昕的对话也大致讲了。那群记者拍到了猛料,这会不知道在写些什麽乌七八糟的报道。陈扬想了两三秒,对沈默说:“你给余金峰打个电话。”
余金锋是沈默的另一个老板,或者说,管事的老板。两个人的手机在卢剑来以後都关了,这会沈默一开机,几十条短信跳出来,他没理会,直接给余金峰打了电话。响了很多声以後,那边接起来,声音气急败坏:“沈默,你他妈怎麽回事!”
余金峰那声怒吼效果简直像开了扩音器,震得沈默有摔电话的冲动。他还没回话,陈扬就伸过手来,“给我。”
沈默把电话递给他,余金峰还在那边滔滔不绝地骂著:“记者都堵到公司门口来了你知不知道?你和李梦昕到底怎麽回事?你他妈的拍上海滩啊?你跑马斐中那去干嘛?你现在是明星了,腕儿了,你就他妈想把公司犒黄了是不是?我告诉你,公司倒了都他妈给我喝西北风去──”
“倒不了的。”
余金峰傻住,“你谁啊?”
“陈扬。公司要真倒了,你的股份我原价兑给你,别鬼叫了。”
“我说,今天这到底是──”
“你怎麽跟记者说的?”
“我能怎麽说啊,躲著呢。我说──”
“就说是拍电影。”
沈默清楚地听到话筒里余金峰抽气的声音,“你糊弄小孩儿哪?这帮人又不是傻X。”
“不是傻X才这麽说。你说是真的有人信麽?”
余金峰被他堵得无言以对,陈扬又说,“别舍不得花钱,带不进棺材。”
“花得也是你的钱。”余金峰恶狠狠地甩一句,“你再惹我我就把你给供出去。”
“你不敢。”陈扬简短地说,“就这样吧,有事打沈默电话。”
陈扬把电话还给沈默,沈默给李梦昕发了条短信,铃声突然响起来,是阿铭的来电。
沈默抬头看看陈扬,後者把手机拿过去,不动声色地关了机。
气氛又陷入诡异的沈默里,沈默知道自己不应该问,但如果不问的话,他就要杯弓蛇影地防范起陈扬来,因为他不知道陈扬在不在防范著他。听起来像绕口令般的逻辑会无限循环,到时候他和陈扬势必会陷入相互戒备、无法信任的境地,他不能让自己掉进那样一个怪圈。
“扬哥,为什麽连阿铭的电话也不接?”
陈扬没回答,却突兀地问他,“烟还有麽?”
沈默从他血迹斑斑的外套口袋里找出一盒烟,拆开了递给他一只,打火机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沈默把桌上装饰用的座式火机指给他看,陈扬俯下身,点燃了烟。
“沈默,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阴险,连阿铭都要怀疑。”
他靠在沙发上,半仰起头看著天花板,眼神在徐徐吐出的烟雾里格外涣散,沈默突然就失去了对他的所有畏惧。他的目光扫过鬼影一般的烟雾,落在陈扬半闭的眼睛上,极长的睫毛微微动了两下,那一瞬间,沈默想到许多与陈扬毫无关联的词语,比如脆弱、彷徨,诸如此类。
沈默明白,至少在这一瞬间,他是可以说真话的。所以他说,“是。”
陈扬笑了笑,侧过头来看著他,表情很温和,“你很聪明,但你没看到更深的地方。你以为今天阿铭不在是巧合?如果阿铭在的话,马斐中绝对不会动手,因为他知道阿铭的身手。可他今天不是突然发难的,他明显准备了很久──所以说,他一开始就知道阿铭今天不会来。你说,这是为什麽?”
沈默的後背又一次觉得凉气森森,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林勇。但他什麽都不能说,他不想让自己的言语引导了陈扬的思路。
“还有从菲律宾来的那船货,大鹏检查出夹带了海洛因。大鹏那个人我很清楚,不是什麽细心的人,连他都查的出来,那就说明,藏得人故意想让他找到。找了之後会怎麽样呢?我不会回去,这类事我从来不自己处理,於是我一定会派阿铭回去──不管是谁干的,都策划得很精巧。”
“所以你怀疑阿铭。”沈默在陈扬的注视下,无法不开口,然而一开口他的声音却很干涩,轻不可闻。
“我不怀疑他,”橘色的火黄猛地一暗一灭,陈扬碾灭了烟,“我谁都不怀疑。”
沈默觉得自己几乎是过於了解陈扬了──谁都不怀疑,那是因为谁都可疑。
然而陈扬的下一句话让沈默十足地惊骇了一下。
“不过,我相信你。”
不带什麽煽情的语气,就是平平淡淡说出来的一句话,沈默咀嚼不出更深层的意思来,只能愣愣地看著陈扬。房间里只开著壁灯,暗淡的黄色光芒里,陈扬淡淡地笑了笑,他眼神里有一种情绪,让沈默无法承受般转开了目光。
那是个很温暖的笑容,却让沈默感觉到异样的难过和辛酸。
32.
“为什麽相信我?”
“为什麽当时不走?”
沈默被陈扬的反问问住,开始思考自己当时为什麽不走。考虑出来的结果很可笑,但他也不得不回答。
“我没想到。”
“你连手刹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要走。”陈扬的语气像是循循善诱的师长,“所以呢?”
“所以。。。你相信我。”沈默无意义地重复著,仿佛在做语言体操。语言变得贫乏起来,两个人都不知道该怎麽表述,於是沈默扳著陈扬的肩膀,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
和情欲、爱情都无关的吻,那只是一种宣告,一种表示,两个人都在那个吻里得到了这样的信息:不需要再说了,我了解你。
那天晚上两个人像两个小孩子般手脚交缠地睡在一起,沈默半夜睡得并不安稳,醒来了三四次,每一次都看到月光透过窗子照在陈扬的脸上,他睡梦里的表情似乎和白天全无相似之处,不知道沈浸在什麽样的梦境里。最後一次醒来,沈默半靠在床上发著呆,凌晨三点,所有的霓虹都熄灭了,难得一见的月光竟然带著微微的蓝色,水一样把他浸泡在梦幻般的氛围里。
沈默愣愣地看著陈扬的脸,费解地想著存在与他们之间的究竟是一种什麽样的感情。他喜欢陈扬麽?显然是喜欢的。陈扬身上有他所欣赏的特质,冷静果敢,刚毅自信,他残酷的一面沈默也充分了解,但这已经不能再让沈默感到畏惧和恐慌。因为他知道沈默就像一把枪,枪口并不指向己方的阵营,作为陈扬所承认的“自己人”,他是相当安全的。陈扬对他很好,这让他无法在道德层面上对陈扬作出任何指责,他对於陈扬的一切都是认同的,认同到可以和他毫无障碍的相处──那麽,这是爱情麽?
爱。
沈默想起到这个字眼时,毫无防备地被一股久违的情绪攻陷了。那是痛苦的,充满矛盾和挣扎,日思夜想,反复纠结,然而又搀杂著微微一丝隽永的甜蜜,就是这轻微的一刻幸福,让他觉得所有的痛苦都是值得的。他想起两个人不经意相触又慌忙错开的手指,想起两个人面红耳赤地在一只锅里捞泡面,想起整夜睡不著只为了等一个电话,想起两个人在冬夜里漫步,对视时在心里铺天盖地蔓延开的幸福。。。。。。
他想到关远,整个人像是跌进了回忆的酒杯,在苦涩里甜蜜的微醺著。
再也不会有了,沈默对自己说,那种感情,这一生都再也不可能拥有了。
他一直坐到东方发白,然後起身去浴室冲了个冷水澡。心里的郁结无法发泄,沈默发疯似的用冰冷的水把自己淋了个透湿,走出门才发现卧室亮起了灯。
沈默走进门,地板被他印上一排湿淋淋的脚印,陈扬已经坐起身来,坐在床头抽烟。
“是不是把你吵醒了?”沈默想起自己调到汹涌的水流,带些歉意地问他。
陈扬看见他贴在身上透湿的睡衣,“你是穿著衣服洗澡的?”
沈默还没答话,陈扬已经走过来,夹著烟的手在他身上探了探。手是火热的,因为沈默浑身都是冰冷的。陈扬皱著眉不说话,那枝烟在他的手指间慢慢燃烧成灰烬,沈默也不知道在看哪里,两只瞳孔涣散,神情茫然。
陈扬忽然烟扔到旁边的盆栽里,用没受伤的左手半拖半拽地沈默弄到床上来。他费力地用单手解开沈默的睡衣,帮他把湿透的衣服脱掉,厚实的棉被压在两个人身上,仿佛撑起一个幽暗的、新的空间。
沈默的身体靠过来,冰冷的感触让陈扬微微打了一个寒战。他用没受伤的手环住沈默,像是抱著一块冰,沈默的全身都是冷的,连微微发青的嘴唇也是冰冷的。两个人的身体慢慢的贴紧,陈扬觉得那块冰仿佛正渗透进自己的身体里,他在那冰凉的嘴唇上吻了一下,然後又是一下。。。。。。亲吻逐渐热烈深入起来,他慢慢感觉到那块冰在变暖、融化,最後变得滚烫。两个人在床上翻滚交缠,沈默一反常态地凶狠起来,发泄般故意抓著陈扬的伤口,陈扬忍著疼,用没受伤那只手抱住他。
结束的时候,沈默汗水涔涔地倒在陈扬的胸口,嗅到一股淡淡的血味。陈扬的右臂上,血正点点斑斑地从纱布里渗出来,一片猩红。沈默松开手,手心也染上了淡淡的血迹。
“对不起,”沈默低声说,语气里却并不带歉意,“我去拿纱布。”
“别去了。”陈扬拉住他的手,微微用力的握了一下,沈默把脸枕在他肩膀上,开始反省起自己刚才的反常来。
“对去起。”这次是真的对不起。
陈扬的左手插进沈默发间,温柔的抚摸著,“没事。”
窗头的闹锺尖利地叫起来,沈默探出半个身子,伸手拍停了闹锺:“我得走了。今天要去训练,Fred只给了我两天假。”
陈扬还握著他的手没松开,“今天不用去了,你这两天出门也不太平。”
“但是Fred──”
“余金峰会帮你解决的,他这个老板也不是白当的,你放心好了。你现在出门去,记者、马斐中,你哪个都吃不消。何况你身体还没好。”
他说得很对,沈默无法反驳,只能点点头坐起身来。
陈扬放开他的手,“又去哪?”
“买早点,快七点了。”
陈扬无奈地叹口气,“你怎麽还没明白,这几天我们都不能出门。”
“但总得吃早饭吧?”
“自己做好了。”
沈默惊诧地看著陈扬,“我不会做饭啊。”
陈扬用左手支起身体,裸露得上身美好得像一尊雕塑,“我会。”
沈默家里当然有厨房,厨具都是簇新的,十分齐全,但唯一有使用痕迹的只有水果刀和微波炉。陈扬动作熟练的架锅,从冰箱里找出材料,很快粥就在炉子上响著咕嘟声冒泡。
沈默坐在厨房的一角,十分不可思议地看著陈扬使用煤气、洗锅子。他连煎蛋的时候都是专心致志的,严肃的神情好象手里的不是锅铲而是核弹的开关。他把鸡蛋在锅沿上敲破,手势十分好看,然後蛋壳被遥遥抛进了垃圾筒,沿途划出的弧线竟然也美丽得像是艺术品。沈默过去一直难以把陈扬和厨房联想起来,但此时陈扬穿著自己的衬衫和牛仔裤,毛衣嫌小了,就松松系在肩上,这种打扮让陈扬难以置信地显得柔和起来。沈默觉得略微有些别扭──穿著他的衣服,站在他家的炉火边,这样一来好象陈扬已经是他家里的成员似的。
早饭很快做好,陈扬找了一圈没找到可以充当餐桌的桌子,於是两个人只能在客厅里吃早饭。沈默手忙脚乱地把茶几上的空可乐罐扔进垃圾筒,把盘子和碗端到空出来的地方。陈扬靠在门边看他忙活,带著种好笑的神情,“沈默,你没请人帮你打扫?”
“你不是也没请。”
沈默随口说完这一句,两个人却都怔然了那麽一瞬间。话只是普通的话,但这种过於随意的语气,沈默从未在和陈扬的对话里使用过。沈默心虚似地看向陈扬,眼神里传递著这样的信息:就这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