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报出一串数字,他说得很快,也没有重复,甚至没有留下时间给关远记忆。
“我的电话。”他说,然後他拦下一辆出租车,果断干脆地关上车门,却在车开出很远後忍不住回了头。关远和他的车都化为夜色中一个极小的黑点,沈默却能清楚地看到关远望著他的眼神,他感觉到某根弦正在夜色里闪著微光,一头系关远身上,一头系在他的心里,路程越远,就愈发紧绷。
几天没回家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灯光填满屋子的一刹那,从公安局里带回的阴冷寒气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粘稠的疲惫感。他在浴缸里放满水,把整个人浸进水中。
水温柔地包裹著他,耳朵里响著海浪一般的声音,头脑中的一切都暂时被擦出,沈默在水中像胎儿一样蜷曲起四肢,几乎就要跌进睡眠的深渊里。就在睡衣袭来的一瞬间,手机尖叫起来,沈默像睡魇了一般猛地坐起来,水瀑布一样从他身上砸进水面,发出轰鸣似的巨响。
手机被扔在浴室的毛巾架上,三天过去了竟然还开著机,沈默用水淋淋的手拿起手机,屏幕上是个陌生的号码。没过多久多方挂断,安静了几秒之後又一次铃声大作,沈默接起来,用梦游一般的声音说:“你好。”
“沈默。”
那个声音让沈默瞬间清醒过来,电击一般的感觉从鼓膜直传导到脚底,他紧紧地抓著手机,水从他的头发上流下来,顺著眉毛流到睫毛上,让他的眼睛感到一阵滞涩的疼痛。
“沈默,”关远的声音很低,却带著种少见的坚定,“我想见你。”
“有事麽?”
“有。”
“不能明天再说麽?”沈默随手抓了条浴巾围在身上,走出浴室看了看时间,锺表的短臂正指著十二点。
“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沈默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说道,“不,我去找你。”
关远的家已经出了四环,沈默在开了快一个小时的车之後总算找到了他所说的门牌号。他隐约猜到关远过得不错,但知道他住在这个别墅区的时候,还是略微的惊讶了一下。沈默把车开进公共车库,徒步走进别墅区的大门,高尚社区向来是另一个版本的不夜城,所有的房子都灯火通明,一排里只有一间暗著灯,异样地寂寞。
关远就站在那间房子的门口,门灯微弱的黄色光芒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消瘦高大的侧脸。他张望著前方,双手畏寒似的插砸口袋里,脸上带著一种灼热的期盼之情,上身微微地向前倾著,仿佛准备随时走出去,迎接某个到来的人。
沈默站在阴影里,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像是隔著河水凝望对岸的一盏灯火。隔壁的别墅里传出乐声,还有男男女女放纵的大笑,沈默在喧闹里走出去,稀薄的灯光照在他身上,拉出一个长而淡薄的影子。
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关远动了动,似乎是想走下台阶来迎接他,然而那副热切的表情很快从他脸上消失了,有一瞬间他表现得不知所措,然而很快,关远又变得镇定起来,他对沈默点点头,低声说,“你来了。”
沈默再一次清晰地感觉到发生在关远身上的变化,他冲动鲁莽的脾气已经被压制住了,只是偶尔才在激动的时候露出些端倪来。他变得沈稳起来,平静时低沈的语气听起来甚至有些耳熟──是的,那语气和陈扬有些相似。经历过忧患沧桑的人都是用这种语气说话的,低沈平稳,不带起伏,仔细听时却觉得平静里藏著许多难以表达的情绪。
关远的房子不算很大,装潢得也简单,但沈默还是敏锐地找出了几个价值不菲的小物件。他光著脚踩在毛绒绒的地毯上,打量著客厅里的陈设,关远就坐在他对面,也不招呼他,就那麽沈默地看著他。
沈默觉得自己该说点什麽,但第一句话是最难出口的,他尴尬了一会,最终还是拿出敷衍路人的场面话,“房子很漂亮。”
“是麽?”关远扫了一眼自己的客厅,似乎是头一次认真的看自己的房子,“哦。”
“花了不少钱吧,”沈默继续没话找话,“装修比买房子还贵。”
“是正经来的钱。”
沈默惊愕地抬起头,奇怪他为什麽要做这种解释,几秒锺之後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关远从前,一直是“不正经”的。
他从未觉得关远有什麽不好,甚至对於他做过MB这件事也一直没觉得有什麽不光彩。然而关远却不是这样认为的,他一直以那段经历为耻,过去一直是,以後也将是。
关远却全然没注意到沈默的惊愕,他低头看著桌子上的烟灰缸,一直抽了一半的烟早已经熄灭了,孤单地给架在半空,前端只剩一截长长的烟灰。
“出狱以後,我回家去了,大周他们也跟我一起。你还记得我高中的那些朋友吧?有一个在林业局。他在批文里动了点手脚,我们帮他把木材运过松花江,利润三七开。两年我赚了六百万,然後就回了北京,现在开的是建筑公司──其实就是和工程队打交道。就是一帮垃圾,但你知道,我这辈子总和垃圾在打交道。”
沈默脑海里闪过几个词──走私、盗窃公共财产,等等等等,没有一个不让他想到犯罪和违法。然而在关远看来,这是正当的,因为这是由政府人员操控的违法行为──只要远离黑社会,远离他过去的生活,那麽一切就都是正当的。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转开话题,“关远,你想过没有,指使江越的人是谁?”
“不知道。”关远从烟盒出一枝烟,在桌上敲了敲却没有抽,“有谁知道我们的事?”
“我没告诉任何人。”
“我也没有。”那枝烟被敲得微微弯曲,“除了大周,但不可能是他。”
“那会是谁?”沈默仰起头,困倦一阵阵袭来,一个名字却突然如闪电一样划过脑海:“林建章!”
关远几乎过了好几秒才想起这个昙花一现的艺人是谁,而当他慢慢回忆起和这个人之间发生的事时,那枝烟猛地被顿了一下,从正中间断开,黄色的烟丝溅得四处都是。
“关远,你和他有过节?”
“我打过他,”关远慢慢地说,“他後来找过几次我的麻烦,但是我没在意。。。。。。只能是他了,只有他知道。”
沈默无言了许久,也低声说,“他後来和我关系很差,我还打压过他。。。难怪他这麽恨我,还有你。”
“他现在在哪?”
“死了。”
关远惊愕地看著沈默,沈默垂下眼睛,“我出事以後,公司力捧的就是他,他倒也红过一阵。多久来著?一年吧。。。後来他被查出来藏毒,闹得很大,公司把他雪藏了。他闹了一阵,没有别的公司签他,他就自杀了──枪口塞进嘴里开的枪,半个头都碎了,拼也拼不回来。”
“就这麽死了。”
关远的话里并没有惋惜的意思,那只是一种惆怅──他们被一个阴谋折磨了整整四年,而这麽阴谋的制造者竟然就轻描淡写的死去了,让他们连怨恨和愤怒都无处发泄寄托,只剩下空茫和无奈。生活像是一个恶意的玩笑,他们在陷阱中摔得奄奄一息,拼死爬上来後,那个陷阱却凭空消失了,只留一块嘲讽般的平地给他们,而那伤痕却永远都去不掉了。
38
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麽,静默了许久之後,沈默叫他,“关远。”
“嗯。”
“为什麽不回我的邮件?”
关远躲闪般地移开目光,“那时候我不想见你。”
“你那时候很恨我吧?”沈默苦涩地笑了一下,也转开目光不再看著关远,“刚收到你那封邮件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但是。。。其实有有点高兴。不管你多恨我,多想报复我,我还是想见你。我那时候天天等著你的回复,提心吊胆又很期待──挺失望的吧?没吓住我?”
他竭力用调侃的语气说著这番话,可是他控制不了声音的抖动,他觉得自己的眼眶在发热,他说不下去了。
“我没想吓你。”关远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些惊愕,沈默也惊讶地看著他,两个人的视线交会,立刻又错开来去,彼此都觉得被对方眼神刺伤。
“我那天看到你了。”关远拿起烟灰缸里抽了一半的烟,无意识地摆弄著,“那天我看到你的歌友会海报,那时候已经没有票了,我找了很多人才拿到票。我想的很详细,见到你以後怎麽教训你,怎麽报复你,但等我真看到你,我什麽都没干。。。。。。你唱了四个小时,我在安全通道旁边躲了四个小时,我在那边看著你,心里想的就是,你看起来过的不好。”
“是,”沈默坦言说,“我的确过得不好。你过的好麽?”
关远没回答,顾自说下去,“我回家以後就打开了邮箱,我想你可能没换过邮箱。我写了很多话,但是又都删了。。。我能跟你说什麽?後来我就写了一句话,发出去我就後悔了──要是你没看到多好。”
“可是我看到了。”沈默站起来,走到关远身边,关远抬起头来看著他,沈默垂下头的样子看起来十分温柔。
“关远,我发现我好像误会你很久了。”沈默把手放在他的头顶,温柔的声音里带著些庄严的意味,“你好像也误会我很久了。”
他湿润的眼睛望著关远,仿佛是在说,我原谅你,请你也原谅我。关远试图去想一想,到底是谁错了,又或者也许两个人都没错,然而他已经什麽都想不了了。他站起来,猛地抱住沈默,热烈和凶恶地亲吻他的嘴唇。
他们从来没这样接过吻,他们甚至回忆不起从前接吻的情形来了。过去遥不可及却又近在眼前,两个人穿梭在时光的隧道里,全都陷入一种失控的疯狂里。亲吻越来越热烈,拥抱越来越紧密,一种激烈的情愫燃烧起来,渐渐的,亲吻已经不仅仅局限於嘴唇,两个人的衣服被扯得凌乱,沈默的手像是探索般慢慢的摸索著,找到关远的脖颈,紧紧地攀住了,关远的吻一路延他的锁骨蔓延,引起一阵阵颤栗,他在激 情的浪尖上里沈浮,然而洋面下面还存在著一股冰冷的暗流,让他焦躁地保持著一丝清醒。
当关远的手慢慢下滑到他的腰时,沈默骤然握住他的手,脸上坚定地写上拒绝的神色。关远愕然地看了他几秒,慢慢抽出手退开一步,两个人沈默不语地整理好衣服,动作都僵硬迟钝。
沈默说:“我回去了。”
关远看了他几秒,点了点头。两个人完全抹去了刚才激 情的残迹,变得生疏而隔阂起来,沈默尴尬地做个道别的手势,向门口走去。
“沈默。”在他要关门时,关远急促而低声地叫他,“以後。。。以後还能见面麽?”
门厅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线就是隔壁房间透出来的暗黄色灯光,沈默的脸只被照亮了半天,这使得他的另外一半表情仿佛隐没在黑暗里似的,格外诡异。
但是那个笑容是忧伤而温柔的,“以後的时间还很长。”
在回去的路上,沈默经过了一条铁路,红灯在黑夜里刺目地亮著,栅栏落了下来,将沈默和即将到来的火车隔开。然而那火车过了很久还没有来,沈默保持著同一个姿势,久久地望著一亮一灭的红灯,当火车终於像黑暗中的怪物一样咆哮而过时,沈默把头埋在方向盘上,开始哭泣。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他没有理会,然而那铃声不屈不挠地响著。渐渐地,铃声里开始夹杂著电量不足的提示音,又过了一会,彻底的安静了。
在深秋荒凉的北京郊外,沈默的灰色凌志像是一只躲在草丛深处的小昆虫,它在秋风到来时萧瑟地颤抖,在冬天到来的恐惧中,幻想著下一个春天。
沈默是给冻醒的,车里没开空调,他浑身哆嗦著从方向盘上直起身来,太阳正从远处灰蒙蒙地升起。他的头里像是住了一群蜜蜂,嘈杂的四处乱飞,拿尖利的小刺扎著他的脑仁。他歪歪斜斜地把车开回车库,一路上居然没出大的差错,然而他毕竟是太迟钝了点,拿出钥匙开门的时候,才注意到站在门口的阿铭。仍然是一身黑衣的阿铭从角落里突然站起身来,倒把沈默吓了一跳,连钥匙都差点掉在地上。
“阿铭,你怎麽来了?”他本来想问的是他怎麽进来的,小区门口有密码和保安,但又觉得没什麽意义──阿铭想去哪里,自然有他的办法。
“你电话打不通。”阿铭的动作有点僵硬,应该等了不短的时间,但他语气里倒没有什麽不满的意思,“扬哥让我来看看。”
“陈扬他没事了?”
“是的。”
沈默点点头,不知该做出什麽样的表情,於是拿出钥匙开门。门打开了,他却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你在这边等了多久?”
阿铭神色平静,沈默却发现他因站立不稳而微微地靠著墙,“四点。”
沈默的脑袋还是乱糟糟的,他低头看看表,现在是八点锺,阿铭就在走廊里蹲了四个锺头。沈默略微内疚了一下,然而阿铭还是那麽木然地站著,面无表情地让人无奈。
“那。。。进来说吧。”
阿铭跟在沈默身後进了门,脚步还是有些僵硬踉跄,沈默把他带到客厅坐下,去厨房给他倒了杯水,阿铭接过来一饮而尽,似乎是很渴了。
沈默的脑袋还是乱糟糟的,却如灵魂出窍一般脱口而出一句,“不是陈扬让你来的。”
跟在一个人身边就难免会和那个人相像,尤其是当你尊敬和喜爱那个人的时候。阿铭学会了陈扬的不动声色,甚至更胜一筹──陈扬偶尔还会有生动的表情,阿铭却似乎永远就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他把杯子放在桌上,平淡地问,“你怎麽知道的?”
“因为陈扬干不出让你蹲在门口四个小时的事。”
阿铭盯著沈默,他也只有在眼神里能看到细微的情绪起伏,“我以为你了解扬哥。”
“是你不了解吧。”沈默因为不适而变得焦躁起来,“他对别人怎麽狠,对自己身边的人总是很好的,这麽多年你还不明白?”
“沈默,扬哥不是对每个人都像对你。”
沈默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此刻他一点也不想听到类似的谈话,於是他转开话题,“阿铭,你来找我有事?”
“扬哥让我打电话给你,你关机,我再不来看看他肯定会自己来。”
“对不起。”沈默嘴上道著歉,心里难免责怪其阿铭的多事来。“陈扬在北京?”
“他在香港。”
沈默猛然觉悟过来,“你是从香港过来的?”
“一点的飞机,三点到。”
沈默惊愕起来,“阿铭,你到底找我有什麽事?”
阿铭挺直身体,端坐的姿势与陈扬几乎一模一样,“沈默,我想跟你谈谈。”
沈默也紧张起来,自从这次复出後,阿铭总是能带给他一种莫名其妙地紧张感,这在从前是从未有过的。沈默正襟危坐,郑重地说,“好。”
“你对扬哥,到底是怎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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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被他的问题骇住,支吾了一会才说,“他人很好,我很尊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