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剑回过头,陈扬像是突然切入的画面猛地闪进视野,沈默看到他突然站直了,过度紧张似地僵直了背影。陈扬的目光越过卢剑,看了看沈默,然後又回到卢剑身上,略微地打量了片刻。
气氛变得有些奇怪,沈默刚想开口说点什麽,卢剑已经上前一步,用一种难於描述的语气开口说话了。
只是普通的打招呼和寒暄而已,然而沈默从来没听过他这麽紧绷怪异的语气,甚至还有些做作。陈扬听著,突然笑了一下,不是平常那种随意温和的笑,刻意的亲切让沈默觉得很不舒服。
“我记得你。”陈扬说得轻描淡写,“那天谢谢你。”
卢剑背对著他,沈默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仅凭不够精确的细微身体语言,也让沈默觉得他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了,十足的激动和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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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剑干脆不走了。
沈默半坐在病床上,胃疼和头疼一起涌上来,护士来发药,换点滴,医生来查房。。。一到了上班时间後病房里的来往的人就多起来,即使卢剑不在,他和陈扬也难以说些什麽,他盼望著陈扬能快点走,但陈扬却耐心地坐著,在相对安静些的时候和他说一两句话,偶尔帮他调一下静滴的速度。
卢剑就在另一边坐著,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沈默说著话,过於明显地心不在焉了,余光频频地看著陈扬。有时他挑起什麽话头,在沈默答话的时候却用饱含期待的目光盯著陈扬,似乎是希望他说一两句,然而陈扬大部分时间都是沈默的,只用手握住点滴管的末端,缓和一下输液的温度。
沈默不可能不明白卢剑的想法,但明白不代表理解,卢剑和陈扬只见过短暂的一面,就这麽上演墙头马上的桥段未免太可笑了些。然而卢剑这回似乎是彻底的犯了傻,用一种过於热切的神态一直凝视的陈扬,眼神里的热度让沈默刷刷地腾起一片鸡皮疙瘩。
沈默知道,再这麽下去,将来他和卢剑的关系势必要变得很糟糕,无论他和陈扬怎麽样,卢剑总归会把他归结到情敌的阵营里去,除非他及早大彻大悟了改邪归正,不然两人早晚要走到翻脸的那一步去。可是他现在顾不上想到这些,毕竟卢剑还没拖著他出门去决斗,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让陈扬在关远回来前赶紧离开。
现在是八点半,离关远回来还有些时间,沈默在心里盘算著,怎麽让陈扬走才显得自然为委婉些,刚有了一点眉目,就不断地有护士来折腾他,抽血拔点滴。抽血的时候他倒是没什麽反应,陈扬却显得有些不大自在似的,等护士走了以後,低声问他:“要测血常规?”
沈默还没回答,又有医生推门进来,身後还跟著一个人。等沈默看清那医生身後是谁的时候,浑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全涌到脑顶,又迅速蒸发不见。
卢剑仍然是愉快而做作的语调,“怎麽这麽快?不是去东城了麽?”
“在朝阳新开的分店。”关远把外卖盒在门口的矮桌上,皱起眉盯著陈扬的背影,医生走到床边来查体,於是沈默深吸一口气,听天由命地闭上了眼睛。
病房里的其他三个人都不再说话,沈默闭著眼睛,只听到医生叩诊的敲击声,过了一会,动作停止了,那个医生站直身体,侧过身说,“关远,你这个朋友後天出院恐怕不行。”
“嗯。”
沈默睁开眼睛,看到那个中年医生若有所思的神情,他听诊器摘下来,折好拿在手里,“有事叫我。”
沈默的目光随著医生的脚步一直移动到门口,顺著关远的脚慢慢移动上他的脸,关远仍然站在门口,脸上的表情还算正常,只是眼神里有轻微的敌意。陈扬没转身,甚至也没回头,十分镇定地帮沈默把病床摇高一些,方便他坐起来。
沈默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微微弓起的脊背。
关远不认得陈扬,但陈扬却是知道关远的,而且刚才那医生也叫了关远的名字。沈默的目光死死盯著床边的一束花,过了片刻他发现自己在数一朵玫瑰的瓣数──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让关远知道陈扬是谁,他知道关远肯定忘不了陈扬当年对他所作的一切──虽然那只是一句话,但却几乎毁了关远的一生。
然而他竟然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办法来,沈默觉得自己闯进了一个死胡同,连退路都给堵上了,环顾四面都是高墙,他一狠心,干脆往墙上撞过去了。
“扬哥,”沈默轻轻地叫了陈扬一声,竭力把语气放得很轻松,“你等一下还有事情吧?”
陈扬的目光从病床上转移到沈默的脸上,当他的目光和沈默相接时,沈默陡然感到一阵压力。陈扬用一种微怒的、压迫式的眼神看著他,仿佛要阻止他即将出口的话语,十年来他从来没有用这种眼神来看过自己,沈默被他的眼神骇住了──他感到些微的惊讶,但更多的是恐惧──这样的陈扬他并非没有见过,在他杀人时,从枪口上方投射出来的就是这样的眼神。
然而沈默还是咬著牙将下面的话说完了,“要不然,你先回去吧。”
这只是一句普通的话而已,但陈扬的反应却让沈默不知所措起来。他的表情仍然是平静的,甚至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整张脸的线条却似乎在一瞬间就绷紧了,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沈默,目光里涌动的情绪让沈默几乎想要落荒而逃。陈扬目光里的愤怒让沈默心惊,他宁可陈扬拿枪口对著他也不想让陈扬这样看著他,他觉得陈扬是误会了什麽,然而想来想去,陈扬所想的,也许就该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
陈扬看著他,眼神里的愤怒慢慢在爆发之後慢慢平息下去,那眼神渐渐变得柔软了,带了些询问的意味,沈默知道他在问,你真的这麽想?
他不知道陈扬指的是什麽,但他知道陈扬所想的一向都是正确的。於是他看著陈扬,用目光说,就是这样的。
看著他的眼睛猛地闪了一下,就像是火星在熄灭前最後跳动一次,沈默茫然地看到陈扬目光里有什麽缓缓地熄灭了,就像晚霞被黑暗一丝丝吞没,天空死寂一片,只剩下黑暗里的阴翳云朵。
那不过是两三秒锺的对视而已,卢剑和关远甚至都没有察觉到什麽一样。然而沈默却觉得,两个人之间已经发生了一场惊人的变故。他仍然茫然地看著陈扬站起来,居高临下望著他的样子十分遥远。
他看见陈扬脸上的笑容,像是妥协般的,带著一种疲惫的意味,然而他的声音还是一如往常的温和低沈,“那我走了。”
他转身的动作很慢却很坚决,沈默在那一刻突然觉得不安起来,他突然觉得有什麽东西就这麽一去不复返了。他看著陈扬一步步走向门口,短短的几秒锺里他有好几次就要出声把他叫回来,但他还是沈默著,看著陈扬走到门口。
关远站在门前,挺拔的身体像是一颗树──他让沈默想起故乡常见的那些桦树,满身的伤痕却依然笔直地指向天空。
陈扬在他面前停下,低声说了句“请让一下”。
关远向旁边侧了侧身体,陈扬打开门走了出去,错身而过的那半秒,两人都在看著对方,沈默遥遥地看著他们,仿佛听见空气寸寸断裂的声音。
陈扬的背影看起来有些落寞和脆弱,沈默的心脏突然觉得窒息般难受起来──有什麽东西,沈默想,一定是有哪里不对。
卢剑从椅子上站起来,“沈默,我也走了,等下有通告。”
沈默知道他在撒谎,然而他也顾不上这些了,冲卢剑含糊的点了个头,卢剑就蹭地一声向门口冲过去。
陈扬的脚步声正在远去,卢剑的脚步声急促地叠印上去,然後有模糊的交谈声响起来,两个足音停顿了一阵,再次响起的时候就变得一致了,和话语声一起慢慢消失。
病房里只剩下关远和沈默两个人,凉掉的早餐被扔在门口无人理睬,两个人枯坐著,没有人说话。
沈默考虑很久却仍然不知道该说什麽,心烦意乱地看著窗外阴霾的天,关远仍然站在门口,挺拔得像是一座回忆的纪念碑。
结果还是关远先开了口。
“沈默,和好吧。”
关远望著他,黑眼睛里带种孤注一掷的神色,那神色让沈默无法拒绝或答应,他不想面对关远,至少现在不想。
“沈默,你还爱我,对吧?”
“。。。。。。”
“沈默──”
“你让我想想,”沈默慢慢地说,“想好了我告诉你。”
关远现出失望的神色,然而沈默看出他也是松了一口气的,他逐一把桌上的垃圾和杂物规制好好,那是关远平常少见的耐心。过了一会,关远看了看表,“沈默,我要走了。。。等一下有个会。”
“嗯。”
“明天再来看你,可以麽?”
“你别来了,”沈默最终还是直白地说,“我没什麽事。你也有工作吧?”
关远凝视了他几秒,眼神里透露出莫名而轻微的恨意,“。。。。。。因为刚才那个人?”
“不是。”
关远皱著眉,不大相信的样子,然而他还是走了,沈默大略知道他最近在弄一个楼盘──这个人和以前也不一样了,颇有点日理万机的架势了。
他看著关远的背影,陡然生出一股怀念之意来,只有看著当关远背对著他时,沈默才能毫无障碍地凝视他,然後在对往昔的回忆中,让心脏慢慢抽紧。
他无疑是爱著关远的,只要一点回忆就能让心里翻江倒海,波澜万丈。
但他也无法面对关远。
四年来,这个人一直被沈默稳妥的藏在记忆深处,他在沈默的回忆里被稳妥的爱著、思念著,然而当关远从回忆里走到他面前时,他就不可避免地感觉到突兀和惊慌。
就像盛夏的正午,从室内走到门外,就会被原本温情脉脉洒进窗的阳光刺伤双眼。
四十三章半
沈默出院了,但不是三天后,而是一周后。余金峰突然打来电话,语气诡异地叫沈默多休息几天,第二天又让助理送来了新的时间表,一个月里的工作量都减少到了正常的范畴内。
七天里,沈默总算恢复了一些,助理每天来帮一阵倒忙,李梦昕和杜文娴也几乎每天来一次,连“最近很忙”的卢剑也抽空来了几次,只是每次他来的时候,都带着一点类似心虚的神色。
关远不再来了,他每天给沈默打电话,只要拉开了距离,沈默对他的感情又变得鲜活起来,然而关远每次都要重复一下上次的问题,这让沈默有种莫名其妙的恼火,就好像他在做一个很美的梦,偏偏关远总不是相地试图把他从梦中叫醒。
他每次都答复关远,让我再想想,关远也不追问他,让他慢慢地去想。
可沈默并没有在想,至少没有刻意去想,他现在什么都想不明白。
虽然他不承认,但陈扬确实是他不让关远来医院的主要原因,可是关远不来了,竟然连陈扬也不来了,只有阿铭来过一次,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又离去了。沈默旁敲侧击的知道陈扬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北京,而且也没有特别的忙。
沈默隐约觉得有些不安,然而不管怎么样,这次住院终于变成了真正的修养。出院的时候他胖了两三斤,脸色也终于向正常人的方向发展,只是医生开给他的一大堆禁忌让他十分郁结。
不能喝酒,不能吃刺激性事物,作息规律,饮食规律,不能吃酸性事物。。。。。。沈默苦笑一声,对那医生说,“您直接告诉我,我还能干什么就成了。”
关远的朋友推了推眼睛,严厉的目光透过镜片射向沈默,“你以为你的病都是小毛病?再这么折腾下去,肯定越来越严重。前两天,我们这刚接了一个病人,二十四岁,胃癌,就是胃溃疡发展来的。楼下三病区,有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喝酒喝到胃切除——”
沈默的脸色由白转青,医生看到他的脸色,终于不再滔滔不绝地陈述病例,改换了语重心长的口气,“你是关远的朋友,所以我劝你几句,别以为趁着年轻就糟蹋身体,你这个健康状况,真的要好好调养。”
“医生,我这个职业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要是觉得命不重要,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沈默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助理来接他,沈默把几瓶奥美拉唑放进车里,直接去参加了见面会。
工作量虽然削减了不少,但也绝不会轻松就是了,沈默知道余金峰绝没那么好心,因为他生病就放他一马,在心狠手辣方面他和陈扬算是真正的兄弟——以前曾经他就活活把一个女艺人压榨出抑郁症来。
他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陈扬对他说了什么,搞不好还给了余金峰经济补偿。虽说上回的事情归根结底是因陈扬而起的,但沈默还是想着要向陈扬道个谢,可是陈扬却一直没有跟他联系,他几次犹豫着要打过去,又觉得太过矫情而放弃。
关远的电话却从未间断过。
有时一天一次,有时一天两次,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打过来,和他们很多年前的通话习惯一模一样。他们没有说很多话,大多数时候都只是简单的对话,比如累不累,今天做了些什么。然而沈默是很珍惜这样的对话的——他曾经以为永远都不可能再和关远这样平和地说话了。
他们不怎么提到从前,尽管他们心里总是想着从前,但是有一天沈默喝醉了,关远来电话的时候他已经有些恍惚,仅仅因为胃疼还保持着清醒,于是他劈头就问了关远一句,“那个人是不是你?”
关远当然愣住了,“哪个人?”
“在网上爆料的那个人。”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关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愤怒,“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
“不是我。”
沈默把头埋在枕头里,傻乎乎地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不是你。”
关远还在那边说着什么,他却全然都没听到,胃疼稍一缓解睡意和酒意就侵袭上来,他像晕倒一样干脆利落地睡了过去。
44
第二天一早沈默就飞去云南给某果汁饮料拍广告,云南果然四季如春,沈默在一片花海里愉快地工作了两天——如果能把不断NG的女主角忽略的话,的确很愉快。这个和卢剑同样是选秀出身的小姑娘对演戏显然缺乏天份,沈默含情脉脉地冲她微笑,眼睛里噼里啪啦地流出火花来,她还是只会用略带惊慌的大眼睛盯着沈默,木然机械地念着自己的台词。
导演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然而还是被这姑娘刺激的大发脾气,女孩子低头老老实实地受了半天训,再拍的时候反而比从前更差,导演的耐心终于被耗尽,把女孩子拉到旁边大吼:“他是你男朋友,不是你仇人!”
女孩子用惊慌的目光看了看沈默,那种天真的恐慌让沈默想起李梦昕来,突然对她多了两分同情。于是他走到导演身边,地给导演一枝烟,“杨老师,今天你也挺累了,要不我们先休息一下?”
关于这个导演沈默也就只记得他姓杨,是科班出身的,这类人多半喜欢别人叫他老师,尤其是被有点身价的明星来叫。果然杨导接过烟,神色缓和了许多,又象征性地嘟囔了几句,就宣布收工——他也知道,再骂几句这女孩子就要哭了,这会她眼睛里已经泛着泪光。
提早收工了两个小时,沈默回到宾馆去,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电视,突然想起自己很久没和朋友联系了。于是他先打了个电话给李梦昕,两个人聊了一会,就聊到卢剑身上去了。
“好久没看见他了诶,跟人间蒸发一样,明明都没什么工作的。”李梦昕嘟囔道,“上回去我叫他去玩他说有工作,结果我转头就撞见他和一男的一起吃饭,什么嘛,重色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