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人面色是青白的,水珠顺著发烧低落下来,嘴唇也青紫著,仿佛一个溺水而亡的幽灵。然而他的眼神却很灼热,微红的眼睛里有一种清醒後的疼痛,微微湿润著。
门口响起脚步声,沈默刚想躲进隔间里去,却只走了一步就停住──那个步伐是沈稳从容的,一声声敲击的仿佛是大地的心跳,那种节律,让沈默觉得十分熟悉。
他愣住了。
门被打开了,一只脚先迈进来,然後是全身,沈默和陈扬就这麽毫无防备地遭遇在狭小的空间里,白炽灯在他们头顶发出明亮得近乎残忍的光。
他们离得很近,沈默能清楚地看见陈扬细微的表情变化,当最初的惊愕退去以後,一层层的感情在陈扬眼神里叠加起来,像一朵花展开重重的花瓣,沈默看到了隐忍、挣扎、喜悦……当他认出那十分熟悉的温柔神色时,有什麽东西从他胸口里升腾起来,带著一股酸疼的温热直升到脑顶,最後轰然炸开。
世界只剩一抹斑驳的倒影,流动闪烁,有什麽东西从他胸口里升腾起来,沈默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陈扬面前的,他只知道这短短的几步路耗尽了他的半个人生。他带著做梦一般的神色看著陈扬,两个人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和酸楚,沈默试探性的用手去碰了碰陈扬的手臂,他没有闪躲。
於是碰触变成了一个拥抱,沈默的嘴唇擦过陈扬的脸颊,慢慢移动地向下移动。他的嘴唇冰凉,吻却是火热的,两个人在激烈的深吻里微微战栗著,越发紧密的拥抱著。心脏激烈的跳动几乎要穿破胸膛,沈默感觉到陈扬的手指深深嵌进他的背,让他在疼痛里感觉到一种窒息般的幸福。他们在亲吻里达成了和解,在身体接触时,心灵以它不可思议的方式完成了沟通,让他在疼痛里感觉到一种窒息般的幸福。远比语言要精准得多。
“陈扬,”接吻之後两个人都带用一种古怪的表情望著对方,奇怪地揉杂著许多种情感,沈默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中低声问道,“你上次说搬去我那的话,还有效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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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突然发出轻微的响动,陈扬和沈默立刻後提一步,极有默契的装成陌生人。一个穿白色西装的中年人走进来,目光在沈默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後转向陈扬,停顿了几秒,似乎是准备上前来搭话。沈默适时地向外走去,装作若无其事地路过陈扬身边,眼睛看著前方,停顿了几秒,身体却在两人肩膀碰触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陈扬的声音很轻,不仔细听几乎只能当成叹息似的呼吸,然而沈默还是捕捉住那耳语似的气声,“回家等我。”
他走出门去,不仔细听几乎只能当成叹息似的呼吸事先没想到!脚步因为兴奋而虚浮起来,沈默笔直地向大厅走去,扑面而来的嘈杂似乎变成了巨大的欢呼声,震耳欲聋的声浪里,鲜豔的色彩在疯狂地荡漾,他像是行走在波浪上,每一步都沈浮摇晃著。
有人走过来跟他说话,然後转向陈扬,那声音简直像隔了十米海水一样模糊遥远,沈默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麽,甚至几乎没人出来眼前的人谁。对方的话语变成了问句,连著叫了几声他的名字,沈默才从恍惚里回过神来,冲面色铁青余金峰露出一个笑来,仍然有些晕乎乎地亢奋著。
余金峰骤然看见他的笑,简直要被沈默反常的兴奋表情给吓住。
“余总,我能不能早点走?”
“你说呢?”
沈默听懂他的潜台词,但他执意装作没有听懂,他心里被突然爆发出来的不明所以的快乐沾满了,那快乐涨得太满,简直让他慌乱和疼痛,他迫切地需要远离人群,慢慢去消化吸收突如其来的感情。他冲余金峰含糊地道个别,挤在人群中尽量低调地离开,他听到身後快门卡嚓乱响的声音,知道明天又会有许多匪夷所思的报道,然而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他只想快点离开这里,一个人冷静地思考──尽管他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歌迷、工作人员和记者,沈默一路上甩掉了各色人物若干,平时这些人只让他觉得麻烦,此刻就变得面目可憎起来。一直到沈默开出自己的凌志,飞速驶上无人的偏僻道路,他的头脑里一直响著嗡嗡的轰鸣声,又噪杂又欢腾,带种漂浮的不真实。车子歪歪扭扭地开著,几次都差点撞到路边的电线杆,沈默把车子停在路边熄了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凌志是敞篷,沈默把车子停在路边熄了火,初冬的冷风呼啸而过,沈默低下头,用力地拍了几下自己的额头,竭力让自己可以恢复思考。在纷杂混乱的思绪里,沈默慢慢地理出了一个头绪,然後慢慢地,竭力让自己可以恢复思考。一个又一个的结论浮出水面,让他在明晰里感到一种难言的震惊。
在那个短暂的拥抱和吻里,他碰触到陈扬对他的感情,远比他以为的要深厚牢固,他就是因为这个才欣喜若狂。在不知不觉里,他对於陈扬的情感,也到达了一个他未曾料及的程度,他碰触到陈扬对他的感情,不管那仅仅是喜欢,还是别的什麽,都如同爱情一样,已经深入骨髓。
他不能不觉得震惊,他几乎是目瞪口呆地在冷风中呆坐著,慢慢消化著这个从天而降的结论,他像被雷劈中一样迟钝地疼痛著,连有人走近他的车都没有察觉。
与其说是看到,慢慢消化著这个从天而降的结论,不如说是沈默感觉到了异样,他扭头看到车旁边站著的黑衣青年,几乎是下意识地感到一阵恐惧。那个人凑过来,嘴里含糊地说著问时间或是问路的话,沈默伸手就去拧车钥匙,狠命地踩著油门,然而已经太晚了──那个人猛地举起一只喷雾剂似的东西按动,沈默看到的最後画面,就是黑夜中扑面而来的细细白雾。
疼痛。
在黑暗里唯一鲜明的就是疼痛,手腕和脚踝都有鲜明的束缚感,仿佛是被绳索捆住了。沈默动了动剧痛的头,却又马上停止了动作──他记起了那道雾、那个黑夜和那个人,他本能地克制住睁开眼睛的欲望,佯装做没醒,仔细倾听著房间里的声音。
有人在说话。之所以知道是在房间里,是因为话语比在野外时要响亮清晰,他本能地克制住睁开眼睛的欲望,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有些耳熟,但沈默记不起在哪里听过。
“老刀,这小子怎麽还不醒?不是出问题了吧?”
“没事,这*用过很多次的,从来没出过事。”略微苍老点的声音,应该是四十上下的男人,声音很陌生的。
“靠,他要是死了,我还不如一下敲死他。你说他身价值多少钱?几亿?他好像挺火的。”
中年男子的嗤笑声,“你当你绑的是周杰伦?几亿?”
“多少钱也不该是我们拿的。”年轻男子低声嘟囔著,沈默终於想起自己在哪里听过他的声音──这就是那个弄晕了他的人。
他被绑架了。
剧烈的头痛里,沈默还是艰难地思考著──是谁绑架了他,又为什麽绑架要绑架他?娱乐圈里遭遇绑架的明星并不少,大多数却不是为了钱,而是和人结了仇。
自己有什麽仇人麽?剧烈的头痛里,想不出来,他行事一向低调稳妥,从不树敌,到底是谁冒著风险大费周章地绑架他?
有胆子绑架明星的不会是普通人,以前的几起绑架都多少和黑帮有些关系。自己接触过多少黑帮的人?
他想了很久,得出了一个结论,让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沈──除了陈扬、阿铭和林勇,他几乎没和那些黑道人士有过接触。那麽这一次,绑架他的人──
“老刀,”仍然是那个年轻人的声音,“要不要把他弄起来?”
“先别管他,我去给江越打个电话。”
然後是脚步声和关门声,还有模糊的说话声,似乎是老刀隔著一道门正在打电话。江越,沈默在心里咀嚼著这个名字,这个人是谁?
耳朵贴在地面上,所以对声音格外敏感,年轻人似乎是等得不耐烦了,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有好几次都走过沈默身边,沈默的心怦怦乱跳著,冷不防背部却重重地疼了一下──年轻人在百无聊赖里伸腿踢了他一脚。
沈默忍住疼,僵硬著身体不敢动弹,然而被这麽一踢,他猛然想起江越是谁了──受林建章指使,在监狱里刁难关远的,就是这个人。
但主谋不会是他,沈默的思绪在恐惧里转得飞快,能被林建章指示、又会进监狱的人,即使能当犯人头子,也绝不会是什麽了不起的角色。江越知道自己和关远的事,多半也知道自己和陈扬的关系,毕竟他和陈扬的事很多人都知道,这一次绑架他,多半还是冲著陈扬?
他来不及细想,门已经被推开,老刀走进来,沈声说,“小五,把他弄起来,他们给陈扬打过招呼了,陈扬要和他说话。”
沈默心里一紧──自己的猜测果然是对的,他来还不及仔细想,年轻人加重了的脚步声就向他逐渐靠拢,其间还夹杂著晃动的水声。沈默心里惊叫一声,下一秒,一大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那声尖叫憋在喉咙口里,变成了寒战的咯咯声。
他被迫睁开眼睛,甩了甩脸上的水,水不干净,带著一股酸臭味,让他寒冷里又泛起一阵恶心。然而沈默仍然没忘了装出一副初醒的迷惘样,用惶恐空茫的眼神扫视了四周,最後才把目光定格在那个年轻人脸上。
他的确在一个房间里,似乎是废旧的老式楼房,没有窗子,灰败的地板和墙壁,不大的屋子里乱糟糟地堆著山一样高的光碟,像是用来存放货物的房子。那个年轻人弯下腰抓起他的头发,仿佛是为了确认他醒来似的,狠命地扯了扯,沈默发出一声吃痛的呻吟,中年人也弯下腰来,把一只手机放在他左脸旁边。
“说话。”
年轻人抓著他头发的手更用力了,沈默挣扎两下,但手脚都被紧绑著动弹不得,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音来,“说什麽?”
“沈默?”
声音不是从头顶传来的,而是发自耳畔,沈默愣了一瞬间才反应过来是那只手机。
“沈默,说话。”
陈扬的声音不再沈稳了,沈默头一次听到他这麽焦灼的语气,年轻人加重了手里的力气,沈默的眼睛在疼痛里,微微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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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沈默轻声说,不让声音显出异样,“你──”
後面的话没能说完,中年人立刻把电话移开,沈默被重重摔在地上,轰炸机飞过似的耳鸣里,他隐约听见中年人说话的声音,“确认了吧?我们大哥也是不得已,非得用这种方法才请得动你。你肯不肯赏脸,那就是你的事了。”
陈扬不知道说了什麽,中年人立刻冷笑一声,“陈扬,我们大哥只招待你一个人,要是领些不相干的人来,我们就只能招待你这朋友了。”
沈默不自觉地支起身体,等著陈扬的回答,然而中年人很快把电话从耳边拿下来,一脸怪异地盯著话机。
“老刀,”小五凑过去,“陈扬怎麽说?去还是不去?”
“他什麽也没说。”老刀啪地合上手机,沈默被重重摔在地上,“直接挂了。”
“靠。”
“陈扬还挺贼的,”老刀阴冷地笑一下,“他恐怕是知道了,唐哥这次不是想要那块地,是想要他的命。”
“那──”小五没说话,扫了地上的沈默一眼,老刀会意,指了指门外,示意他出去说。
两个人走出门去,隔壁的房间响起压低了的说话声,沈默仰面躺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心里一片阴寒。
如果他们的目的是要钱,或者其他的,那都不可怕,然而对方指定了想要陈扬死,这才是最可怕的事。老刀和小五并不忌讳让自己看见他们的脸,这就说明他们并不怕自己泄露出去──因为只要解决了陈扬,他肯定也会被顺带著解决掉。
太狗血的桥段让沈默在恐惧里觉得可笑,他们凭什麽觉得陈扬会只身前往,给他们当筛子?──对了,他们刚才说到唐哥,还说到类似土地争端之类的,如此看来,那个唐哥似乎是和陈扬有很大的仇怨,而陈扬本人并不知道。他们希望陈扬仅把这当成一次普通的谈判,而不是一次谋杀,然後等到陈扬一到──沈默抽搐似地打了个寒战。
千万别去,沈默在心里默念著,陈扬千万别去,千万别去。
他不仅是在担心陈扬,他也是在担心著他自己,他知道,如果陈扬上当,真的冒险前往,那麽他们两个都必死无疑。而如果陈扬不去,尽管绑架他的人多半也会把自己杀了,但在一定时间里,他们总还该抱著希望,暂时留自己一条命。
能有多久呢?一周?三天?一天?沈默在冰冷粗糙的地上蜷起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著。他该怎麽办?等陈扬找到他?不可能的,这不是小说也不是电影,陈扬不可能知道他在哪里,他也不能把希望放在陈扬身上。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想办法逃脱,赶在他们要杀自己之前──但是怎麽逃?
他打量著四周,灰突突的四面墙和地板,不大的房间,靠墙堆著许多光碟,似乎是盗版碟的库房。房间里没有窗,只连著三扇门,防盗门被从里面加了一道锁,没有钥匙绝不能打开,一扇似乎是卫生间或浴室,另一扇就通往老刀和小五所在的那个房间。沈默正想著,门突然被推开,老刀先走进来,小五跟在他身後,不住地跺著脚。
“真他妈冷。”小五嘴里嘟囔著,“冻死了。”
现在是十二月,沈默所在的房间并不冷,暖气很足,至少有二十五度,小五喊冷,那就说明刚才的房间里没有暖气──也就是说,那是阳台?
他得到阳台去。
沈默不著痕迹地移动著身体,被捆的时间太长,手都麻木了,但他还是设法抓住了一张没加封套的光盘。老刀和小五沈默著抽烟,屋里很快就烟雾缭绕,沈默猛地向後一撞,码得很高的光盘山崩一样坍塌,沈默趁机用力把那张光盘在地上别了一下,清脆的碎裂声给淹没在坍塌的巨响里。
老刀和小五警觉地抬起头来,小五丢掉烟头走过来,恶狠狠地踢了沈默几脚,沈默躲闪著,趁机将两块不大的光盘碎片紧紧握在手里,然後用身体将剩下的推进光盘堆里去。小五恶狠狠地踢了一阵,终於像是踢累了,收住了脚。
“你给我老实点。”
沈默埋下头,要装出恐惧一点都不难,他只要不刻意掩饰就可以了。他把自己埋在光碟堆里,筛糠似地抖动著,还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抽泣。他试了几次,终於照出最理想的方法把自己的牙齿弄得咯咯响,於是牙齿撞击声、抽泣声、因颤抖引起的光盘摩擦撞击声,连沈默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心烦意乱。果然过了没多久,浮躁的小五就忍受不了,沈默被抓著领口拎起来,小五劈劈啪啪地骟了他几个耳光,沈默被打得晕头转向,却仍不忘了抓紧手心的光盘碎片。
小五恶狠狠地扔开他,沈默的嘴里涌出一股浓厚的血味来,他放开嗓子哭了一声,又觉得太过夸张,於是改成憋在嗓子里的呜咽。小五愈发愤怒,沈默被重重摔在地上,抬脚又想踢,老刀上前来拉住他,“行了,再打打死了。”
“反正都他妈要死。”小五淬一口在沈默脸上,“真他妈恶心。”
沈默把声音放开一点,哭得更加厉害,抖动也加大了幅度,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著“求求你们,别杀我”之类的话,最後终於连老刀也受不了了,一脚踢在他的嘴上。
“闭嘴!”
沈默吐出一口血来,故意猛烈地抽搐起来,小五弯下腰来,揪住他的头发狠狠地往墙上撞去,沈默被撞了几下,几乎昏厥,老刀总算及时阻止住小五,“现在还得留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