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枪手先生神色不动,肩背却慢慢拉直,挺出坚硬刚毅的线条。
“少废话,快点开枪。”
“我这个人从不对手无寸铁的人开枪,而且也许反恐总部会对你非常感兴趣,所以,”我吹了声口哨,“前台那位漂亮的小姐最好快点踢响警铃,不用偷偷摸摸这么费事。”
那尽职的女孩正在一点点向前蹭着脚尖,想要暗暗踏下警铃,突然听到我的话,吓得身体一抽,随即僵硬。
好像起了反效果。我皱眉,“别磨蹭!”
在等待警察的这段时间里,枪口前的这位一直面不改色镇定如恒,这点倒让我很佩服。
“黑军果然人才济济,你是特种部队出来的?”
他摘下眼镜,露出寒光凛凛的眸子,“这是审问吗?”
“不,”我耸耸肩,“只是有点好奇而已。”
“我是否有权不做回答?”
我无可奈何的点头,“当然。”
就在我以为他会再度闭紧嘴巴时,神枪手却出人意料的开了口。
“你猜得没错,我的确曾经是特种兵。”
我心头扫过些微的悸动,“如果要问具体姓名编号就太失礼了。”
“很对。”
这小子回答还真不含糊。
“你枪法真不错,差一点就要了我的命。”我叹口气,肩头掠上阵阵钝痛。
“差点是没有用的,失败就是失败。”
他扔下眼镜,拽脱棕灰假发,露出耀眼的金色。
站在我面前的人分明还很年轻,可他的眼神却是一片冷漠的灰烬,烈火焚烧生命,唯一残留的,是死亡的痕迹。
我嗓子一紧,忽而有些发冷。
“你并没有输,我也只是运气好而已。”我的口气有点急有点张皇,仿佛面对着不可抗拒的命运,明明清楚结局,却依旧手足无措。
他眼神一动,透出点笑意,“你的反应真有趣,好像输的是自己。”
我苦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如此。”
“我不了解你的想法。”他冷静做出陈述,“不过作为游戏的玩家,想必你也很清楚输赢的规则,失败的那一方不可能留下来,弱者就该回到他自己的位置。”
我胸口冷得打战。
为什么到了最后,事情还是无法阻止。
“我不觉得活着是种游戏。”我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只有活着,才能做很多事。”
他沉默了下去。
已能听得到远远传过来的警笛声,它象把锤子,一下下击打梦的外壳。
梦碎裂一地,究竟何人能够拾起。
他在越来越近的声音中抬头,脸上刻着最深的倦意,“我不知道……我这种人还有什么事情能做。”
他的身体逐渐瘫软,眼中也泛开薄薄的雾气,他踉踉跄跄的退后,抵着旋门缓缓滑了下去。
有什么将我重重钉在地上。
这一秒终于握住他的神色,那种生无可恋的厌弃。
如果这世界没有什么能让你执著和记忆,就象离群的候鸟永远迷失它的方向。
那么,
你为什么又要活着?
我单膝支地半跪在他身边,看着那一对眼神仿佛阳光渐渐涣散,我知道那是氢化钾在夺取他的生命。
我俯下身,贴近他的耳朵,“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如此低弱,甚至无法分辩。
“我也……不知道。”
我在川流不息的车海中行走,机枪轻轻撞上我的胸口。
远远的看去,大厦前那排排晃绕旋动的警灯就象是变幻不停的万花筒。
是的,奇妙的万花筒,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下一刻将会看到怎样瑰丽的风景。
要是死去了,也就永远不知道了。
你不想知道明天是什么天气?会不会下雨?也不想知道街角坏掉的路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修好?上次和你吵架的那个家伙其实他在圣诞节的时候为你邮出礼物,正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你的答案。
这一切你永远不会再知道,因为你选择了死去。
错的是你。
你认为自己是这场游戏的玩家,其实,你不过是活的道具。需要的时候被人利用,一旦失去价值,就会被毫不犹豫的抛弃。
车灯闪得我头昏脑胀,步履开始蹒跚,痛楚从不同方向开始磨搓这副身躯。
好像踩上刀尖火炭,每一步都无法忍耐。
一个人的疼痛可以达到这种地步,让他生来复死去,让他觉得身之所处,原来竟是炼狱。
--我用尽一切力量才从上帝那里把你的命借出来,可我不知道他什麽时候会收回去的。即使借来的这段时间你也不会好熬,你懂吗,你会常常被架在火上烤”
你说得真轻巧,巴伦老头,就是烤鸭也不会比我疼。
烤鸭啊。我模模糊糊的想起它的滋味。可是无法咽下口水,五脏六腑被牵扯得疼成这样。
谁在剥离我的神经?
前路再也看不清,世界在漆黑和明亮之间依次递换。
一盏盏灯亮起……一盏盏灯暗去……
----要是死去就好了。
----不,我不想死。
----你难道不疼吗?看看你的足底,白骨都绽了出来,骨头上满是裂缝。听听这声音,是血肉在地下蹭,它们裸露在外边搅成一团,你难道不疼?
-----我疼的,我是人,也会疼的。
-----那为什么不去死呢?死了就再也不会感到任何疼痛,很安静,再也不会有任何噩梦让你常常骇醒。
----你诱惑不了我。我不会就这样死去。
在没有了解生命的意义之前,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活着之前,我不会就这样死去。
我还不甘心。
我拖起残破的身体缓缓行走,象拉着一头死去的怪物,它的血迤逦出一路的暗紫色,而残骸正在逐渐折断跌失,象段死去的枯木,任被如何的生生拗断,也逼不出一丝声响。
可还想要抓住光,想要抓住生命的余香。
那么,你必须走。
甚至不知道方向,只是不断的走。
即使不知道方向,也是不断的走。
你到哪里去?
无法思考,化成浆的脑子咕噜咕噜冒着泡,蚀刻掉一切念头。
唯一可确定的字眼—走。
走--走--走。
一直走,象月光下追逐梦境的狼,眇了双眼,迷了归途,于光影阑珊的大漠上踽踽独行,不能回头,也无法添嗜自己的伤口。
不知该去哪里。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是刀割似的那么难挨。耳边忽隐隐传来人声,听不真切,可分明有各种情绪溶入其中,惊惶的,激动的,恐惧的,兴奋的,平静的,哀伤的……它们袭地而来,仿佛刚刚涨起的潮水。
我睁不开眼,腿肚子在突突的跳,象胸腔里的这颗心脏,每次搏动都要冲破捆绑着荆棘的重荷。
我想自己再也不能支持下去了。
却怎么也不想就这样在人前颓然倒地。
我不是轻易认输的孬种。
就在此刻,忽然听到几个人发出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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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我一惊,本能的去抓抢,可手掌颤动得厉害,一时间竟抬不起来。
“不准动!放下抢!”
眼前白光乍亮,那是千万根森森刚针齐齐扎上眼皮,我激得一痛,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松踉踉跄跄就要摔倒在地。
不—准—输!
这声怒吼横空劈响,刹那击得血液奔涌,我骤然张大双眼,只见一地白花花的雪涌到近前,神志登时清明,陡然疾转枪托,咔的一声枪口支地,再将身体紧紧抵在上面,咬着牙不再继续滑脱。
“放下枪!举起手!”
真刺耳。
这声音吵得我有点烦,脑子里稀里糊涂的,半天才反应出这命令的对象原来正是我。
谁啊。
一节一节的扬起脖子,我看到几个人端着枪从不同的角度围过来。
冷汗氤氲成一帘水雾,这些人就搁在雾帘外,无法分辩得清,除了他们的防弹衣。
REF78251式特种警察用防弹衣,普通纺织物,夹有防弹钢板,重量4.1kg。
穿这样的衣服,不累吗?要我可……哦,原来他们是特警。
特警。
终于有点明白了,可是很快又迷糊起来,许多稀奇古怪的念头一股脑涌过来,折腾得头都疼。
真疼。
可我依旧紧紧攥紧枪管,仿佛溺水的人抓住块木头,怎么也不想放手。
“放下枪!给你五秒钟,否则我要开枪了!”
碎碎糟糟的人声象根棍子把我的头搅和一阵阵发昏,喉咙如此干涩,发不出一个音节。
他说要是我不松手他要开枪了。
松手!
可两只手就焊死一样,怎样也放不下枪托与枪管。冰冷的金属是是我的骨与血,我们彼此交融,你让我怎么能忍心舍弃。
“五!”
怎么办,寇银,还不松手么?
你怎么能够不了解,我与我的枪。从有记忆开始,它是我可以唯一抓得住的东西。我想没人能够了解。当你被留在酷热中连续几十个小时,没有水,没有食物,身旁也听不到人的呼吸,世界一片死寂,你唯一能抓住的,只有这杆枪而已。你可以选择,让它与你成为一体,或者用一颗子弹穿透你的颅骨。可你还是想活下去,于是你抱紧它,就象拥住自己的灵魂与肉体,就象拥住这个世界上最后一缕声息。
从不流眼泪,那样会损失液体和盐分。
因为还想活下去。
“四!”
只是暂时的妥协而已,寇银。
妥协就意味着受制,我永远不再想受制于人,任何人。很多很多年,我不曾是自己,也不曾问我谁是自己。脑子里永远都是命令与鲜血。自己的鲜血,别人的鲜血。踏在鲜血中前进,用尸体搭成人梯,肩上徽章一道又一道,完全不知道有什么意义。黑夜中闭上眼,没有梦,也不曾有什么入梦。
是谁对我说,少校,你还是个人么?
我只是握紧枪,只想活下去。
证明自己还是人类。
“三!”
如果再不松开手就晚了,现在你只是疼糊涂了,寇银。
没有任何时候更清醒,看到我的过去与现在于此时碰撞在一起。那些血,那些微笑,那些尸体,那些眼眸……为什么我过去会不知道疼呢?
我讨厌疼痛,可它证明了,我还活着。
活着的感觉,有时是飘飘然,好像和兰两个人喝得酩酊大醉靠在一处胡说八道;有时是恐惧,当我开着卡车载着难民穿行在激烈的炮火中,不时回头去看玫的血从断臂汩汩流出;有时是喜悦,在我把躲在树上喵喵叫的猫交给那个很小很小的女孩后,她在我脸上留下轻轻的一吻;有时是忧伤,好像我跪在老巴伦的尸体边,慢慢阖上他的眼帘。有时……也是惆怅与茫然,当我面对汶迈的眼眸,渐渐手足无措。
它们是压制后的反弹,在埋藏许多年后无法阻挡的倾泻出来。
只有活着,才能把握。
“二!”
快快松手,他真的会开枪的。
那又如何?
风在盘旋缭绕,一切都已失去它本来的轮廓。
这样疲倦。
不放手,不想倒下去。
恍惚的,心里有种奇妙的安慰,好像一段路程终于到了它的尽头。
想活下去。
想站直了活下去。
尽头是什么样的?
“住手!”
什么人在大呼,声音这样熟悉又这样惊恐。
什么声响。
是什么人带来了风。
什么人的手臂忽然围上来,象种宿命的禁锢,却带着颤抖。
“寇银。”
刚才在枪口下,你也没有发抖。
抖得真厉害啊。
依稀看到棕色的眼眸,水一样波光粼粼的,那里面有线深亮的弧光,就着月亮,丝丝起着皱。
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光呢。
力气忽然被抽空了,这个身体象个泄了气的气球,软软瘪成一团。
“寇银,你……。”
他的体温透过衣服递过来,很稔熟的味道,这让我想起了些事情。
于是,我终于松开了手。
无法控制的倒了下去。
世界一片黑暗。
似乎听到自己在喃喃的说什么。
---不去医院。
---不要吗啡。
“又做噩梦了?”
薄薄的手帕慢慢拂拭着我冷汗淋漓的额头,白裙子的女孩微笑如莲,我微眯起双眼,嗅到她指间淡淡的馨香。
“梦到什么了?”她抽回手,托起腮看我。
风漫进窗棂,窗外柳树的影子舞得正急,斑斑驳驳的浮了一地,仿佛梦中那些混乱不堪的碎片。
毛骨悚然。
我阖紧双眼,将自己埋进昏沉的黑暗中。
她的裙角在簌簌做响,片刻传来窗子关闭的声音。“我把窗子关上了,今天晚上有大雨。”
“对了,我替你换上了保暖的垫子。”
温热的气息淹了过来,身体有些微的触动感,她在轻轻整理病床。
“感到舒服些了没有?兰知道每次下雨你都很难熬,所以跑去买了这种新式的保暖床垫。”
我睁开眼,看到她晨露般的眼波,盈盈润润欲流欲滴。
她的目光象柔软的花瓣抚上我的脸,“你一定很疼,特别疼。我知道,可是……总也帮不上忙。”
“多奇怪,你在这里躺了十四个月,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还不知道。”
她的双手绞出一片嫣红。
“不过也没什么。”她站起来,替我拉拢被角,“只要你自己好好的就行。不要象上次那样再摔下床。当时可要吓死我了。你呀,连缝合线都挣断了,万一感染怎么办呢?”
我定定的瞪视天花板,它纯白如未曾玷污的新雪。
忽然门被推开,一个女孩的头伸进来。
“艾芬妮,护理站有你的电话。”女孩抿起嘴巴顽皮的笑,“听起来像是我们兰少爷呀。”
“知道啦,这就来。”
她走到门边,将要关灯的时候忽然又转回身,“好好睡,做个好梦。”
是的。
这个梦就很好。
可总归是梦,会醒过来。
醒来时最先溜进眼缝的是在黯淡与幽渺中微微晃动的天花板。我摇一摇昏沉沉的头,努力张大眼睑。天花板停止了摇摆,却依旧灰涩低垂,随时将要陷落将我湮没。
恐惧瞬间而至,让我混淆了时间与空间,那种四肢俱废的凄惶惨伤又一次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不,不要再来一次了。
我挣扎着向深处蜷起身体,只觉得胸口如有重物碾过,闷得发涩,呼吸被狠狠压榨,眼前一阵发昏。
妈的,我在哪里?
猛然身边有什么动弹一下,我惊得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怎知脚尖刚一沾地便觉双腿颓软,足下一虚身体便泥似的瘫了下去。
“寇银。”
一双手臂无声无息揽上我的背,温暖的气息扑上颈间。
忽然一片清明。
知道那是谁。
不过……还是真他妈的见鬼。
我脚下就势一滑,脱出他的臂膀侧仰到床上,只觉脑海中血气翻涌,阵阵天晕地旋。
该死。
他并没有俯身上前,只是垂眸看看自己落空的双手,不带痕迹的收了回去。
“怎么样,没事吗?”他站在那里问我,声音很沉稳,然而阴影中的姿态有点僵硬,似乎压抑着某些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