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晓凌不吱声,手松松但执拗地挂着,鼻子里哼哼唧唧发出昭示不舒服的声音。
魏骏摸摸他的头发:“挺好的嘛,我给你精挑细选了个护工,人可比我专业,你看把你照顾得不错吧……”
郭晓凌哼了一声,手上略微使了一点劲:“你今天不能回去……”
魏骏笑道:“舍不得我啊,我多陪你坐会……不过我刚才可问医生了,他说就让我看你一会儿,你得多休息。”
“那你也在这儿休息。”郭晓凌觉得自己是被虚弱和疼痛折磨得失去自控能力了,以至于会说出这种带着撒娇口吻的屈尊言语来——但他什么也顾不得了。
魏骏道:“哎……我倒是想,可人家不让啊,再说这也没床啊,我跟你挤一个……我可舍不得……”
“这多大啊,可以加床。”郭晓凌垂着眼皮不依不挠,象个执念于某事的濒死者。
“哎……别闹腾了,我多坐会再回去,啊?”
“你要是回去咱俩就一刀两断,你以后再也不用来了……现在就给你小老婆打电话去……”郭晓凌恐吓道。
“哎哟你叫我怎么说啊,我真没夜不归宿过你知道吧,她可不得以为我上夜总会找小姐去了……晓凌,宝贝,少爷,后天就休班了,到时候我来陪你一天好吧?”魏骏赔笑解释。
“好。你走吧。”郭晓凌忽然撒开手,冷冷道,然后闭上眼睛。
魏骏扎着手站在床前,其实他的耐性都快用完了,可是看见恨不能连喘气都费事的郭晓凌还那么执着,又不由得理亏:“……行了,你别这样啊,那我出去打个电话啊。”
魏骏走出病房,走廊上空无一人,他掏出电话来回踱了几圈,最终还是没打。
“也不能怎么着……一刀两断……”他无意识地含混地嘟囔着,把手机塞进口袋里。
魏骏走进病房,郭晓凌的眼神可怜巴巴地追随着他。
魏骏再次在他身边坐下:“晓凌啊,我给你家里说我们去贵州出差了,又发了个短信说得两个星期才能回北京,你到时候可别说漏了啊?”
“我要是出不了院他们问我呢?”
“你就说有出差了,编编,啊,你那么聪明,他们又不是三岁小孩不会老缠着你问的。……赶明儿我把手机给你拿过来,你自己编啊,我估计都快打爆了,没寻思你业务这么忙啊……”接着,魏骏又交待起他在单位的一套说辞,郭晓凌听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打断他:“那医疗费怎么报?”
“哎哟。”魏骏笑了,“得得得,小财迷,我全负责,老子给你出还不行吗?”
郭晓凌似笑非笑地:“本来就是工伤……”
魏骏也笑:“怎么连工伤都出来了?”
“本来嘛,还不是为你干活……”郭晓凌颇为厚颜地说。
“那要这么说取悦领导是你的义务还算工伤干吗啊。”魏骏和他又闲扯几句,不紧不慢地站起来,“行了,天不早了,我看你也别说话了,歇着吧,我先走了。”
郭晓凌原本缓和的表情一下子冷了下来,一双眼睛瞪着魏骏。
魏骏弯下腰去向他脸上亲去:“听话……”郭晓凌猛地甩了一下脸,随即“嘶”的一声痛呼。
“怎么了怎么了?”|魏骏关切地问,“都这样了还不老实……”
郭晓凌侧着脸,咬住下嘴唇不理他,魏骏也不再多说:“那我走了。明天来看你。”
13.回归正常生活的过渡阶段
魏骏第二天来说破了大天也没从郭晓凌嘴里听见半句回应,最后医生进来撵人,他借势就跑掉了。
后来他又隔三差五来过几次,可无论他说什么,郭晓凌都不吱声,每次最后都是无奈离去了事。
郭晓凌拆线后又住了几天,医生说可以出院了。正好出院那天魏骏没什么要事,问明了这个情况后,早早就赶了过来,想要将功赎罪。
魏骏来的时候,郭晓凌已经收拾好了,脚下一个包,装的是魏骏给从自己家给拿来的日常用品,以及医院开的药。
郭晓凌看了魏骏一眼即把目光挪开,慢慢起身,步履虚浮地朝外走。
魏骏上前殷勤地搀住:“手续都办了?”
郭晓凌甩了甩他没甩开,继续甩。
魏骏见他甩得头上都冒虚汗了,只好撒手。
郭晓凌接着前行,魏骏立了片刻,想追上去,却被护工叫住:“先生,您把那剩下的钱……”
魏骏只得回头,和护工算清经济账,这才得以继续追出去。
好在郭晓凌没走多远,还拖着腿在走廊里慢慢前行。魏骏跑上去抢过他手里的包:“怎么这么沉啊我来给你提,车就在外边,你等等。”
郭晓凌从他手里往外扯包,但不说话。魏骏看他那脚下没跟的样儿,也不敢认真和他抢夺,便松了手:“我是替你拿会儿……”
郭晓凌还是不吭声,继续走,可是这一抢一还,手中的小包好似又重了几分。他赌气一撒手,放下包不要了。
魏骏连忙上去提起来,笑道:“还是得我吧……你慢点……”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郭晓凌,路过医生办公室时道:“手续都办齐了?”没有得到回答,魏骏就提着包自己进去:“你在前面等等我,我问问医生还有什么事没。”
等魏骏在办公室和医生交流完,出来这么一看,郭晓凌早没影了。
他加快脚步跑出去,正看到郭晓凌要钻进一辆蓝色出租车里。
“郭晓凌。”情急之下魏骏跳脚大喊。
郭晓凌置若罔闻地坐进去,车一溜烟走了。
“他妈的。”魏骏沮丧地把包摔在地上。
郭晓凌先回了自己的家,他洗了个澡——肚子上有条疤,不过无伤大雅。
郭晓凌觉得自己身上又瘦了不少,但镜子里的脸庞貌似还胖了一些,虚虚的,应该是药物引起的反应。
这个样子回去,也可以看作是一趟令人疲惫的旅程归来。
难得不用上班,郭晓凌也懒得去想单位上的事。那一堆烂摊子,平时好像离了他就哪哪都不行,事实上无论离了谁,地球还不是一样转。
他躺在床上听音乐。音乐很轻,听了一会儿,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醒来时也不知道几点,他习惯性地去摸手机却没有摸到,然后才想起手机放在包里,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在魏骏那里呢。
他自己重重地哼了一声,爬起来去看表。
已经快下午五点半了,他活动了一下,觉得还不错,便下楼,开车,去了父母家。
隔了两个周没见,父母一见他也怪高兴的,竟然什么端倪也没看出来。
精神颇为不振的郭晓凌敷衍着吃了饭,就早早去休息了,父母以为他是出差累的,自然不会说什么。
第二天,郭晓凌回报社上班了。
14.骨头汤
虽然郭晓凌人缘不怎么样,但出那么档子事,又是好久人影不见,这一回来,常见的不常见的,可不都得过来打个招呼,慰问几句?
所以郭晓凌从车库出来,耳朵边就一直围绕着种种惊讶的询问和亲切的关怀。他没的解释,也懒得解释,只能哼哼哈哈敷衍几句。大家见他语焉不详,反倒被激得好奇起来:看郭晓凌这没精打采的样子,倒真的像是大病初愈,但这车祸又出得突然、蹊跷,且当事人一直就含糊其辞,不愿深谈,但不知这里面有什么内幕?
不过,这好奇也只不过私下里议论猜测几句罢了,单位改革的“春风”越吹越劲道,这年头都忙得前脚打后脚,谁有那么多功夫去管别人的闲事。
打卡签到的时候,郭晓凌听到社长的声音:“哟,郭晓凌来上班了,怎么样了?”
“噢,许社长,好了,没事。”郭晓凌答道。
“到底怎么回事啊?我就听老魏说了句出交通事故了,还非不让我们去看你,为什么呀?”许社长问得还怪认真。
“这……”郭晓凌想想道,“就是被撞到了呗,也不是很严重。快年底了,大家现在工作都那么忙,何必再去麻烦一趟呢,再说我也没告诉家里,怕我父母他们担心……”
“那伤哪儿了,这两个星期不到好利索了吗?责任人是谁啊?”许社长继续追问。
“我……我的责任吧……”郭晓凌都没怎么费心思编排这个,情急之下随口乱说,“也没什么,就是腿受伤了……”
“骨折了?”
“啊……是……是啊。”小屋里人越聚越多,郭晓凌赶紧告辞,“那什么,许社长我先过去了。”
许社长“啊”了一声:“行。走吧。注意点啊,伤了骨头可不是小事,不行就再歇两天。”
许社长难得这样关怀体贴,可郭晓凌还真有点消受不起,他僵硬着嘴角挤出人群,在后端瞥见一眼令他颇有点恍若隔世之感的梁景健——他几乎把这人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由于郭晓凌请病假那么久一直也没给郑主任说,来上班也没提前给他打招呼,所以郑主任对他还是很不满的。然而对待一个受伤归来的同志,他也不好意思批评什么,依旧笑的阳光灿烂,关怀备至:“晓凌,你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怎么样好了吗?”
郭晓凌迄今为止这句话已听了不知有多少遍,如今还得打起精神来敷衍:“啊……没事了。”
“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那么不小心呢?”
……
你来我往地又交谈了一番,郭晓凌有气无力烦躁不安地坐下来:“郑主任,最近没什么事吧?”
郑主任道:“没事没事,你不在我一直盯着呢,小黄这小孩不错,挺能干的,帮着我都撑起来了。”
郭晓凌道:“那不好意思了,辛苦大家了。”
“嘿,没事……今儿就1——2是我们的,小黄都发过来了,你要能看就看一版吧,主要你过来上班也没提前跟我说一声,没寻思你今天能来呢。”郑主任还是拐弯抹角地提醒了他。
是啊。郭晓凌想到自己昨天没说的原因,那就是手机不在身边,不知道郑主任的电话号码。
他站起身,他得去拿回自己的手机。
进了魏骏的门,他正在电脑旁边鼓捣什么,扭头看见郭晓凌,笑了一笑:“晓凌来了,坐啊。这电脑真他妈邪行,这叫一个慢。部里刚拨给我们一笔设备费,我跟老许商量了,每个部门再更新两台电脑,主任以上人员每人再发一最新款笔记本,怎么样?”
他若无其事笑容可掬,那态度就和一个毫无干系的普通同事一般。郭晓凌咬咬嘴唇走过去:“把手机给我。”
“手机啊。”魏骏笑眯眯地转过身来,“还有你那一包东西,都在你车里呢。刚才我过来看见你车,顺手就给你放后备箱了。”
郭晓凌听了这话,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倒回来,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只手:“把遥控器和车钥匙给我,还有我家门的钥匙。”
魏骏看了他片刻,突然解嘲似的笑笑,开始翻抽屉:“行……听你的……给你……”
他口中嘟嘟囔囔,郭晓凌只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到钥匙都拿了出来,摸过来就走。
拿了东西回来,郭晓凌不知怎么的胸口就憋了一口气,顶得肋骨处都疼痛起来。
他心不在焉地看稿子,怎么也看不进去,草草划拉了几笔,递给小黄:“行了。”
翻了翻自己不在时出的报纸,发现离了自己,地球还是一样转,而且转得还很不差。
郭晓凌便喝茶边翻报纸,一大报纸翻完,茶也喝了两大杯,肋骨处却愈加疼痛起来,加上本来就发虚的身体,他觉得愈发难熬起来。
皱着眉头撑了一会儿,他实在忍不下去,站了起来。
“吃饭去吗?”郑主任抬起头,从眼镜后面看他。
“不行,郑主任,我还是不大舒服,下午麻烦你帮我看下版吧,我先回去了。”
郑主任观察他一下,发现他的脸色着实难看,便体恤地道:“行行行,快回去吧,不行就再去医院看看,没事,明天不来也可以……”
“没事,我就是这一会儿……明天我过来。……我先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郭晓凌逃走似的迅速离开了。
坐在车里,他有种既愤懑又委屈的情绪,他本不想以这个状态去父母家,但又觉得这状态倒也不至于构成不过去的理由,再加上着实担心会死到家里没人管,最后还是挣扎着向父母家去了。
言称累病了,他在家里享受到了国宝级待遇。
清粥小菜吃了后,早早上床歇着,一觉醒来,竟然四处无恙,还神清气爽了不少。
郭晓凌恢复了些精神,如常上班,因为今天做版,他又习惯性地来到校对室了。
听校对室的人寒暄倒没怎么发烦,一方面因为郭晓凌今天状态还算可以,另一方面这里都是他的手下,且人又都还比较爽直,并无太招他讨厌的。
天气愈冷,小舟买了件新款羽绒服,花蝴蝶一般转来转去。大家也各自换了更厚更保暖的新装,唯有梁景健,一如既往地裹着那件半新不旧的军大衣,以不变应万变。
看到他,郭晓凌倒生出一种回归的亲切感来。但他什么也没说,甚至都没怎么多想,往对面一坐,不知怎么的就踏实了,安安心心看起版来。
中午订饭的时候,梁景健有点欲言又止,不知想搞些什么,结果磨叽来磨叽去,竟然把包子给耽误了——没订上,最后,不得已和大家一起订了份盖饭,还被小舟笑话道:“梁老师,这么长时间了,您可算饶那包子一命。”
大家都笑了,郭晓凌抬起头的时候,看到梁景健也在苦笑。
今天版核的比较早,一版也正点下班了。郭晓凌想避开人流,就故意在办公室磨蹭了一会儿,约摸着大伙走走个差不多了,这才收拾东西要走。
一抬头,在门口看见一个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把他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一脑袋,紧接着,梁景健的红圆脸露了出来:“郭……郭主任。”
“老梁……什么事?”郭晓凌惊讶地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我……”梁景健看上去非常的不好意思,转悠着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黑塑料袋子,“郭主任,这个……骨头汤给您……”
见他说的支支吾吾,郭晓凌便顺手接过袋子,打开一看,好家伙,一个绿塑料桶,就是自己小时候才有的那种看病人常用的伪保温桶,这年头还真不多见了!
他拧开盖子,是飘着一层浮油的骨头汤,已经没有一丝热气儿了,不过从外边看起来,料足有火候,热着的时候应该还是比较美味的。
“这是……”郭晓凌抬起头来看那张红到极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