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了,他本身就是一頭野獸,由老虎化成人,但即使外表再像人,始終也只是一頭野獸,橫蠻,兇悍,粗暴,狡猾,無禮!在心中一一清算拓跋虎魂的缺點,雙手不自覺地攥緊,觸動手上的包紮好的傷口,帶來陣陣刺痛。
或者是痛楚起了作用,本來滿心懼怕的夏玉言,竟漸漸地鎮靜下來,躺在床上,仰頭,直視漸漸逼近的拓跋虎魂,他只說了一句話。
「你若再碰我一下,我就死。」
語氣一如以往地平靜溫和,卻深藏決絕,聲音剛落,他便把眼睛緊緊闔上,再也不看拓跋虎魂一眼。
他不知道拓跋虎魂在不在意他的生死,卻知道自己絕不怕再死一次。
拓跋虎魂的腳步倏地停頓,虎目狠狠地瞪著床上的夏玉言,臉色陰沉不定。
夏玉言雖然沒有睜開眼睛,也感到拓跋虎魂的目光兇狠如劍,割得他肌膚生痛,但他已存必死之心,當下雖怕,卻依然闔著眼,動也不動。
他已經心灰意冷,只想:與其再懦弱地承受凌辱,倒不如惹怒拓跋虎魂,以一死而全氣節,
兩人對峙,半晌後,拓跋虎魂冷哼一聲,竟退後半步。
沉著臉轉身,他默不作聲地離開寢室,只有拂開布簾時發出一聲極大的響聲,將房中的兩人都嚇得震動一下。
夏玉言渾身一抖後,悄悄地睜開眼皮,見他竟走了出去,眸中不由得盈滿不敢置信的光芒。
※※ ※※ ※※
接下來的幾天,過得很平靜,平靜得令夏玉言有一種回到往常的錯覺,當然,錯覺始終是錯覺,每天從外面傳來的人聲,都在提醒他,他的家已經被一群陌生人霸佔了。
從外傳來的聲音越來越嘈雜,從窗外看出去,往來的人也越來越多了,而且都是些腰插大刀,神色慓悍的大漢,明眼人一看,已知他們絕非善類。
幸好,他們只在廳堂打轉,從沒有進到寢室去,多天來照顧夏玉言起居的都是那天睜眼時看見的美男子,名叫步子棠。
他是名大夫,與拓跋虎魂他們不同,他不單止相貌俊美,而且談吐得體,舉止有禮。
「拓跋虎魂是我的義兄,我排行第四,他們都叫我做四弟,夏公子若不介意,可以叫我子棠。」
面對如此客氣,長相陰柔俊美的步子棠,夏玉言實在無法冷言相向,只得斂著眼,回以一句。「不必客氣,叫我玉言便可。」
「好!玉言,那我就不再客氣了。」步子棠笑容燦爛地握起夏玉言的手。
此後,兩人偶有交談,步子棠說話動聽,極有技巧,加上言談間刻意討好,夏玉言不知不覺間便與他親近起來。
這天,步子棠為他身上的傷口上藥時,便說。「三哥出手也太重了,這些瘀傷也不知道要什麼時候才能化清。」
坐著的夏玉言垂下眼簾,看著赤裸的身子上佈著的大大小小瘀血,擦傷,心忖:這些傷又那止是你的三哥弄出來的?
「玉言,其實……大哥不是你想像中那麼壞。」步子棠何等聰明,立刻就知道他心中所想。
夏玉言沒有回答,他當然不是認為拓跋虎魂不壞,不作聲只是不想令步子棠難堪而已。
「知道嗎?那天就是大哥把昏迷不醒的你抱回來的。」
聽到步子雲的話,夏玉言這才知道原來當天是拓跋虎魂把他抱回來的,自然有點訝異,步子棠見他眼中光芒閃動,知道已經引起他的興趣,在他看不見的角度,得意地笑一笑,同時,一雙丹鳳三角眼輕輕挑起,狀似顧忌地向外面看了一眼,壓著聲音對夏玉言說。
「那時候,我正好到埗,只看見杜南按著流血的頭坐在地上叫痛,之後,大哥就抱著你匆匆走進來了。當時他的右手正在流血,血由外面一直流進屋裏,我登時大嚇一跳,但是,他不許我為他包紮,只吆喝著要我先看看你的情況。」
拓跋虎魂的心腸……有這麼好嗎?夏玉言當然不信,抿著唇,不自覺地搖搖頭。
步子棠知道說不動他,立刻加一把勁。「其實你只不過是因為體虛力弱才昏厥過去,並不要緊,反而大哥的右手受的刀傷已經深得見骨了,非搶救不可,不過,他依然要我先救你,待我把你上下察看一遍,保證並無大礙,他才讓我為他下針,包紮。可憐他的臉色都發白了,因為失血過多,連站也站得不穩。」
「與我無關。」夏玉言冷冷淡淡地丟下一句說話,心想:子棠為人雖好,在這事上卻難免偏向他的義兄,有失公道。
受害者是他,而非拓跋虎魂,可憐……這個詞語怎能用在加害者身上?
「因為救你,大哥的右手傷得很重,而且這幾天,他連一步也沒有踏進來,為的也只不過是你的一句話,大哥的性子向來張狂,我可沒見他遷就過什麼。」
夏玉言聽得實在厭了,便把眸子闔上,輕聲說。「子棠,我累了,想休息一會兒。」
見他一臉不想再聽下去的樣子,步子棠亦很識趣,拂一拂衣襬站起來,直至走到門邊,忽然停下來,回過頭,輕聲說。
「玉言,我與大哥結拜已經十多年了,從來沒有看見過他對誰這麼好過。」
說罷,便走了出去。
但是他的話已經傳入夏玉言耳中了,他垂下的眼睫抖一抖,眉心輕輕地蹙起來。
7
是日下午,一股饭香传来,唤醒辘辘饥肠,夏玉言把眼一睁,正好看见拓跋虎魂用漆木托盘捧着两份饭菜走进来。
几天来为他送饭的都是步子棠,见他突然走进来,夏玉言不由得绷紧身躯。
「四弟出去了,小杜不肯进来。」拓跋虎魂知道他紧张,冷冷地说了一句,把他的那份饭菜放在床上后,便捧着自己的一份走向房中的方桌。
为什么要告诉我,他在解释吗?夏玉言暗暗诧异。
拓跋虎魂回头一看,见他没有动手,眉心蹙起来。「你快吃完,让我把碗箸收起来。」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夏玉言,径自拿起竹箸用膳,他的右手受伤未愈,只能用左手挟着竹箸,刺着碟中的一块东岥肉,震动着手腕送入口中。
看见他笨拙的动作,夏玉言脑海中不由得浮起步子棠早上对他说的话,还有当日拓跋虎魂为救他,用手握着刀锋,血流如注的情景,他到底心软,一时冲动下,忍不住叫了一声。「你……」
声音刚吐出口,夏玉言便后悔了,但见拓跋虎魂已经停下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再不情愿,也只得把话说下去。
「要我帮你吗?」
拓跋虎魂就是等他说这一句话,当下便捧起饭菜走到床边坐下。
呆呆地看着放在面前的饭菜,再看一看拓跋虎魂脸上笑非笑的脸色,夏玉言明白眼前的形势已是骑虎难下,只得蹙着柳眉,把竹箸和汤匙从拓跋虎魂手中接过来。
舀一匙白饭,再在饭上放上分成小块的肉片,送到拓跋虎魂唇边
拓跋虎魂没有立刻张开口,飞扬剑眉下的一双虎目定定地看着他的手。
「还痛吗?」
知道拓跋虎魂指的是他手上的擦伤,割伤,夏玉言垂下睫扇,轻轻地答一句。「还好。」
他双手受的本来就只是皮肉之伤,再加上这几天来步子棠为他用上最好的伤药,受伤早已愈合,只留下淡淡的粉红色痕迹。
看着他双手上未褪的粉红色伤痕,拓跋虎魂本来想伸手抚摸,左手伸到半空,夏玉言的肩头已抖了一抖。
拓跋虎魂看见了,忽然想起几天前他说过的狠话,指尖一僵,复又收起来,眉角一挑,冷着低沉的嗓子说。「你放心!我暂时没有逼死你的兴趣,别将我拓跋虎魂看得太低,我若再要对你做什么,也必要你甘心情愿!」
言下之意,竟是狂妄至极,夏玉言听到他的话,虽觉可笑,但同时亦稍觉心安,既然拓跋虎魂要他甘心情愿地顺从,那在短期内应该就不会对他用强了。
两人各怀心思,气氛随之凝滞,半晌后,夏玉言抿着唇,把拿着汤匙的手举得更高。
拓跋虎魂合作地张开口,把饭菜一口一口地吃光了,眼睛却不时向夏玉言身上飘去。
他坐在床头,背后靠着半旧的青色撒花软垫,被子只盖到腰际,露出赤裸的上身,雪白的肌肤上散布着未散的瘀伤,肩头圆润,没有束起的长发沿着修长的脖子散落,尖尖的发尾在两颗淡粉红色的珠子旁边飘摇。
美景如画,拓跋虎魂自然管不住一双眼睛,不单止他,夏玉言亦显得心不在焉,凤眼穿过寝室中唯一的一扇小小的木窗不住向外面盼去。
窗外,秋风飒飒,金桂飘香,几匹马被绑在桂花树下,垂头吃草。
温和的眸子里不知不觉地明亮起来,写满期待。拓跋虎魂察觉到他的神色,一抹精光在眼中飞快闪过。
※※ ※※ ※※
「玉言,早晨!」隔日早上,夏玉言醒过来,刚抹过脸,步子棠就兴冲冲地走进来。「你看我拿了什么给你?」
「这是……?」看着他手上拿着的衣饰,夏玉言瞇起眼,一个令他怀疑又不敢置信的念头在脑海中冉冉升起。
「你喜欢哪一件?」步子棠玉脸含笑,将衣物一件件展开。
夏玉言满心疑惑,只说。「都很好看。」
「那就由我为你作主罢!」步子棠挑出一件圆领青底,左右开衩,缘以银边的长袍,对夏玉言说。「我帮你穿上吧。」
「子棠……这些衣服……」夏玉言迟疑,当初,拓跋虎魂为了狎玩他,将他的衣服都脱光,把他丢在床上,令他只能以棉被蔽身,这件事固然令他羞耻,步子棠为人温柔,看不过眼想要帮他,他固然高兴,但若为此而连累步子棠,他实在心中不安。
「玉言,你误会了!」步子棠看见他的脸色,立刻就明白过来,吃吃地笑了两声,说。「这些衣服是大哥吩咐我拿进来的,他嫌你本来的衣服衣料不好,昨天,特意骑快马赶到城中买这些新衣回来。」
「他?」夏玉言更不可置信了,眸子瞪得浑圆。
「对!就是他!」步子棠肯定地点点头,伸手扶着夏玉言坐在床边,先拿过雪白的褺衣为他穿上。
「请让我自己穿。」夏玉言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拒绝步子棠的帮忙。他双腿虽然不能动,但双手可以,穿衣服这种小事,他应付得了。
「那好吧!若有问题就叫我。」步子棠不放心地嘱咐一声,当下转身,背对着他,伫立一旁。
夏玉言先把褺衣褺裤穿好,接着罩上长袍,只有弯身套上鞋袜的时候,显得有点儿狼狈,但很快就成功了。
得知他穿着整齐后,步子棠才回过头来。
「总觉得好像差点什么……」沉吟着,围着夏玉言走了一圈,他醒悟过来,伸手把夏玉言的长发在头顶盘起,将插着自已发髻的银钗抽出来,横贯其中。
「这样就好看多了。」满意地点点头,外面就传来拓跋虎魂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四弟,好了吗?」
「早就好了!大哥,你快进来看看!玉言穿上你挑选的衣裳,就像个翩翩公子!我现在才知道,大哥的眼光到底有多好!」
步子棠高声说着,拓跋虎魂已急不及待地走进来,见到坐在床边的夏玉言时,脚步一顿。
那……确是好看!
色泽淡雅的长袍合身地穿着在修长的身子上,乌亮的发丝中银钗斜插,形成一个松散的发髻,长发伏贴地随着白哲的脸颊泻下,五官虽非绝美,却满溢文人的秀气,还有,最令拓跋虎魂心动的温柔。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夏玉言,青绿的眼瞳内光芒熠熠,炙热如火,夏玉言不由得红着脸,把头别过一旁。
拓跋虎魂察觉了,忙不迭收敛心神,端出冷静的神色,伸出手,对夏玉言说。「今天天气很好,想不想到外面去?」
他的提议,对一个已经被困多天的人而言,实在是极大的诱惑,夏玉言不由回过头来,呆呆地看着他伸出的一双手。
到外面去……多么简单的一句说话,多么简单的一件事,但是,若不先握上他的手,根本无法达成。
夏玉言轻轻地扬起眼,打量站在他眼前的拓跋虎魂,他长得很高大,身材健硕得即使在衣服的包裹下亦能清楚看见肌肉的纹理,他长得亦很英挺,五官锋利,唇明显太薄,薄得令人想起利剑的锋刃。
他在笑,微微地勾起唇角,装出友善的笑容,但是那双炯炯有神的虎眼却早已将他出卖,青绿的眼瞳里流露出无法掩饰的锐气与傲慢──那是胜券在握的眼神。
外面有蓝天白云,有清爽的秋风,还有金黄的桂花飘香,这样的诱惑有谁能够抗拒得了?喉头上下咽动着,夏玉言缓慢地把右手伸出去……即使不能够得到真正的自由,至少,请让他呼吸一口自由的气息。
看着他的手缓缓举起,拓跋虎魂的唇角勾得更高,亦笑得更得意了。
要他屈服,不过如此!
白哲的指尖在碰到拓跋虎魂的手掌前,忽然抖一抖,之后,飞快地向后缩起来。
「你……?」看见他的动作,拓跋虎魂剎时怔忡。
夏玉言没有说话,只把头偏向一旁,看着墙壁,牙齿紧紧咬着唇。
可耻!若非看到拓跋虎魂那抹自以为是的笑容,他已经屈服了。暗暗责备自己的同时,牙齿将唇咬得更紧,唇瓣白透,一点血丝渗出来。
「别咬!」拓跋虎魂眉头一皱,伸手便去捏他的下巴,夏玉言反射性地扬手,「啪!」的一声,恰恰打中他的手背。
拓跋虎魂的脸色登时沉下,左手攥成拳头,指骨响个不停,步子棠见势头不对,忙不迭踏前两步,从旁把他拉住。
「大哥,玉言只是一时不小心,你别怪他!」
「哼!」拓跋虎魂不语,一双虎目冷冷地瞪着夏玉言,步子棠只得转向夏玉言说。「玉言,大哥只是一番好意,你快向他道歉吧!」
虎目熠熠,寒光似箭,夏玉言明明已经怕得浑身颤抖,偏偏紧咬着唇,半个字也不肯吐出来。
瞪着他半晌,拓跋虎魂的火气反而渐渐地收敛下来。这人看似软弱,其实倔强,他不是早已经领教过吗?亦正因如此,征服的欲望才更加高涨。
勾唇冷笑,拓跋虎魂转身便走,临行前,对步子棠说。「四弟,把轮椅推进来,让他出去舒口气。」
见他转身,夏玉言绷紧的神经倏然松懈,身子酥软下来,这才察觉到冷汗已湿透肩背,正想伸手去抹,就听见拓跋虎魂的说话。
他登时一怔,抬起头来,却见已经拓跋虎魂远远走去了。
步子棠牵起他的手,为他高兴,夏玉言却笑不出来,心里只想起一句俗语: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过,无论拓跋虎魂立心为何,能够到屋外舒展筋骨,到底是一件好事。
想到这里,夏玉言终于忍不住微微一笑,灿烂如花初绽,却不知这一笑早已落入伫足窗外窥视的拓跋虎魂眼中,他同样笑了──志在必得的笑容。
8
闲坐树下,仰望天高云轻,清凉秋风吹过,卷起落花缤纷,夏玉言举起掌心承接,朵朵金桂落在白哲的掌心,沾得满手清香,当风再次吹起,桂花落地,璀璨如同洒金。
蓝天白云,满地金黄,不远处,马儿踱步吃草,其它人都到山上打猎去了,只留下七,八名汉子围在水井旁赤膊嬉闹,夏玉言远远看着,露出会心微笑。
金风玉露的时节,难得悠扬闲暇的心情,唯一令他不自在的是从左边传来的目光。
拓跋虎魂就坐在左边的一块石头上,夏玉言在树下坐了多久,他就看着他多久,眼神炯炯,虽然无形无迹,却令夏玉言觉得浑身也不自在,拓跋虎魂的眼神并不冷冻,也不锐利,只似一团烈火,把夏玉言紧紧包裹。
身子渐渐滚烫起来,夏玉言不安地抱着肩,咬着唇,满怀忐忑。
突然的退让,突然的示好,突然的注视。没有什么比被一个心怀不轨的人窥觊更加可怕,他甚至不明白拓跋虎魂还想对他做什么……
夏玉言想: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或者他应该直接问清楚,至少省得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