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院子不小,但门前匾额破败,上面鎏金字体脱落,斑斑驳驳一副残败模样,门前台阶上更生了厚厚的青苔,一看就久未有人出入。
唐秋心中疑惑不已,唐云笙为何带他来这个地方。
“父亲,这里是?”
唐云笙抬手示意唐秋别多问,只道:“呆会你就知道了。”
唐云笙这么说了,唐秋自然不再多话,他走上前扣了门。笃笃几声叩门声在小巷里显得有些沉闷。
唐秋叩门之后就退到一旁等候,不多时,只听吱呀一声响,陈旧的木门被打开来。出现在门前的是一张苍老的脸,花白头发的清瘦老者,看起来和奚长老差不多年纪,眼角纹路极深,视线却极利,面上无笑,转眼看人的模样,有种令人心悸的森严气度。
他看了唐秋一眼,视线很快掠过,落到唐秋身后的唐云笙身上,眼神一凝,开口道:“唐掌门,您的大驾还真是难请动。”
这老者语调中暗含讽意,唐云笙在唐门中地位极尊,平日里谁敢同他这样说话?
唐秋本来怕父亲动怒,但看唐云笙面色却如常,只冷冷道:“不敢,在沈教主和严老爷子你面前,唐云笙可不敢端架子。”
那老爷子轻哼了声,不置可否,视线扫了扫唐秋,“这少年人是谁?”
“犬子唐秋。”
唐秋随之颔首朝那老爷子一笑,态度不卑不亢,“唐秋见过老爷子。”
严老爷子眉头皱了起来,责问唐云笙:“你带他来做什么?”口气很是不满。
唐云笙淡淡道:“比起这个,还是让我先去见过沈教主比较重要吧!严老爷子,你说是不是?”
唐云笙说话时,微微仰着头,狭长的凤眼中全是清冷光芒,唇角挂着一点淡淡的嘲意,但却仍将礼数顾得周到。
唐秋了解自己的父亲。
院中这个人,身份一定不简单。
而父亲,并不喜欢这个人,可迫于某种原因,又必须得来见对方。
沈教主……江湖中但有的成名人物,又需要父亲以这种隐蔽的方式来见的,会是谁?
难道!
心里猛然想起个名字,唐秋心中一颤。
赤峰教教主沈千扬。
那个几年前在江湖中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又在风头正炽时被无垢山庄领武林各派联手逐出中原的沈千扬,会是他吗?
可赤峰教是中原正派所不耻的邪教,父亲怎么会和他们有交集?
心中情绪激荡,但唐秋表面上却未显露出来。在唐门六年的时光,早已将他的定性磨出来。此刻他虽好奇,但仍只垂手静静立在一旁,等唐云笙与那清瘦老者交谈。
唐云笙与那清瘦老者又说了一阵后,终于,老爷子开了口,“进去吧。”说罢转身入院。
唐云笙与唐秋随即跟进去。
六月里花木当盛,这院落中却是一派荒芜景致。院子打扫得很干净,却没有生气,空荡荡地,惹得人视线无落处。
唐秋想到自己有可能见到的那个人,心底竟是隐隐的兴奋。
沈千扬是中原武林的一个噩梦,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他也是一个绝对的强者。
赤峰教数年前由北疆流入中原,之后短短半年时间,它就接连吞并了中原数十个门派。而沈千扬为人狠绝手段毒辣,但凡被他吞并的门派,不管对方是否归降,一概不留活口。只是,他最后终因手段太残酷,惹无垢山庄领武林各派围剿。赤峰教毁于一场大火,而沈千扬则不知所踪。
但唐秋的激动无关少年仰慕英雄,只是因为,假若唐云笙一会要见的人真是沈千扬,那么,父亲肯让他知晓这样的秘密,无疑是对他极大的信任倚重。
而且,父亲未曾带唐淮出来。
唐秋带了两分期盼随唐云笙进了屋,只见房中软榻上坐了一个人。那人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眉目俊朗,五官线条有如刀刻斧凿般明晰。他脸色稍嫌苍白,但一双眼却如狼王般犀利,锋锐异常。
见唐云笙等人进来,那人缓缓站起身,“唐掌门,久违。”
略低的嗓音,简短的话语,屋中却陡然多了种无形的压力。唐秋几乎在一瞬间肯定,这个人,就是沈千扬。因为除了沈千扬,除了那个在江湖中铸就过神话的人,唐秋想不到,这武林中,还有谁能有这般气度,能给人这种压迫感。
只是,看他的脸色苍白,脚步虚浮,说话时中气也稍显不足,明显是身体不适。他会找上父亲,只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毕竟,唐门虽是以毒药暗器在武林中闻名,但唐家人的医术,也同样精湛。
无意间,唐秋视线与对方交接,一触及那双幽深黑瞳,唐秋只觉自己似被网进无边墨色中,冰凉的水没顶淹来,一点颤意从心底升起,但随之升起的,还有些难言的兴奋。
这样一个人,有着这般犀利眼神的一个人,纵然被剪羽翼,仍然是值得人尊敬的强者。而父亲带自己来此处的目的,也应当更加重要。
唐秋轻咬了下唇,将心中激荡情绪压制住,唐秋稍稍垂了眼,避过沈千扬视线。
而唐云笙则在沈千扬对面落座,凤眼淡淡一睐,嘴角一点虚浅笑意,“沈教主,同样久违,多年未见,风采依旧啊!”
沈千扬此番模样,虽不至多狼狈落魄,但比起当年风光,定然相差甚远。唐云笙这话说来,衬上他面上那点凉薄意,也就显得嘲讽味十足。
先前领唐云笙唐秋两人进屋那清瘦老头子脸色顿时沉下,看向唐云笙的目光颇有狠意,说话的口气也差起来,“唐掌门,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看着赤峰教败落,此刻竟敢欺到我们教主头上?”
唐云笙唇角轻挑,不在意一笑,“哪敢。”
他口中说着哪敢,可神情姿态所表现出来的,却不是这么回事。
唐秋听父亲话出口就绝不妥,再看那清瘦老者动了怒,心里担忧,眼神不自觉飘向沈千扬那方,只见那人神色稍凝,一点隐约怒意隐在眉间,但很快便消逝。沈千扬微微一笑,沉声说道:“严老爷子莫要动怒,眼下比不得当初。唐掌门还肯来见我们,也是看在旧日情分,我们要知足。”
唐云笙又是一笑,笑容落在唐秋眼中,显得有些刺眼。
他这个父亲,素来只看重对自己有利的人和事。沈千扬如今失势,父亲还肯来见他,定是有什么秘密握在沈千扬手中。但见了,心中又不满,便出言相讽。
他们唐家人,总是不惹人喜欢。
思量间,听沈千扬又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此番是要求唐掌门一件事。”
唐云笙问:“什么事?”
“我全身经脉俱损,寻遍北疆名医皆无法可医,只有请唐掌门相助。”
真气需由经脉而行,经脉受损,对练武之人来说是致命的缺陷。沈千扬说那话时,语调如常,只是黑沉的眼底划过些狠戾色彩,其中恨意,看得唐秋心惊。
但唐云笙闻言却笑了反问道:“沈教主为什么不往药王谷求医,药王谷中人的医术,当在唐门之上。”
但见沈千扬眼底恨色更浓,左手暗暗成拳,手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但仍硬忍了火气,“肯或不肯,烦请唐掌门给沈某人一个答复。至于别的事,不劳唐掌门操心。”
唐云笙凤眼里依旧是凉薄,“我自然肯。犬子唐秋随我习医已有六年,沈教主的伤势,可让他一看。”
第九章
唐云笙凤眼里依旧是凉薄,“我自然肯。犬子唐秋随我习医已有六年,沈教主的伤势,可让他一看。”
唐云笙话一出口,沈千扬眼顿时眯起来,眼中色彩凝沉,转而落到唐秋身上。
不过短短一瞬,唐秋就觉得,自己似被对方的目光一层层剖透了来,一直看到内心最深处。那种被人一览无遗的不安感觉,让他从心底感到危险。
但是,对于沈千扬,对于这个正以犀利目光审视着他的人,除了一些惧意,唐秋心中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样情绪。
明知道危险,却想要接近。
或许是对方的强势,和处于这种状态下依旧表现出来的压迫感,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接近,想要从这个人身上,学得多一些。
良久,唐秋觉得自己背心都在那种刀锋似的眼光下汗湿来,终才见沈千扬淡淡扬了眉,出言问道:“唐掌门说的,就是这个少年人吗?”
唐云笙点头,待要说话,可才张口就被人打断来。
沈千扬未曾动怒,但陪在他身边那老爷子却没忍住火气,“唐云笙,你不愿相助大可拒绝,一再相辱算什么!我们教主身上的伤,寻遍北疆名医尚且无策,你叫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替我们教主看诊,这不是明摆着低看我们吗?!”
那老爷子想是动了真怒,说话间眼中火光簇簇燃起,额头青筋暴怒,手上也运了内力,只怕一言不合便会和唐云笙动起手来。
唐秋将那老爷子愤怒看得分明,手不自觉按了按腰间的鹿皮小袋。唐门弟子擅长使暗器,众多暗器全分类放在腰间鹿皮小袋中,随手一探,暗器就可入手。唐秋的手隔着鹿皮小袋隐约按到了铁蒺藜的锐刺,一抬眼,却正好映上沈千扬苍白脸上那双深邃浓沉的眼眸,心里咯噔一声,手不自觉放了下来。
这个人,眼底有怒意,但怒意之外,是深不可测的黑沉寂静。
心里无缘由地肯定,沈千扬不会和父亲动手。
至少,现在不会。
那老爷子厉声质问唐云笙,沈千扬还未曾表态,唐云笙却冷冷一笑,将视线移到沈千扬身上。
“严老爷子何必动怒,乳臭未干又如何?当年沈教主迫药王谷那小弟子慕少游入赤峰教的时候,对方也不比犬子年长多少。”
沈千扬的脸瞬间变了颜色,眼里墨浪翻腾,似卷了滔天波浪。
唐云笙刚刚那话,定是触了对方逆鳞。
而那严老爷子则是重重一拂袖,“别提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唐云笙,你今日就给我们个爽快话,我们教主这伤,你是肯治还是不肯治?若是不肯治,咱们即刻就回北疆去,绝不多言。但是,走之前,咱们也得顺带告知武林各派一声,让他们知晓唐云笙唐掌门你一些有趣的私事……”
有趣的私事?
唐秋见自己父亲眉头猛地蹙起,狭长的凤眼薄薄的唇,一瞬间全布满寒霜。
他心里立刻警觉起来。
看这样子,沈千扬手中是真握了父亲什么把柄,所以父亲才不得不来见他。
只是,对方胁迫父亲的把柄,究竟是什么。
心里存了想法,唐秋静立在一旁,想听那老爷子再说点什么。
可一直冷眼相看的沈千扬却突然有了动作,只见他手轻轻一抬,沉声唤了句,“严老爷子,别冲动!”那老爷子立马便缄了口,退半步站到沈千扬身后。只是他心底仍有不平,看向唐云笙的目光似带了利刺,恨不得将对方当场凌迟。
沈千扬也不管他,冷冷扫了眼唐秋,又转向唐云笙道:“我便听唐掌门的意思,让这少年替我看看。”
沈千扬这是明显的让步。
唐云笙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也站起身,脸上有些刺目笑容,向唐秋道:“唐秋,你替沈教主诊治一二。务必尽心尽力,别让沈教主和我失望。另外我还有些事要办,你就留在这里吧,我过两日再来接你。”
唐秋心底暗自失笑。
激怒对方后再将他丢在这,唐云笙对他,果然还是没有多少父子亲情。
但是,他并没有能力反对,也不打算反对,这或许正是唐云笙对他能力的一次考验,他无法拒绝,只能低头恭敬答道:“是,父亲。”
唐云笙要离开,沈千扬并无意阻拦。只待唐云笙离开之后,沈千扬吩咐严老爷子去前面院中守着,才将手搁上桌案,向唐秋道:“替我看看吧。”
唐秋朝沈千扬笑笑,清朗的容颜在笑容中显得尤为柔和,然后隔了桌案坐到沈千扬旁边,手指搭上沈千扬手腕,“得罪了,沈教主。”
唐秋随唐云笙学医六年,他人极聪敏,无论是在暗器毒物方面还是在医药方面,都很有天赋。寻常的病症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就算稍棘手的疑难杂症,在他手中也算不得什么。但是,唐秋在替沈千扬诊脉之后,却真正觉得难办了。
难怪沈千扬会来找父亲。
沈千扬全身的经脉,竟无一处完好。那症状,完全是被人以内力震伤全身脉络,封其武功,使他不得再用内力。可是,对方出手的分寸又把握得很好,虽震伤他全身经脉,却未伤及他性命。可以说,对方是有意留了他一条性命。
唐秋长在唐门六年,阴狠毒辣折磨人的手段也见得多了,心思早不若当年单纯。但在他查探过沈千扬伤势,猜测出对方受伤缘由后,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发冷。
以沈千扬当年声威,以及他在江湖中流传的骄傲性情,被人毁伤全身经脉不得用武,只残留一口气吊命,对他而言,是何等的屈辱再明显不过。
而对方用这种手段对他还留他性命,只怕也是为了折磨羞辱他。
真难为他忍得下。
唐秋暗地里将一点心思转动,自以为不露声色,却突然听一道低沉嗓音入耳,“你在想什么,可怜我吗?”
被人道破心思,唐秋一惊,骤然抬眼,却再度撞进那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潭,潭中沉寂,但在沉寂之下,隐隐有不灭火光,倔强强|硬的气息,引得人想靠近看得真切些。
努力压了心中慌乱,唐秋展颜一笑,老实答道:“我不敢可怜沈教主。而且沈教主也不需要我的可怜。我只是有些替沈教主惋惜而已。”
唐秋知晓,在这人面前花言巧语并不适合。当自己被别人看穿看透的时候,就要老实,放低自己的姿态,才是最恰当的反应。
“哦,惋惜?”沈千扬闻言略略挑高眉,眼底浮出些笑意。但整个屋子的气氛却陡然凝重起来。“少年,你替我惋惜什么?”
唐秋那种压抑气氛中感到头皮发紧,但他还是清声说道:“我替沈教主惋惜,惋惜你仇人太过狠辣,竟故意震伤你全身经脉废你武功,使得沈教主一统江湖的雄心霸业毁于一旦。”
唐秋话落音,便听对方低低发笑,而他搭在沈千扬手腕上的手指更被一股霸道劲力震开来。
手指被震开瞬间,唐秋蓦地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
沈千扬全身经脉俱损,却还有这般内力修为。
这人,的确不可小觑。
接着,却听对方一句低语飘入耳,隐约有些不真切。
“其实,伤我那人,算不得仇人。”
这般狠辣,还算不得仇人?
唐秋大了胆子问道:“那他是?”
沈千扬刚才的好耐性却突然消失了,不再回答唐秋的问题,反问:“我的伤,你可有法子医治?”
唐秋想了想,“让我试一试。”
仔细凝神,唐秋将一点真气由沈千扬体外度入,小心沿他全身经脉游走。真气一开始运行的时候,虽感沈千扬体内有阻塞,但还可勉力前行,但行到气府附近,唐秋只觉一阵迅猛阻力扑来,真气再想行进半步也不行,更别说还想运转一周天。唐秋不肯服输,咬牙还想一试,但连续几番也是如此。
沈千扬气海穴损伤尤为严重,真气行进不顺,唐秋额头累了一层细汗,脸色也有些发白,却仍旧无法,最后只得作罢。
闭目稍稍调整内息,待呼吸趋于平稳,唐秋睁眼对上沈千扬的目光。
“沈教主的伤,我无法完全治愈。说句老实话,就算是父亲亲自动手,也没有多少把握可以治好你。我只能让你的伤势缓和。但如果沈教主愿意,我可以马上着手替你医治。”
沈千扬没有半刻犹豫,直接答道,“你尽管准备,我没有意见。”
唐秋暗自松了口气,沈千扬肯让他医治再好不过。他能肯定,这是父亲最想要的结果。既不用亲自替沈千扬医治,又不会完全惹恼对方,让自己被握在对方手中的把柄成为他的致命伤。